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12月16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

  江河万古不系船
杨羽仪
采访完广东梅州市梅江区的三角镇,我吟得一首旧体诗赠梅江区委副书记兼镇委书记张琰明:
梅江九曲绕千年,围龙屋前歌声喧。
春山有情人留住,寒树无意花欲燃。
人境庐里诗魂在,元帅府中剑气存。
客家致远冲霄汉,江河万古不系船。

诗中提及的“人境庐”(清代著名诗人黄遵宪故居)和“元帅府”(叶剑英故居)以及那棵活了几百年的古梅(寒树),都不在三角镇的境内,而是在边缘。我还是愿意写此赠他,因为他们的祖先都是从中原迁来的客家人。1000多年前,这些中原人,或因战乱迁移,或因得罪权奸被贬,或因揭竿起义失败后落荒而逃,或因冒险上谏而被流放……来到“南蛮之地”定居。
有人说,有山的地方就有客家人。无论客居山区出于以上哪种迁移的原因,都使后人感到人生的悲怆和坎坷,不禁荡气回肠!
九曲梅江穿城而过,汇合韩江流入大海,滔滔江水,流淌着多少客家人的热血和冷泪。
三角镇中有许多旧时保留的围龙屋,便是这种荡气回肠和热血冷泪的写照。客家人客居岭南,心还在中原,他们希望回到中原去,可是,这只能成为一种奢望,残酷的生活使他们每次北望中原都陷入一种渺茫。久而久之,竟成了绝望。客家人为了生存,便结集大家族,建成封闭型的围龙屋:大门内围墙高筑成一鹅蛋形围龙,十几间、几十间的堂屋组成一个庞大的住所群。一座围龙屋,占地六七亩,大者十多亩。里面住着客家人一个大家族,少者数十人,多者数百人。它保留着中原文化的主要特征:其一,是中原传统的对称艺术;其二,是皇宫的封闭型。围龙屋简直像个简朴的小皇宫,同时又是客居他乡的一种孤独心理的明澈的透视。
三角镇有名的围龙屋“七贤居”和“承德楼”等都是典型的“客家屋”。对客家人来说,围龙屋不仅是一种伟大建筑,还是客家人良知的不可分割的部分。正如人对于庄严的山脉,高耸静谧的群峰,都有助于了解人自己:人是渺小的。但是,客家人又是一种特殊的生灵——一种不可征服的灵魂,它使人们从不可逾越的高墙走向自由的王国。
他们是从围龙屋走向世界的。三角镇三面环山,一面临江,它就像一座巨大的“围龙屋”。但是,在它的境内,不再是封闭的世界,这里有程控电话,有“大哥大”,有梅江港口,有民用飞机场,有广梅汕铁路的梅州火车站,有面向全国的火车站综合批发市场,有接纳远方客人的泮坑山水……还有散播在世界各地的客家赤子。

无巧不成书。80年代初,我的一位同事,知名小说家程贤章曾在梅江公社(即现在的三角镇)挂职任党委副书记。那时,张琰明刚调到梅江公社当党委书记。这两人,程氏是文才出身,张氏是武略出身,文武相生,阴阳相合,相得益彰。张琰明来到三角镇,很想干一番事业,无奈公社的“赵公元帅”整天哭丧着脸。程贤章虽是挂职的,他总想为张琰明分忧,他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够“勇敢”,陪着张琰明到上级的“赵公元帅”府里“烧香”。“赵公”开恩,给了8000元,作为他们“拳打脚踢”的“脚钱”。张琰明奉守着“借钱不是本事,还钱才有本事”的信条,怕借多了将来还不起。程贤章说:“怕什么呢?美国那么富,也有外债嘛!”张琰明细琢磨,也是。于是壮着胆子贷款起家……程贤章也算是有个性的人物,他是来挂职的,这权是虚的还是实的?他不知道。他想亲自签个字,看看“程贤章”三个字人家买不买帐?于是,有一回有个农转非的报告送来了,他了解清楚了,就壮着胆子签了字。嗨,还生效呢!他亢奋极了。过后,梅州要在三角镇境内搞飞机场,上级要把每亩3000元的征地款全部分给群众,公社和大队那一份就免了。张琰明认为不妥,据理力争,要求按文件规定,征地所得款农民得八成,公社得一成,大队得一成。上级不允。程贤章出自作家的良知,为张琰明打抱不平,他跑到上级那儿,坚定地说:“如果文件规定每亩征地款3000元,张琰明要5000元,这是正常人的哲学;如果张琰明说只要2000元,这才是疯子哲学!或者,他不疯,却藏着大大的野心,以牺牲公社的利益买一顶更大的乌纱帽。张琰明同你争,说明他是为发展壮大集体经济着想。”
程氏一语把上级惊醒了。
飞机场征地,公社终于得到一笔可观的银子。这就是三角镇的原始积累。往后,国家陆续征地,由于坚持了这条原则,镇里共得征地款约3000万元,为近年镇集体连续上几个大项目,积累了较雄厚的资金。
张琰明捏弄着几千万元,他用以投资“三高”农业,搞鱼塘,开发蔬菜种植和养殖业,在山坡地开辟岭南佳果,尤其是很有特色的柚子园,绿遍了群山。他还有更大的计划:要搞建筑材料的系列工程。
不知是缘分还是偶遇,有个四川省建材设计院的高级工程师梁锦铿,也是客家人。有一日,他乡遇故知,一壶清茶,聊及乡人欲发展建材事业。梁氏是这行的专家,肝胆相照,愿为家乡鞠躬尽瘁,把一座现代化的年产10万吨的水泥厂设计图纸拿出来了。接着是奠基,施工,高速度的建设……这里有个复杂的问题,水泥厂建成后,它的产品从养在深闺人未识,到一举成名天下知,着实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牌子要打响,有没有像结冰那样,可以“速冻”?张琰明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想借“东风”哩!梅州市有个东风集团,生产的“嘉应”牌水泥,牌子挺“香”。他想加盟东风集团,真是孔明借东风,张琰明也要借“东风”扬帆远航。
东风集团家大业大,名气也大,梅州市许多企业意欲加盟,都遭婉言谢绝。这家新冒出来的乡镇企业,是何方神圣,“东风”看得上么?
张琰明想出了绝招,他找东风集团姚明总经理商量,姚总单刀直落问道:什么条件?
张琰明来个迅疾的“回马枪”:我给三个条件。一、三角镇保证不拿一分钱的发票到水泥厂里报销。二、书记、镇长及其他领导保证不写任何一张条子到厂里批水泥。三、书记镇长及其他领导保证不安插任何人的子女特殊照顾到水泥厂里工作,生产、人事权横至边纵到底归厂里。
姚总听了,越想越深谙其中的分量,猛然抬头,想到:天下之乱,皆是吏治不修而造成。张琰明的三条,乍听起来平平庸庸,其实是大治之良策呐!背离这三条的比比皆是,人们司空见惯,如虎落平原,人们误以为是猫。其实这是地道的白额虎!张琰明以此三条“打虎上山”,是当代武松!姚总肃然起敬了。但是,他又有点疑惑:“不后悔?”“君子无戏言。”姚总兴奋之至,即签合同。
那天,我到水泥厂观光,看见厂门外一长列的大货车在待运水泥,生意甚是兴旺。开张第一年,年产值就有5000万元,纯利可获400万。
张琰明又借东风,乘胜搞轻质砖厂等建材系列厂,还借助梁锦铿的力量,搞了一家四川省建材设计院梅州分院。目前,三角镇的火车站综合批发市场的建设已经竣工,正在把生意做到全国去。
三角镇,从封闭的围龙屋走出来了,它拥抱着热辣辣的大世界。

三角镇的发展离不开坚强的镇党委,广东省委授予她“先进基层党组织”,省人民政府授予她“文明单位”的光荣称号。曾在梅州工作过的省委副书记黄华、省委组织部长刘凤仪、梅州市委书记谢强华、市长陈普如等都一直十分关注三角镇。
三角镇党委和政府的班子,是个努力学习的班子,他们认为,要给百姓一杯水,自己先得添一桶水。他们努力提高文化素养,大部分干部都达到大专以上的学历。张琰明更是从严要求自己,还在攻读省党校的研究生班。他们认为,读书和修养是分不开的。干部致命之处是权欲心太重,公仆心太轻。有的人本来是个好人,没有做官时,真是和人民心连心,人民的疾苦一点一滴都刻骨铭心。但是,一有权他就变了,让权力腐蚀了,就不是公仆了,而是百姓的“太爷”。张琰明读书的收获有多种,而最根本的一点是牢牢树立公仆心。
人,可以征服世界,但是最难征服的是自己。人不制伏自己的心,好像毁坏的城邑,没有墙垣。
克己是同奉公连在一起的。
张琰明最难忘的有一件事:那是20年前,寒风冷雨,他带着一群落难者到水利工地劳动。按照习惯,他是“看‘牛’人”,不必下水去干活,只需在岸上吆喝就行了。只是他习惯了劳动,坚信行动是最好的语言,于是,他第一个跳进齐膝深的水里,挖泥筑坝。“牛鬼蛇神”们被感动了,心甘情愿地也跳下水里干活。天寒地冻,冷雨透骨寒。一连干了多少个昼夜,他记不清了。后来,由于历史的转折,“牛鬼蛇神”们多变成了人,真正的人。20年后,他们对别人说:“在那个苦难的年代,是张琰明真正把我们当人看待,我们信服他。”
人在落难时,有的人投井下石,有的人待之如牲畜,有的人视之如草芥。这些可以任人宰割而毫无反抗能力的人,如果有人把他当人看,使他有了尊严,他怎能不铭刻心间呢?人,可以抛弃一切,甚至生命,但不能舍弃尊严呐!
张琰明懂得这点道理,他尽量不驱使别人,而是以身作则感化和影响别人,使之一起为事业而奋斗。
泮坑高高的山上,因游人的烟蒂过失,燃起了山火。张琰明闻讯,带着镇干部连夜上山灭火。黑夜,山路崎岖,伸手不见五指,干部们真是摸爬滚打,同山火作殊死斗争。当区委书记带着大队人马赶到现场时,山火已被勇士们扑灭了。书记看见勇灭山火的张琰明累得倒在一旁打盹时,连忙阻止人们,疼爱地说:“不要叫醒他,让他瞌一会吧。”
1992年,一场罕见的大旱。张琰明和现任镇长陈加昌、副镇长黄运元等镇党政领导干部来到梅江河畔的白鹅宫下拦河蓄水抗旱,一泡就是十天八天。他们坐镇梅江,调动抽水机向梅江要水,灌溉三角镇千亩旱地。他们的精神感动了下属,上坪管理区支部书记梁炽华见旱情严重,群众的许多水稻将因干旱而枯死,他想,共产党员应克己为人,便忍痛把自己的鱼塘里的鱼捞起来,命令抽水机对着自己的鱼塘猛抽。农民的水稻得救了,梁炽华鱼塘里的鱼全军覆没。这情景,有点像电影《英雄儿女》的王成,对着无线报话机大喊:“向我开炮!”
由于城市建设的发展,农民大量地失去土地。在征地和拆迁中,三角镇的干部和农民懂得顾全大局,克己奉公。去年秋天,因机场路扩建,红笔一圈,大沥管理区大片土地便被勾了去。首当其冲的是大沥管理区党支部书记吴顺莲,她家劳动力单薄,10多年前,因征地需要,她带头拆自己的房子。90年代,她积蓄一些钱,建了一栋三层楼。这回,新楼被红线勾了,她心痛,为此掉过泪。但是,她看见红线还勾了不少农户的柚子园,同时又勾了10多户的新楼。虽然,谁也知道这一拆一迁,就损失近10万元,这是每户农家数年积攒得来的血汗钱呐!然而她不能犹豫,她说:“我是共产党员,就得带好头。”她带头把新楼拆了。农民们见支部书记带了头,没说的,10多户人家跟着也拆迁了。修建广梅汕铁路,在上坪管理区征地100多亩。共产党员侯加创的柚子园正好在此。他也识大体,把自己的柚子树移到山坡上去种了。
这就是三角镇的共产党员!
我到三角镇采访,还看到许多新事物。比如,在梅江边一座小山丘上,建了一座仙鹤山庄,那是移风易俗办丧事的山庄。客家风俗十分重视先人入土,许多山地都被死者霸占了。全世界都没有办法能使人长生不老,所以,死人蚕食领地是个极可怕的现象。倘若不移风易俗,若干年后,死者把土地占尽了,生者就没有生存的余地了。这绝不是夸张之说!张琰明于是策划建了这座气魄颇大的“山庄”,专供仙逝者在此安息长眠。
三角镇还有一桩新事是应该大书一笔的。上坪管理区有一座“约亭母亲堂”,那“约亭”的来历并不复杂。旧时这村里有三姓,常有纠纷,长老见状,建一亭。如有纠纷,就约三姓的长老于亭内协商,化解纠纷,便得和解。此亭故名“约亭”。著名客属侨领刘锦庆先生发起尊老活动,在重阳节举办全村的母亲节,搞了三次。觉得母亲需尊敬,父亲同样需尊敬,故又搞了两次父亲节。后来,觉得父母亲都值得敬重,灵感所至,创造了一个双亲节。去年,双亲节里还有一项独特的活动:上坪老人联谊会雇了近百辆三轮车,载着全村的老人游览梅州市。那天,天高云淡,百多位老人坐上车子,由一辆摩托车开路,从上坪徐徐开出,浩浩荡荡,观光日新月异的梅州。那值得怀恋的梅江水,那矗立江岸的高层建筑,那宽敞而美丽的大道,那横跨大江的几座新桥,还有美丽的别墅群落……老人们坎坷一生,平日深居简出,蜗居于一寓,在那里静静地咀嚼逝去岁月中的甜酸苦辣……如今,忽然走出蜗居,看见世界大变样,昏花的眼睛豁然亮了!方知“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这支出巡队伍的气魄,不亚于当年乾隆游江南的鼎盛呢!
“客家致远冲霄汉,江河万古不系船。”三角镇人有远大的抱负,他们的航船从梅江扬帆,驶向大海……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

  九月的红十字
汝水
不管时光怎样流逝,埃施巴赫先生大概都不会忘记1995年初秋他的中国之行,不会忘记巍峨的慕田峪长城以及那个面色黧黑精力充沛的中国卫生官员。
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会见。
作为美国白宫的保健医生,埃施巴赫带着特殊的使命来到北京。当他从这位中国同行的手中接过象征友谊的鲜花,他同时也接受了一双充满睿智目光的注视,尽管他以职业的敏感一下子就发现对方因过度疲劳而出现的眼晕,他仍然感到这双黑色眸子中跃动着火一般的工作热情。这位中国同行就是北京市卫生局副局长、联合国第四次世妇会行财委医疗卫生部部长金大鹏。
谈话一开始就富有挑战意味。
“部长先生,请问中国治疗外伤能力如何?”
“埃施巴赫先生,我们有很高的水平和突出的能力处理各种复杂的外伤。作为一名中国外科医生,我曾在唐山抗震前线三个月成功进行了数百例外科手术。那时我29岁。”
埃施巴赫当然知道1976年上帝降临给中国唐山的那场大灾难,他也毫不怀疑这位抗震英雄精湛的医术,他关心的是中国是否有能力承办本世纪末最大的国际盛会,更明确地说,一些要人来到北京,能否得到健康和安全的保证。
金大鹏陪同他参观了这次大会的指定医院。在协和医院埃施巴赫为中国医疗设备的先进和完善深感惊讶;在北京医院,他为医师们规范的着装和行为以及流畅的英语赞叹不已;他了解到为这次大会制订的科学缜密的医疗卫生方案,不仅大大超出他对中国的估计,而且在许多方面超乎他的想象。他开始对这位小个子部长先生和他背后的中国刮目相看了。
“埃施巴赫先生,如果你感到满意的话,我将在NGO治疗中心——风景秀丽的怀柔,登上慕田峪长城与你话别。”
不知道埃施巴赫第一次登上长城作何感想。金大鹏告诉他,这是中国的秦始皇为抵御进攻而修建的,两千年来巍然屹立。今天,我们搞开放,敞开怀抱欢迎全世界的朋友。“所有来中国参加NGO和世妇会的代表都将在此遇到最好的主人。而且我相信,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召开,将会给所有妇女代表们带来新的生机和活力。”
埃施巴赫满意而去。这不过是本次大会序幕中别具意味的一幕。金大鹏知道,更为扣人心弦的正剧还在后面。
五大洲最杰出的妇女代表来了。她们为自身的生存而来,为平等、发展、和平的共同目标而来,她们带着不同的政治主张、宗教信仰和民族性格,也带来不同的个性心理、生活习惯和身体条件。她们把在中国的医、食、住都交给了金大鹏和他的“红十字军”。神圣的红十字在NGO治疗中心熠熠生辉。
红十字象征什么?还在昌平农村的油灯下读书的金大鹏就开始思索它的内涵。它是圣洁和善良。“我只屈服于正义和善良。”靠着红十字的导引,他考进了医学院,五年以后他分到北京红十字朝阳医院。从此,他把全部生命都献给了红十字和它服务的人民。唐山大地震那天早上,他正在手术台上工作,巨大的震波震落了天花板上的泥块。在唐山抗震救灾的前线,他在助手撑起雨伞下,站在摇晃的大地上缝合伤口。他说他只要拿起手术刀,就有一种医生特有的忘我的劲头。他用青年马克思的名言激励自己:我们的事业是默默的,但是永远存在。他从而成为抗震英雄,全国劳动模范。他从手术台上走上领导岗位。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作为北京市卫生局副局长,他上任伊始就担负了远南残疾人运动会医疗卫生部部长的重任。他对这两次国际盛会有着独特理解:与会者们是我们这个世界上的弱者,需要我们备加爱护;他们又是强者,为了生存同命运抗争。我们的心灵息息相通。
九月的红十字,像长城脚下盛开的串串红,温暖各国妇女的心。
NGO代表、73岁的美国老人初次来到中国。突然踏进这片神秘的国土,她感到莫名的陌生和紧张。心理障碍导致她椎动脉供血不足,头晕,耳鸣,她要求马上回国。金大鹏深深理解老人的心情,给她派去了最有经验的医生和护士,他们跟老人聊天,讲中国的故事,还给她唱歌,老人心中的冰开始融化,脸上有了笑容。精心的治疗和热情周到的照顾,使老人迅速康复。在医护人员的陪同下,她兴致勃勃地登上了长城,她拉着日夜陪护她的护士的手说,“我虽然得了病,但我非常幸运结识了许多中国朋友,你们的友情我将终生铭记。”
19岁的美国姑娘珍妮和她的母亲、祖母一起来到北京参加NGO。由于旅途的紧张和劳累,珍妮在会议期间突然双目失明。治疗中心闻讯立即把她送到同仁医院,经专家诊断为双球后视神经炎。治疗刚刚开始,珍妮却由于经费问题,坚决要求回到怀柔。金大鹏说,有什么比一个19岁姑娘的眼睛更宝贵呢?一定要还给珍妮小姐一双明亮的眼睛。北京同仁医院专门派出专家到她的驻地为她治疗。珍妮的视力很快恢复正常,她又看到了中国美丽的山川和湖泊,看到了围绕在她周围慈祥和善良的面庞,看到了白衣上醒目的红十字。
红十字让世界上的母亲们和姊妹们感受到中国特有的古道热肠。中国古老的传统医德——大医精诚,就鲜明地写在中国红十字的旗帜上。在会议期间因付不起医疗费而得到最好治疗的何止珍妮一个?中国红十字温暖着她们在异国他乡的心,她们会把在中国的经历告诉她们的父亲、丈夫和孩子,那是一个充满人道和爱的国家。
红十字是无边的生命的灌注和交流,它让全世界善良的人民血脉相连。在北京红十字血液中心的血库里,无数的生命因子静静地等待。它们来自长城内外、大江南北,来自这个古老民族的青春肌体。只要需要,它们会毫不吝惜地流进并不相识的衰竭的生命体内。47岁的美国代表简女士是本次大会入院治疗的唯一一位复杂外伤病人。这是对大会医疗保障工作的严峻考验,也是用事实回答埃施巴赫先生的关键时刻。金大鹏亲自到中日友好医院与邓开叔副院长一起会同专家会诊。他们为简女士进行了脾切除、肠系膜裂伤修补、腹部血肿清除术等。病人因失血过多急需大量输血,而简的血型属于RH阴性,在中国较为罕见。北京红十字血液中心急送了1400毫升阴性血浆——这是金大鹏十天前率队特地赶往山西组织的特型血液,此时起到了极为关键的作用。术后仅7天,简女士病情迅速好转。她哪里知道金大鹏和他的伙伴们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采取血源的艰辛,哪里知道是山西老区人民纯洁的血液挽救了她的生命。
“我们必须做到万无一失”。这是金大鹏在医疗卫生工作动员大会上提出的要求,也是他的誓言。医疗卫生部在大会组委会领导下进行了充分周密的筹备工作。世妇会日程只有15天,他们为此工作了近百个日日夜夜。直到大会落幕,医疗卫生部和全市各大医院共诊治病员4616人次,涉及65个病种,其中外籍病员3413人次,收入院治疗37人次,重症病员9人,抢救病人4次,手术病人7次。他们做到了无一起食物中毒和饮水事故,无一起多发、暴发传染病疫情,无一例传染病续发病例,无一起因抢救不及时而延误病情的事故,以国际一流水准万无一失地完成了艰巨的医疗保障任务。本届世妇会秘书长蒙盖拉夫人说,“你们的医疗保障工作做得非常出色。”亚洲紧急救援组织(AEA)负责人转达美国一位人士的话说,他亲眼看到了中国医生们富有成效的工作,他要亲自写文章揭穿强加于这个伟大国家的不实之辞。
第四次世妇会已落下帷幕,而治疗中心的红十字还亮着。当各国的代表们纷纷来到天安门和这个伟大国家以及热情好客的人民告别时,医疗卫士们还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金大鹏的眼晕更重了,但双目依然炯炯有神,他要和许多国家的医疗机构联系,安排病员的转院事宜;而在首都各大医院,医生和白衣天使们还在手术台上紧张工作,在病床前默默地守护……
九月的红十字,永远的红十字。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

  梯田断想
颜家文
贝多芬说:没有人比我更热爱田野了。然而,我要说:没有人比我更热爱梯田了。

造山运动对湘西特别恩惠,制造了这么多陡峭和险峻,重重叠叠堆拥在这里。一座山的脚没来得及伸直,又一座山摩肩擦膀地立了起来。像正在咆哮的海,一浪一浪,大的小的,推搡着,撞击着,不怕你喘不过气来。
一面阔大的镜子被打碎了,一小片一小片的银白,被拾起来,依着山的可怕的斜度,勉强摆平了自己,像铺着的阶梯,从山脚叠到山腰,从山腰叠到飘云荡雾的山顶。它们架起了一座梯子,让年成从上面走过。

斗笠盖得住一丘。
蓑衣盖得住一丘。
是这般小呀,零零碎碎,撒满坡坡岭岭。在那个有“山之国”美称的小县里,8万亩稻田竟有26万多丘。
我们播种的希望虽然是小小的,却是多多的。
我们收获的喜悦虽然是小小的,却是多多的。

各人的孩子各人爱。
那些星星点点的梯田,是山里人的肉。像每一个孩子有自己的名字,小狗儿,小牛儿,满妹儿……这里的每一丘田都有自己的大名:刀把丘;牛尾巴;抱兜田;腰带田;弯月亮……
一个名字有一个构思,有一份挚爱。

这也是土地啊!
山里人祖祖辈辈胼手胝足,将血汗拌着骄阳和风雪抛洒在这里。
山里人的孩子自小滚爬在这里,吮吸着这里的芳香和清新长大。
湖区人的历史书是大张大张裁开来装订的,山里人的历史书是一小块一小块拼拢装订成册的。

有过这样的年月:“生产队长在州里,副队长在县里。”(民谚)每一丘田都系在州长县长的电话线上。“下种!”电话里一声吼,平地飞起一阵谷雨,高山也飞起一阵谷雨。
梯田瘦了,哆嗦在空空的谷桶内。于是,有人跪在上级面前:“领导,我们向你讨一年,请让我们自己划算试试。”土地的主人跪着乞讨,乞讨着种田的权利。

“收不了谷子收稻草,
收不了稻草收精神。”
这不是杜撰的荒唐文字,而是千真万确地写在电话会议记录里,写在基层干部发皱的笔记本上的口号。
远方的生产队长,已经调到更远的地方了。如果他今天想来,恐怕也会突然放下磁化杯,或者猛然掷下手中的报纸周末版,陷入苦笑,陷入内疚。当年这口号如同两把重槌,是那样残忍地撞击着父老乡亲干瘪的肚皮和孩子们哇哇的哭号。

我还要讲一位梯田儿子的故事。
他从远远的寨子里来上学,寄宿在学校里。他没有大米,只带了11个包谷粑。星期一,早一个,晚一个;星期二,早一个,晚一个;星期三……新鲜的变酸涩的了,金黄的变霉绿的了。然而还是早一个,晚一个。星期六,早一个,晚上,放学回家,用哐哐作响的碓,用隆隆作响的磨,用朦胧闪光的理想和山里人坚韧的信念,又继续制作起来,一个,两个……十一个。
当年的领导,是听不得也是听不到这种汇报的。

这是一个缺口,一个梯田的缺口。是哪一年的风雨摧垮的呢?缺口处,长出了一片狗尾草,还长出了一根歪歪扭扭的蛤蟆柴来。像一首歌掉了一个小节,像一幅画撕去了一个角,梯田,残缺的梯田啊!
那是哪一辈人砌起的岩墙山石咬合得那样紧,泥土粘合得那样牢。它终于崩溃了,崩溃在多风多雨的日子里。
塌了,没人理睬。“长工犁田不捡岩,晓得明年哪个来。”一句古话流行到今天。

大伯,我们的大伯来了。那位曾经流着老泪乞求种田权利的大伯,肩着银锄,踏着三月的春风来了。
他向着长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呸,呸,往锄把上吐了两口。缺口补上了。
他完成了一个历史性的动作。
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唱着山歌,可以自由自在地摆布双手,可以自由自在地支配脚下的土地了。
他播种,撒下一片金色的谷粒。
春天属于自己,秋天也一定属于自己了。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文学作品

  古荔园小记
杨嫚玲
广东高州市根子镇柏桥有个古荔枝园,据说是个贡园,荔树百株,多为四百年以上的长者,是古代用以进贡朝廷的荔枝园子。
古荔枝园里,有一株荔枝树,干如盘龙,苍老而挺拔;叶如罗伞,苍苍黑黑,擎着云天。它高有十三米,树围四米半,覆盖着一千平方米的土地。初夏时分,一树红彤,挂着丹荔,以它的硕果显示它的青春活力和美丽。它既是百年长者,又是刚出阁的少妇,艳如红霞。
在古荔枝园里,还有许多奇特的古荔枝树。正中屹立着古树的遗骸,它虽然死了,但枝杈刚劲如铁,直指苍穹。枯树的底部,横长出荔树新枝,盘曲而上,高擎着一树丹荔。有的更为奇特,第一代老树枯了,长出了第二代荔树;第二代荔树又死了,长出了第三代新荔,生生不息,使人联想到生命的顽强和不屈。
我们来到古荔园的时候,正是早熟荔枝的辉煌期。那株覆盖一千平方米的老树,每年长出数百斤荔枝,连小年也不例外。真是令老树下几位名作家赞叹不已。一位散文家情不自禁即席赋诗:
山外浮山峒外峒,
半世枉在岭南中。
只识增城出挂绿,
不知高州荔枝红。
浮山,就在高州根子镇。诗中赞叹生命的顽强,生命里充满火样的激情,连死也充满爱与殷勤,这就是古荔园的写照。同时,作家还在诗中自责自己的孤陋寡闻。孤陋寡闻自然是文学创作的大忌,如果面对人生,也会带来失败和灾难的。
在古荔园外,高低起伏连绵数百里的都是荔枝林。一位诗人赋诗赞叹:“荔株百万棵,根子五千年。”这根子固然指根子镇,同时也指这里的荔枝树种植历史悠久,比之增城挂绿的历史还要久远。这根子,就是一种传统;这根子,就是高州的根,是粤人的根,也是中华民族的根啊!
新的荔枝林,据说有一百六十多万棵,无边无涯,浩浩荡荡,万绿丛中,簇拥着一片片红云。还是那位散文家用四句诗高度概括说:
老树如苍龙,盘曲野山丛。
新林千里绿,丹荔画图中。
古荔园已繁衍成荔海,预示着根子的延续。有了根子,就有生命的延续。我似乎在这些生命中,感觉着某种灵魂的活跃。灵魂,就其本质而言,是人的形而上,它渴望与自然融为一体。这是生命的爱。这爱酷似儿女对母亲的依恋。但随着生命的诞生,灵魂来到了人间,受到大地殷勤款待的诱惑,连同大地万物,都是某种意义上的沉沦和崛起,某种意义上的挫折或辉煌,于是有了“灵气”,有了“神”,有了美丽,有了红波万里。生命,一旦充满了灵气,就有了创造力,有了丰收,有了生活的哲理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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