1995年2月23日人民日报 第12版

第12版(副刊)
专栏:

  宝应,蒲松龄的第二故乡
刘世昌张金生
江苏省宝应县,南邻高邮,北接淮安,风光秀丽,物产富饶,素称“鱼米之乡”,是京杭大运河畔著名的古县邑。清康熙八年,山东淄川进士孙蕙来宝应任知县;九年(1670)九月邀其同乡好友蒲松龄来宝应县衙作幕宾,协理政务,起草书启文告;十年三月孙蕙调高邮知州,三月二十八日蒲松龄又同往高邮,因不满官场生活,秋返山东故里。其后蒲松龄一直以教书为生,兼撰《聊斋志异》。蒲氏在宝应留下了《南游诗草》、《鹤轩笔札手稿》和30多篇书启文告。
蒲松龄在宝应时恰逢自然灾害迭起,阶级矛盾尖锐,他深恶贪官污吏,同情百姓疾苦,为宝应人民做了不少好事。当时宝应连遭三年水灾,康熙九年冬又大雪奇寒,饿殍遍野,人多冻馁而死。松龄忧心如焚,搔首问天,为县令作《劝输文》,文曰:“连朝饿鬼僵尸,踵踵相接,诚耳目所不忍闻睹也。今奄奄垂毙者遮道啼号,良可浩叹,值千古未有之奇荒。……捐施百千,固属大德,即升斗亦是菩提萨。”经此动员,中户大户纷纷解囊,救活了不少灾民,百姓无不称颂。宝应里甲疲敝,驿站圮废,徭役繁多,民不堪扰,松龄为民请命,得到州府同情、拨补驿站,减轻了地方负担。宝应城南有一明代传下的官塘,蓄养嘉鱼,专供达官贵人宴享。松龄目睹民不聊生的现状,建议孙蕙舍官塘为放生池,又撰《放生池记》云:“用民力而穷己欲,所需几何?夫一任己欲,则欲生贪,贪生杀。……凡工役之兴,庸讵有惜民力而轸恤者乎?”勒石立碑,以警后人。他在县衙亲眼目睹了腐败的官场内幕,对贪官污吏深恶痛绝,如《大人行》:“尘昏暗天白日黄,庐儿狰狞噪官堂。……既责清介望循良,卖儿贴女安足偿!”把钦差大臣视为鱼肉人民的虎狼。又如《挽船行》:
箫鼓楼船帆十幅,百夫牵挽过茅屋。
屋中男妇饥不餐,船上猎鹰饱食肉。
屋中男妇少完衣,船上健儿贱绮彀。
但闻船上箫鼓声,莫听屋中男妇哭。
这种鲜明的阶级对比,激发了他对里下河人民的深切同情。可以说蒲松龄在宝应的生活体验促成了他伟大的人民性和进步的世界观的形成,因而使后来成书的《聊斋》中的人民性得到进一步升华。
蒲松龄二十几岁开始搜集奇闻异事,在宝应为创作《聊斋》也收集过大量素材。清代宝应农村多湖荡草滩,城上多古屋寺庙,常有狐狸出没,宝应人尊之为“狐大仙”,流传着形形色色的狐狸精的故事。农村坟地较多,县东射阳湖畔有绵延十余里的“九里一千墩”汉墓群,每个大墓都有一个神奇的传说。县城北郊有一数里长的墩阜,上有古松千株,名松岗,又或芦松墩,本为游览胜地,到清代也成了墓地,夜晚“鬼火”(磷火)飘荡,民间谈狐说鬼习以为常。当时松岗下有“天下第一名山”泰山殿,南来北往客商无不到此烧香游览,蒲松龄也常来此地与游人攀谈,收集异闻传说。今天,我们把《聊斋》故事与宝应传说相对照,大同小异者有数十篇之多。
有不少故事可能在宝应已经失传,但经过蒲氏艺术加工已被收入《聊斋》。当然,《聊斋》故事来源甚广,非仅出于宝应和淄川。《聊斋》自序云:“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这“青林黑塞”既不像淄川蒲家庄农家小院风格的蒲氏故居聊斋,也不像西铺村毕际有家的官宦庭院,而颇类宝应当年青松千株乱坟百计的松岗。
蒲松龄出身于书香门第,他聪颖好学,为人正义,这种本性决定了他的人生道路。他19岁中秀才,后几乎终生以教书为业。在宝应本可随孙蕙步入仕途,追求荣华富贵,但他厌恶腐败的官场生活,又毅然回家乡教书。后在毕际有家坐馆30余年,安贫乐贱,未再远游。宝应之行是蒲松龄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次离开山东农村的远游,也是他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段“仕途生涯”,更是他创作《聊斋》所经历的一段至关重要的生活体验。他在宝应所做的好事和所作诗文的进步思想,与《聊斋》真实揭示现实生活中的矛盾,歌颂真善美,抨击假恶丑的思想特色是完全一致的,这正是蒲松龄值得宝应人民纪念的地方。蒲松龄办公旧址及他用过的水井至今尚存宝应县政府大院内。宝应,堪称是蒲松龄的第二故乡。


第12版(副刊)
专栏:心香一瓣

  来得太早的悼念
卫建林
差不多两年,俊山大半在医院度过。
上次去医院,劝他两耳不闻窗外事,静养以待康复。他只是哀叹如今读书的贬值,和读书人的贬值,说同室一位老者,怎样地渊博仁厚,患不治之症,仍旧手不释卷。其后略略好转,又埋怨医院的种种不便,想写点什么,手边偏没有适宜的资料。到家里看他,书桌已经摊开稿纸。他双颊带了病态的晕红,伸出瘦瘦的手指,精神并不委顿,急急地向我讲述著作的计划和帮助青年看稿的意愿。然而不过两三个月,复入院卧床,夜间竟须吸氧维持了。我想,平安度过这个冬春,一定要他到外地休养,散步,睡觉,至多翻点闲书。
恰逢俊山主持编辑的《十三经直解》出版。他的妻子玉华女士自医院打电话来,说该写一点介绍的文字,但是厚厚的六大卷,读一遍至少要半年,俊山不愿麻烦别人,于是卧床口述,由她记录。12月2日,文章在《人民日报》刊出,叙述十三经的由来、内容、地位,兼及各代注解和沿革,再论《直解》的特点。不过千余字,思路之清晰,评语之切当,令我增了希望,也增了忧虑。几分钟连续谈话,已经吁吁气喘;这要耗费怎样的精力呢。
12月23日一早,便有噩耗传来。我急急赶到医院,在他的遗体前,一手扶着玉华女士,唯有默默流泪了。
大约十多年前罢,俊山自江西来信,说正在准备材料,打算写陶渊明,后来信中也偶尔提及此事。但我并未深想,以为他就朱东润先生专攻中国文学批评史,长期在出版社作编辑,写传记比较地得心应手。1991年他调北京,塑料袋提了一尺高的手稿,嘱我写序,原来是一部长篇小说。
30万字,自己抄写,极少连笔和涂改,字体娟秀圆熟,外柔内刚;便是这手稿,已经是艺术品。我一页一页读下去,惊异于他对那段枝蔓纷杂的史事的把握,惊异于他对那时人物、服饰、环境、典章习俗的描写。他以学者写小说,何尝懂得不知所云,东拉西扯,和专在裤裆里寻灵感,自然也没有资格上地摊。先前读他的《元代杂剧赏析》和《汉文指要》,感佩于他的博学和严谨。然而实在不曾想到,即令创作,他也有如此的才情。
他有陶渊明的平和沉静,却并不孤傲洒脱,何况有太多的执著和认真。固穷守志,与世无争,为人作嫁,编稿、改稿、写稿,以至于让出晋升的机会和应得的荣誉,无须慷慨陈词,并不觉受了怎样的委屈。工作照样,在他,是经年累月,坦然而无怨无悔的。然而他自有耿介不阿、路见不平的忧愤,自有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悲凉。这忧愤和悲凉的沉积,无伤于欺世盗名,无伤于纸醉金迷,只是徒劳地苦苦折磨了他的魂灵。
忽然记起了他两封来信里的话。一封写于1982年12月12日:“建国后成长的知识分子,都知道国家不富裕,人民不富裕,不向国家提出生活的要求,而只知道多做事,于祖国的强盛献出一些力气,然而力不能支,积劳成疾,死的太多了!”另一封写于1985年12月15日:“历史需要我们拉车。小的坐在车上跳迪斯科,我们这一生只好拉车到死,不会有新处境。我想,不论在哪儿,总要为人民做点有益的事,哪怕细小得如秋毫之末。这一点,或可告慰关心我的挚友。”
俊山不解升官的秘诀、发财的捷径,海鲜桌上的菜单,卡拉OK灯下的扭动,只将勤苦和天分,专注于做事。那代价,便是他的清癯瘦弱、沉疴不起,使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来得太早的悼念!
有人说陈俊山迂。比之混人生于钱眼,找乐趣于乌纱,身不脱名缰利索,这迂,越发绝无纤尘,越发清澈晶莹。他默默地生存,默默地劳作,竭了全力付出,稍有回报即局促不安。他并非登高一呼的豪杰,并非所向披靡的猛士,只在文坛的一角,作大木挺拔的土壤,作名花脚边的绿茵。古木入云,名花溢香,或许已经忘却他的辛劳和汗水的罢。然而这无声的付出,却正支撑着文坛的现在和未来。
1994年12月28日于北京


第12版(副刊)
专栏:金台随感

  李白没获过奖
孙建清
写过不少小说的一位女作家,前不久在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东方之子”栏目与观众见面,记者在采访她的最后时刻把镜头对准了她获得的那些文学奖杯和证书上,这似乎也是其他记者的本能。她却丝毫没有获奖的激动,她以相当平稳的口吻说:“这些获奖说明不了什么的。”她又进一步解释:不能说获奖的作品就一定是好作品,也不能说获奖的作家是水平最高的作家。这番话讲得很真诚,我以为这是比较老实的态度,很值得人们思索。平心而论,有些评奖固然对文艺的进步有所助益,但名实不符,过多过滥之弊亦显而易见。
我常想,生活在今天的作家简直太幸运了,有那么多获奖的机会,现在各类奖的主办者俨然是一家慈善机构,似乎发誓要让全国人民都获奖,奖的覆盖面之广,受奖人数之多,是罕见的。一个乡土诗人写得几首小诗,报上竟然有他的事迹报道,而报道中记者绝不忘记写上获奖,有的奖据说还是国家级的。殊不知,那个“国家级”是几个小青年私刻的红章子。所谓“全国诗歌大奖赛”、“全国微型小说大奖赛”,那是一个地级文联、县作协都能搞的事情,我真佩服这些人的胆量!
如同交多少多少元可买个明星产品一样,文艺界的评奖也越来越失真。所谓“最高奖”、“最有权威”、“代表水平”云云,实则不能服人,像某些电影洋奖,要想获奖,不拍出个《北京杂种》这类邪乎点的片子怕是不行的。然而,《北京杂种》这部片子是否标志着中国电影艺术的巅峰,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种种迹象表明,有的经济界还是文艺界评奖,都有一个关系评委、权力评委、赞助评委,与此相对应的就有关系获奖、权力获奖、赞助获奖,如此“良性循环”,焉能不把评奖弄到分文不值的地步呢?
评奖也算是一项前无古人的事业吧。我的历史知识是有限的,但查阅唐诗宋词元曲书籍注释,翻遍历史名人字典,怎么也找不到古时的文人获奖的记载。我百思不得其解,诗仙李白怎么就没获个诗歌大赛一等奖?曹雪芹怎么没获个小说大奖赛一等奖?可见,古代的文人墨客真不开窍,不像今人聪明,发明了这奖那杯。
一个真正的作家应对获奖与否坦然处之。唐诗虽未获奖,但不失为千古绝唱;李白没有荣誉证书,但后人给他的“奖”还少吗?对于作家来说,重要的不在于获奖而在于作品,别的都是过眼云烟,唯有读者心目中给你的“奖”才是永存的。


第12版(副刊)
专栏:

  奔马
刘兰松
积蓄了一冬的渴求
 岩浆般焦灼地
 燃烧着冲撞
 整个骨架
及至鬃尾
 嘎嘎山响
 只一声春蹄
 便似千只蛟龙
 猛地冲击
 冬的栅栏
 翻江倒海
 汹涌着
向将军湖
 淡蓝色的地平线疾驰
 咴咴嘶鸣着
 她清脆的霹雳
 震颤着大地
 如春潮般激荡


第12版(副刊)
专栏:

鹤舞(书法)孙月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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