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2月20日人民日报 第11版

第11版(文化)
专栏:

  精髓不存,大书无魂;精髓所在,片言万代。凑字数出书,如播种莠谷,看似一片茂盛,秋天却颗粒不收——
书籍是知识的种籽
梁衡
一天,一位编辑给我送来一本大书,极好的画报纸,30厘米宽,45厘米长,7.5公斤重,实在无法捧读,想放在书架上,插不进去,只好放在茶几上,压了8个月,茶几也不堪重负,不得已,将其请出了办公室。现在的书不求内容的凝练却一味地追求形式的奢华,摆设功能正在悄悄地取代阅读功能。一次在大会堂碰见了出版界老前辈叶至善老人,他深有感慨地说:“书是越出越多,越出越大。一些儿童读物也动辄几大卷,一厚本,孩子们怎么翻得动?”现在我国年出书已达10多万种,比1978年增长了8倍。出书多本是好事,但徒求其形,不究其质,多而不精,就堪忧堪虑了。
一本书之所以成名传世,不是因为其字多本大,而是因其内容之精,代表了当时某一领域的知识顶峰,后人可赖以攀登。历史上有没有大书?有。但它首先不是大而是精。《史记》是一本大书,从传说中的黄帝一直写到汉代,凡130卷,52万字,作者整整写了16年。它在记事、析理及文学艺术上都达到了一个精字,成了后人治史为文的楷模。《资本论》是一本大书,但这主要不是因为它浩浩万言,而是因为它揭示了在这之前别人还没有发现的剩余价值原理,从而揭示了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的规律。无论是司马迁、司马光还是马克思,他们所完成的书虽然很大,但相对于从前浩瀚的书卷,则是精而又精了。
再大的书也只能把精髓集中于一点,就像关公的大刀再重,刀刃也是薄薄一线;张飞的蛇矛再长,矛锋也是尖尖的一点。精髓不存,大书无魂;精髓所在,片言万代。一篇《岳阳楼记》代代传唱,皆因其“先忧后乐”的思想;一篇《出师表》千年不衰,全在“鞠躬尽瘁”的精神,文无长短,书无大小,有魂则灵,意新则存。所以,许多薄篇短章仍被做为宏文巨著载入史册,甚至有的还被史家以此来划分年代。1543年被认为是欧洲文艺复兴的开始,就是因为这一年出版了两本科学专著:维萨留斯的《人体结构》和哥白尼的《天体运行》。1905年被认为是现代物理学的开端,因为这一年爱因斯坦发表了震惊世界的相对论,即当年《物理学纪事》杂志上的三篇薄薄的论文。30年后一支反法西斯志愿军缺乏经费,只求爱因斯坦将这杂志找出来将文章重抄了一遍,就拍卖了400万美元,武装了一支军队,真是字字千金。这些书从字数来说比起我们现在动辄千万言的“大系”、“全书”来,算是豆芥之微,其作用之大又如日月经天。写书本来就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现在却有点“学者不知书滋味,为成巨著强凑字”。
因常写东西,我有时也闭目自测,到底对自己的写作产生过重大影响的是哪些书。细捋下来竟大都是一些短篇。中学时背过一些《史记》列传、唐宋文章,在以后的散文和新闻写作中,时时觉得如气相接,如影相随。打倒“四人帮”后,又得以重新细读朱自清、徐志摩,自觉又如被人往上推了一把。大约一般人的读书心理总是寻找林中秀木、沙滩珍珠和羊群里的骆驼。总是想用最短的时间,获得最有用的知识。所以小而精的书利用率最高。
赫尔岑说:“书,这是这一代对另一代人的遗训,这是行将就木的老人对刚刚开始生活的年轻人的忠告”。既然是遗训、忠告,当然要尽量提炼出最重要的东西,然后再将其压缩在最精练的文字中,哪能像我们现在这样动辄百万言、千万言地拉杂。古人讲“立言”,言能立于世必得有个性,不重复,有创造。所以杜甫说“语不惊人死不休”。我想顺着他的意思可以这样说:“语不惊人死不休,篇无新意不出手。著书必求传后世,立事当作空前谋”。
书籍是什么?是知识的种籽。50年代曾发生过这样一件轰动一时的事,考古工作者在东北某地挖掘出一粒在地下埋藏了千年的古莲籽,经过精心培育,居然发芽长叶开出了一朵新莲花。如果当时埋在土里的不是一粒种籽而是一团枝叶呢?我们现在挖出的就只能是一团污泥。1865年奥地利科学家孟德尔发现了生物遗传规律,他在一次科学会议上宣布后,竟无一人理解。第二年,他将此写成论文发表,并分藏到欧洲的120个图书馆,直到34年后才又被人重新发现和证实。若没有这些书籍作种籽,埋种在先,科学不知要被推后多少年。今天,如果我们凑够字数就出书,那就像总是在田野里播种莠谷,看似一片茂盛,到秋天却颗粒不收。这样既浪费了今天的资源又断绝了子孙的口粮,何乐而为?


第11版(文化)
专栏:文苑杂咀

  “文化快餐”后遗症
苏人
朋友是一所著名大学的教师,不久前见面,谈起孩子的教育问题,大发感慨。说他上中学的儿子,做完作业后,不是抱着连环画读,就是坐在电视机旁看卡通片。起先朋友并不在意:孩子还小,长大些兴趣自会转移。没想到从过去的《变形金刚》、《圣斗士》,到今天的《七龙珠》、《乱马二分之一》,儿子乐此不疲,兴趣不减。朋友大惊,塞给他一本吴承恩的《西游记》,要引导他读名著。谁知儿子将书原样掷回,说他以前看过小画册和电视。
这种事情许多家长都曾亲历:孩子们呆在电视动画片和那些连环画册身边的时间太久了。他们最终是从连环画中知道《西游记》,从蔡志忠漫画中认识《庄子》,从种种卡通片的打斗厮杀中初识世界和人生的。伴随着信息社会的到来、生活节奏的加快而产生的“文化快餐”,那些压缩了的名著,白话了的经典,图解式的文化知识和各种各样演绎着名著与“戏说”历史的连续剧,确实以简单、直观的形式,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越来越忙的人们的阅读欲望,但淹没在种种“文化快餐”中的孩子,却渐渐丧失了另外一些弥足珍贵的东西,患上了“文化快餐”后遗症。
此症的一种表现是思想的惰性。呼啸而过的电视画面,一目了然的图书画册,精编细缩的各种名著,文化知识被配制成一道道“快餐”,端到孩子们的嘴边,他们不用选择,甚至不必咀嚼,只要吞下即可。这样,“文化快餐”在给予的同时,也在掠夺孩子独立思考、独立判断的能力,其结果是产生思想的惰性。
“文化快餐”的质量取决于制作者的水平,“快餐”的商业化特征又使其跟着文化时尚走,这样难免会使青少年患偏食症,偏离科学知识之正途。即使是精心烹制的“文化快餐”,也因其快而像浮油漂于水面,得其皮毛,难现精髓,长此以往,极易导致对文化的肤浅化理解。
更严重的表现是,承受求知挫折的能力下降。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手捧《三国演义》、《悲惨世界》大部头书,磕磕绊绊啃的情景,那种面对难题时偶尔的沮丧和读通会意处难言的狂喜,使小小的心中充满了对知识的敬畏和向往。“文化快餐”则使一切知识简单化。减少了求知障碍,容易造成孩子对求知艰巨性的估计不足,承受求知挫折的能力自然下降。
许多人都有过小时候被逼着背诵唐诗宋词的经历,虽然当时只是囫囵吞枣,不明其意,未知其好,但天长日久之后,它们浸染了一个人的文化素养,滋润了一个人的心灵。
有学者说美文不可译,中华文化的最精雅蕴藉的那部分,藏在壮阔的典籍中,藏在脆薄的纸页里,这是文化快餐所无法替代的。当然,对下一代的教育,尤其是给牙牙学语的稚童启蒙,还是需要一点连环画、卡通片和诸多“文化快餐”的,即是中小学生、大学生甚至成年人用点文化快餐也未尝不可。但文化快餐如铺天盖地而来,就不能不有所警惕。我在这里只是想作一种提醒,对于下一代,还是应择人类文化精华而教之。


第11版(文化)
专栏:

  孤独的雁阵在奋飞
——来自校园博士生的报告
本报记者陈陆军
在外界看来,校园里的博士生都是些天已降大任于斯人的负重前行者。他们像高空中的雁阵一样,在茫茫的征途中苦苦地飞翔,人们在想,他们“飞”得一定很累。
与刘昕交谈,你会全然找不到这种感觉。刘昕是中国人民大学劳动经济学94级的博士生,他称自己的生活是“抓紧时间学习,抓紧时间玩,抓紧时间休息”。除了紧张之外,记者在刘昕身上感觉更多的则是攀登者的兴奋和自信。
有人说,博士生都不会玩,都是些生活空间被理性思维挤占得所剩无几的人。事实上,博士生也有着普通人的一面。他们像普通大学生一样地挤在电视房里评说《三国演义》。如果时间允许,北京大学的一帮女博士生也会开起牌局,博士生打扑克可是斗智斗胆的好机会。清华大学的博士生们爱端着饭碗凑在一起聊天,吃饭的时候有点像“学术交流会”。
博士生中不乏“成家”之后来立业的。一些已婚博士生坦言:想老婆、想孩子成了他们共同的心病。为了取得事业上的突破,这些校园里的“牛郎”、“织女”们不得不在生活中徒添几分难耐的相思之苦。
如果说大学校园是象牙塔,那么校园里的博士生群落就是塔中之塔了:一道有形的围墙隔开了社会与大学,而另一道无形的围墙似乎又分开了大学校园与博士生们。
北大法律系92级博士生徐进则分析说:从本科生阶段到硕士生、博士生阶段,这是一个三级跳:社会关系一步一步地脱节了,我们这个群体所能交往的圈子也一级一级地缩小。所谓“高处不胜寒”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现在这个群体似乎也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三十而立”对众多的博士生来说可能只是指事业,在经济地位方面他们是难以独立的。他们不得不走向社会挣钱:以讲课、写书、当顾问等种种方式来弥补金钱和社会交往的双重缺乏。
校园里的博士生群体恰似孤独的雁阵,当社会上有些人不再仰视他们却说他们穷说他们傻的时候,当他们“飞”到目的地而社会不接纳他们的时候,“雁阵”开始出现了分化:一些耐不住寂寞的人开始仰慕商潮或者干脆纵身入“海”,而大多数人还是以淡泊宁静的心态不动声色地追逐着他们心中的梦。


第11版(文化)
专栏:文化百态

  出版社大战“三国”
本报记者卢新宁
占据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数月之久的84集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即将落幕,但随着电视剧的红火而纷纷出现的各种版本《三国演义》仍十分扎眼地摆在各地书摊的醒目位置。出版社大战“三国”的硝烟仍未散尽。
借东风诸侯争天下
日前的一个上午,记者来到北京最大的图书批发市场。连续推开十几扇门,在琳琅满目的书籍中总可找到《三国演义》的踪影,而且几乎一家一个版本,有的甚至一家便有两三种。
一位书商告诉记者,去年10月后,他手头就有好几家出版社出的《三国演义》,简装的,精装的,绣像的,白话的,各色各样,都说电视剧正火,这书好卖,有些地方甚至因求购者太多而一度脱销。
电视是当今最具优势的大众传媒,几年前中国现代最典型的文人小说《围城》也是在搬上荧屏后成为士农工商争相阅读的畅销书的,如今出版社从“三国热”中,了解到被电视剧打动了的老百姓追根溯源重新领略古典名著之美、感受古代文化之妙的强烈愿望,看到了急迫的市场需求,于是,趁着老百姓痴迷于那段荡气回肠的乱世英雄悲歌,眼疾手快不失时机地再版或推出古典名著《三国演义》,打开了“三国”大战。
粗略统计一下,仅这家图书批发市场的《三国演义》的版本就不下15种:人民文学出版社、岳麓书社、齐鲁出版社、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华夏出版社、中国旅游出版社、中国青年出版社、甘肃人民出版社、贵州人民出版社、沈阳出版社、北京十月出版社、陕西旅游出版社、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等,各路诸侯,纷争天下,而这其中还不包括各种白话本和连环画册。
记者从各种版本的《三国演义》版权页上看到,有的是以前就有版的,如人民文学出版社版《三国演义》第一次印刷在1956年,1994年10月第八次印刷又出了5万册,总印数达43万多册;最让人惊叹的是岳麓书社,1986年第一次印刷,1994年11月第18次印刷时出了15万册,总印数高达226万多册。据调查,仅于1994年10月电视剧开播之后,第一次开机印刷、跨入《三国演义》出版行列的就不下5家。
看市场群雄难下城
不同版本的《三国演义》色彩斑斓地出现在各大省市的书店里、大街小巷的书摊上,有意欣赏名著的读者有了众多的选择,但也感到眼花缭乱;听说连一些精明的书商都有点不知所措,进书时难抉难择,颇费踌躇。而当记者在图书批发门市询问哪种版本较好时,柜台中的小姐嫣然一笑:差不多。
根据名著改编的电视剧带动名著的畅销如今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历史和现实的契合不独造成了耐人寻味的传统文化热潮,也带来了出版的良机。然而市场是有限的,出版社如此一轰而上大战“三国”是否明智?如此众多版本是否会造成积压,而成为书库里的废纸呢?一位书商听了一笑:“中国文化源远流长,古典名著压到什么时候都有人要。听说又要拍电视连续剧《水浒》了,不少出版社都瞄着呢!”


第11版(文化)
专栏:

  “南北知识分子对话”引人入胜
《投资与合作》杂志探讨文化
由海南省经济合作厅主办的《投资与合作》杂志日前推出了一台“南北知识分子对话”,在海南岛内外引起广泛反响。
市场经济大潮初起,知识分子开始主动地或被迫地调整自己的生存状态和心态,重新寻找自己的社会定位,一时间出现了五花八门的选择。南方沿海地带经济改革先行一步、市场化程度较高,读书人的心态也比较坦然,认知相当一致。海南大学的曹锡仁教授的观点很有代表性。他认为:过去知识分子的角色认同过于单一化,思想领先、观念第一,幻想单纯以意识形态的方式解决中国问题;如今知识分子不得不面临社会的筛选和淘汰,不得不在给大众设计生活的同时注重去创造生活,从食税人变成纳税人。其突出标志就是一些学人下海变为经济人。曹教授承认:在社会转型和角色转换中必然弥漫着急功近利的气息,而离开知识圈的失落感和走向大社会的陌生感又使传统学人进退两难。但是,“一个基本而严峻的现实是,知识分子先救己然后才能解决好社会问题和民族问题”。这个判断有悖于“士为天下任”的文化传统,恐怕很多学人未必赞同。
内地知识分子的文章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呈现出纷乱的价值取向。有的人不仅拥护某些南方学者的见解,而且对知识分子传统生活方式和文化心理的批判更加尖锐,在展望这一代知识分子的社会前景时更加乐观。但也有不少人持冷静、峻切的分析态度。例如,中国社科院财贸所副研究员卢中原指出:在任何市场经济国家,都有一些部门不能通行市场评价原则,包括政府机构、基础科学研究领域、教育、人文科学理论研究、医疗卫生以及文化事业。非市场领域的知识分子下海后,许多人脱离了原专业,仅从事简单的经济活动。这样尽管对提高个人收入有利,对社会来说却是浪费了稀缺的高智力资源。
大变革时代牵动着知识分子的敏感神经,也为这份1992年问世的大型经济月刊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话题。该刊还围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中的重大问题,出版了“社会观念变革”等若干“专号”。(孙勇胡清海)


第11版(文化)
专栏:

  “废物”
陈四益文丁聪画
朝闻先生第一次对我说他已成“废物”时,我看作玩笑,轻轻一笑,说道:“哪儿能呢!”——话题就此揭过。朝闻先生第二次对我说,他已成“废物”,我不敢笑,因为他认了真。
瞿然、悚然,我聆听他所谓“废物”的成因:
“老了,人家已把你当‘废物’,但废物还可利用。我就是这尚有利用价值的‘废物’。这道理近来方才悟出。常有些年轻的或不很年轻的人,寄来一些画作的照片,要我提意见。我很认真,写了长信。有些画很不像样,但从鼓励着眼,我也有所肯定。后来,我的信在报刊上发表了(事前我一无所知),批评的话全部删除,肯定的话则全部保留,好像我突然发现了一位画坛新秀。我这才悟出,我早已成为他们眼中的‘废物’,他们何尝要听我的意见,只不过觉得这个‘废物’的名字还有利用价值罢了。”
朝闻先生的是解人,能从纷纭的世态中抓住本质并一语破的。清醒若此,何能言“废”!我想,只有心甘情愿被人利用,且倚此觍颜分取一杯羹者,才是真正的废物。只可惜知者不废,废者不知。 诗曰:笑脸相迎恶脸嗔,敬如贵客贱如尘。莫讶世味秋荼苦,难得心明眼亮人。
(附图片)


第11版(文化)
专栏:

挟电视剧之威,“三国人物篆刻书法展”在京举行。 新华社记者
 唐师曾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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