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11月28日人民日报 第10版

第10版(文学作品)
专栏:

  中轴线
郭冬
头一回听说“中轴线”,是60年代初,我念小学。爸说中轴线是“北京城的脊梁”。我被这个比喻激动得浮想联翩。我用七彩蜡笔涂个画儿,北京城像趴在北方大地的壮汉,方正强悍。只是我难以描绘壮汉背上那条脊梁骨,不知它有轴无轴是粗是细是长是短?小妹就挺义气地说我陪姐去看中轴线!于是骑着大人闲下的自行车,我与小妹为寻找中轴线上了路。
记得最先看见的是外城正南的永定门,中轴线南端。一片空旷扑向我。顷刻间,七彩蜡笔的画儿化成了灰濛濛的一片!没有大门没有城楼没有城墙!这就是我向往的永定门么?小妹早哼唧上了,央我回家。我就买个一角五分的果料面包,讨好地递给她。在困难时期,那算是奢侈品呢。卖面包的爷爷笑着说:“小姐俩大老远奔一趟不转转?虽说门楼子拆了,可好赖地基旧土还在嘛。要说咱北京外城,最早修建的就是这永定门城墙,是嘉靖皇帝爷为挡住东北女真人造的,也气派过呢。”谢过老人,往北扎就是正阳门,北京内城南大门了。据说明清时这门只供皇帝出入。我和小妹就连喊带追地钻进城门洞,当了一回“万岁爷”。正阳门早先也有恢宏的城墙。民国三年(1914年),政府规划全城电车路线,拆了甕城。说来可气。那时美国兵营盘踞此地,美军要中国付出40万元(美金20万元)来买这长五丈宽一丈的地盘,袁世凯政府就掏了钱!屈辱的时代已经过去,标志着中国人民尊严的五星红旗、人民英雄纪念碑、天安门也巍然屹立在中轴线上呢。紫禁城是不许自行车穿行的,我和小妹只好闪过午门、太和殿、神武门,绕着护城河一径朝北骑。小妹仁义地剩给我大半个面包,只要求我保留面包纸,她说他们同学都用那花花绿绿的油纸包书皮,好看着哪。说话间,我们绕行至与皇城根大马路交错的地安门大街,就到了中轴线北端那高高大大然而老旧得没了模样的钟鼓楼。
回家后,我和小妹全累瘫了。我觉得期盼了许久的梦并不美,小妹觉得美的倒是那张面包纸。爸一派严父加学者神态,说中轴线长达7.8公里,你们很勇敢很有钻研进取精神嘛。爸说座座城门的中门缝全都立在一条笔直线上这就是南北子午线是中轴线啊。爸还说你们知道太和殿是中轴线的高峰,这线上的建筑全都高低错落蛮有节奏韵律的吗?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些建筑大都破旧损毁,好像老掉牙的穷婆婆。中轴路呢,除了“长”,我再没了旁的印象。那就是壮汉的脊梁骨么?它可撑得住敦实厚重的北京老城?我小小的心灵对中轴线彻底失望了。从此再不曾为那张七彩画续上脊梁骨。
30年过去。已是外籍华人的小妹回京,我陪她上街,又到了中轴路。
小妹一迭赞叹,说北京城旧貌换新颜已当刮目相看,说她在国外常常怀念那次旅游后悔没能登上城楼看看咱北京全景。我俩就去买票,爬那已经油刷一新的钟鼓楼。
俯瞰北京老城全景的刹那间,我这长居北京的人竟怦然心动。我们曾经恨铁不成钢责怪这座我们太熟悉的城市脏乱差垃圾暴露交通阻塞灰尘飞扬工地座座,可是我们怎么就忘记老祖宗留给我们一份了不得的文化基业呢?难道只有外国人说“你们北京是一座古老艺术殿堂呀”,我们才会想起它那远胜于18世纪巴黎旧城的严格整体秩序的格局美吗?难道中轴路就不值得我们骄傲吗?这样说吧,中轴线齐齐地从紫禁城皇极殿的御座中央向两端延伸开去,纵贯北京南北,紫禁城、皇城、内城与外城的建筑就统统依在这中轴线两侧而立!东华门西华门;文华殿武英殿;左掖门右掖门;东安门西安门;太庙社稷坛;东四西四;日坛月坛……两两相对,成双成偶,气势非凡,姿态万千!它使我们想起了骈体文对于律诗,它向我们讲述着美学建筑学心理学历史和艺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中轴线不是伟大的幽燕文化(因而就拥有世界文化遗产资格)是什么呢!
小妹深情地贴近我,问我是否记得那张面包纸;我说记得,只是不知你把它弄哪儿去了;小妹说她一直用它包书皮,17岁时从北京去云南景洪农场插队把它带走了,后来历经坎坷回城时行李里已经没有了书也就没有了那张面包纸。可她在国外梦见过它,就像日本《人证》里的那顶草帽轻轻飘落一样,她也见到过面包纸在空中飘上飘下。我看出她那情意绵绵的眼睛就要汪出泪水,赶紧指指紧贴中轴线的一条小胡同,那里有片白楼,准确说是四合院小楼区,名叫菊儿胡同,我在那里采访过。那群四合院式住宅楼既保留了古都风貌又不失现代民居特点,恐怕是今后北京民宅发展的方向之一了。小妹毕竟在小胡同里生活过,就关心地问老四合院会不会拆光,我知道我在她眼里已经很权威,就肯定地说不会拆光拆不光也没必要拆光。北京城还有1001万平方米危旧房,还有90万百姓住在危旧房里,解决了这批人,北京人均9.5平方米,就可以进入“小康”了。那以后京郊14个卫星城将陆续拔地而起,形成古都外圈的“城市群”。北京的南北中轴线会继续向两端延伸;而50年代末修筑的另一条主干线,以长安街为主体的东西中轴线也势不可当地向外伸展。北京城有两条脊梁骨呢。
小妹伏在栏杆上,很深刻地凝视着生养她的老城。我明白她想什么。中轴线是北京城的魂,北京城是国家的魂;而这个国家,就是所有炎黄子孙梦思萦回的魂呀。所有炎黄子孙的心都像那些极有秩序的建筑一样,温顺听话地依傍在中轴线两侧。要不,小妹为什么苦苦思念那张已经飘逝得无影无踪了的面包纸呢?不是因为那张伴随过她人生一段经历的小小纸头至今紧紧牵系着她的一片思乡深情么?这时小妹像小时候那样把脸依贴在我肩头柔声说:姐,你那张七彩蜡笔画儿不好画了呢。我也有一张涂满童年情趣的纸片啊。是呀,我怎么画呢?再壮的汉子也难长出横竖两条脊梁骨啊!我俩就都笑起来了。


第10版(文学作品)
专栏:

  你站立在大河中流
——济南交警礼赞
邢景文马政建
哲人说:时间像一条河。
作家说:生活像一条河。
当车辆在身边川流,
当行人在面前走过,
这宽阔的大路
就是一条喧腾的河,
一条五彩的河;
一条如你滚热的血脉
生动奔涌的河啊!
你站立在大河中流,
站立在这阳光和泉水的城市,
令花朵般的孩子们手牵手
走过斑马线,
扯一串欢快的童声笑语,
有谁知道,
你在那些稚嫩的心灵里
定格了什么?
当白发如霜的老人沉默着
在街边伫立,
饱览过岁月沧桑的目光
流出汩汩父爱的温情,
有谁知道,
你在那些深秋的年轮里
铭刻了什么?
心灵与心灵
用目光对话,
站在历史与未来的路口,
谱写着秩序与安宁之歌!
你站立在大河中流,
与地平线形成准确的直角。
烈日将千盆火焰泼过来,
寒风将万根钢针射过来,
你直立的身躯巍然不动。
腰背挺拔,没有一刻卑躬。
双腿笔直,没有一丝软骨。
年轻的身躯,
擎天大柱般
矗立着时代的誓言,
高举起中国对世界
关于文明的承诺,
该前进的
一路绿灯,勇往直前;
该煞车的
红灯棒喝,一步也不准前挪:
你站立在大河中流,
以坚定的手势告诉潮水和浪花,
停止,或者通过……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


第10版(文学作品)
专栏:

  定河桥放歌
胡国铤
地处赣粤边境的江西省定南县的定河桥,此刻因京九铁路在这里接轨,正向世界扬名:
1995年11月16日11时36分,共和国副总理邹家华下达“京九铁路在江西、广东省界开始接轨”的命令,瞬间,八名路工把最后两节轨排上的螺栓旋紧,副总理当即宣告:京九铁路全线铺通!
面对招展的红旗、腾空的气球,眼见一队队整齐昂扬的筑路大军和数万名簇拥在山坡、河滩、田野的人群;耳闻连绵不断的爆竹声震天撼地的笛鸣声,我情难自已,热血沸腾,感慨万千,思绪漫碧空……
随着“奋战三年,铺通全线”的掷地有声的号令,赣南开来了一队队英雄好汉,开工典礼会上旌旗猎猎,誓言诤诤;映山红盛开的山梁与沟壑点缀着工棚座座;千里“战场”炮声隆隆。
三百多公里的吉定段,江河密,关山重。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堪称难中难、重中重。铁军们战天斗地,拚勇献技,足跨大江,身跃崇岭,硬是把群山洞穿,让江河飞虹。特别是岐岭隧道这座全线“天字第一号”的难点工程,岩石不成块,泥巴不成形,掘洞无法打炮眼,四周泥浆遍地。多次失败,几经折腾,职工谋策,专家会诊,靠科技开道,凭勇气支撑,终于提前穿透大山,让火车开过了岐岭。人们为之惊叹、折服,作家、记者争相把它搬上CCTV大屏幕。
数万名铁军奉召南下,依巍巍井冈巧斗绵绵阴雨,傍滔滔赣水苦战高温酷暑,一路春风满地情。小伙子几次推迟婚期,探亲的媳妇自动帮工;精心施工保质量,钻研科技蔚然成风;许多人轻伤不下火线,有的甚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赞誉这支队伍,还要大书一笔那位身经百战、年近花甲的铁老总。看看他头上增添的华发,数数他额头上新绽的皱纹,君可知,这是他行将引退时递交给党和人民的光荣答卷!三年的奋斗,跨世纪的战果,锤炼了苦干加巧干的队伍,培育了举世闻名的京九精神。
“支铁如支红”。这一出自地方领导的号召,更是老区人民的自觉行动,从老红军纵情欢呼,到老阿婆笑容满面;从铁军进村时鼓乐喧天,到工地上村民送的缸缸香醇米酒;建设所需木材、水泥重点保障,线路占地“先用后征”;犹记得前年的大暑天,地方慰问演出团下工地献艺,台上一曲赞咏“铁路大军进赣南”的歌声刚落,观众席立即响起了“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的热烈和声。千里铁路线,人和心热一家亲。
筑起铁路天涯变咫尺。赣南老表早就期望有一条金线串珍系珠。今天,愿已遂,梦成真。近4万平方公里地域开发的宝藏,740万人奋斗的结晶,将伴随那江南宋城的古韵,东江源头的涛声,客家人的乡俗,红土地的风情,跨出山门,超越时空。更须记,老区人民将与祖国的心脏贴得更近、更紧;与那即将回到祖国怀抱的东方之珠连得更近、更亲。从北京到九龙,从九龙到北京,岂止是火车的往返,更是历史深远的飞跃和腾升!
莽莽京九腾溢铁军志,悠悠赣水注涌老区情。
这是一幅撰于接轨点上的赞联。
也是赣南老表们的心声!


第10版(文学作品)
专栏:

  面对成功
周一章
我认识一个人,他像一首歌,那些激扬飞越的生命音符,如山一般挺拔幽邃,如江河一般奔涌喧腾,带着火的炽热进入我的生命,令我欢愉与思索……
我们共饮沩河水长大。我们共同崇拜这块红色土地的光荣。何叔衡、刘少奇、谢觉哉一串闪光的名字在我们童年的记忆中珍藏。或许是受红色文明的哺育,他小小年纪便有鸿鹄之志,别校门而进军营,在现代军事科学技术阵地前沿,如疆场的一员骁兵强将,呼啸而起。为改进现代战舰的动力装置,在两千多个日日夜夜里,他怀揣蓝图,下基地,搞测试,足迹遍布祖国成千上百个海岛,终于研制成功了一种新型柴油掺水乳化装置。当他脱下军装三年之后,全军科技进步奖的证书才迟迟到达他手中。在生命价值的天平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具分量的砝码?然而对于一个追求奉献的人来说,成就与光荣仅仅属于过去。当他转业来到长沙市房产经营公司时,他又以学者的精明,开始了另一场搏击。短短七年时间,学习、翻阅了大量书籍和资料,从《资本论》到邓小平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围绕中国市场经济近百年兴衰这一个主题,潜思遐想,殚精竭虑,写出并出版了洋洋二十万言的《产业兴衰论》。此书新论迭出,机锋锐利,被当代经济学家赞誉为深入浅出的一家之言。而当他的专著还在散发着墨香的时候,他又一次改变了人生坐标,被调至北区房地产部门负责行政管理。是悲是喜、是成是败?他来不及回味,来不及思索,因为他的信条就是一个:党和人民需要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在上任的短短三年时间,他对一个臃肿的行政机构大胆进行改革,组建了五个专业公司,并依靠自己力量,改建维修了北区的二百多栋危旧房。古城长沙变了,有他一份功劳。但他并没有陶醉其中。之后,他又带头筹建起长沙市企业文联,推动全市企业文化的起步和发展……
我是在一次集会上见到了阔别多年的这位朋友,他叫熊定军。当我应约去他家时,只见他全家三口人蜗居于一间十来平方米的斗室之内。我为他的清廉所折服:“你不能住宽一点的房子吗?”他说:“在没有实现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时候,我只能这样!”
他总是把自己置于新的追求之中。


第10版(文学作品)
专栏:

  红叶依旧在梦中
王肇英
听说香山的黄栌林又红了,红得依旧,红得诱人。
居京31载,说来惭愧,我竟一次也未能目睹她的风采。小时候,虽然身居边陲小镇,可我却无数次在梦中踏上香山的小路,登上北海的白塔。而今,做了半个北京人,我却不如那些匆匆的过客,四时的游人。我累,我忙,我觉得我一天的时间比别人都短。有时我想,我的永不停歇的“红舞鞋”究竟是怎样穿起的呢?!
 童年是勇敢的,它让我无数次插上想象的翅膀。我曾在贫寒的家境中,幻想着富有的生活;我曾小心翼翼地踩着地上“回力”牌球鞋的印痕,设想着自己穿上它的美味;我曾毫不含蓄地站在吆三喝四的食客们就餐的窗外,企盼着有朝一日能像咬黄瓜那样,吃到一根一米多长的大香肠。我曾以我的童心,希冀过世间所有的美丽与辉煌……
童年的梦不是梦,那是我初读人生的本能,是我要改变自我生存环境的最初的萌动。“最初”虽是幼稚的,可它是我人生坐标的基点。经过几十年的求索,如今我懂得了人与我、喜与悲、成功与失败、奉献与牺牲,不再为贫寒而哭泣,更不会为富有而垂涎。在灵与肉的磨练中,我领略了什么是真正的人生。
香山的红叶在我心中跳跃,痴迷的晚秋使我常常想起曾经历过的渡口。我曾在风华正茂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倒在了病床上。在400多个日日夜夜的苦熬之后,我终未能健康如旧。我被事业淘汰了,尽管那是我一生中最酷爱的事业。1970年在霜叶红了的时候,我的红帽徽、红领章无声地随风飘去了。我再也不是一名解放军的文艺战士了。我留恋。我无奈。
于留恋和无奈中,书这个以往我不大注意的东西,突然成了我的朋友。我不知疲累地读书。记不清四季轮回了几次,总之,我的不争气的躯体,在书的陪伴下,竟奇迹般地康复了。重新生机勃勃的我,对读书的渴求更强烈了。1984年又是一个霜叶红了的日子,我这个即将走进不惑之年的人,在工作之余迈进了大学的课堂。我激动,我珍惜上帝赐给我的每一寸时光。因为我深知,我同身边那些扎着小辫子的姑娘不一样。姑且不提我下有一双儿女,上有一对高堂,岂可愧对亲人;仅就同事们为我募捐学费一事,就足够我热血沸腾到终生。
人生不是梦,是血与火的恋曲。一个人从娘胎里挣扎出世,到灵魂在火焰里挣扎升天,始与终都在“挣扎”二字的链条上。挣扎揭示着生命的奋斗,包含着失败与成功。这就是人生的“永恒”。而今,当我理解了什么是永恒,回首走过的富于挑战性戏剧性的道路的时候,我的心竟有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当年我16岁时揣着几个馒头,从北部边陲小镇,一路囊中羞涩地闯入京城,心中总喷薄着一种欢腾。前几年,我已被评定的技术职称,被某种原因造成一再失落的窘迫,而我心依然。成功与失败教育了不善仰视别人的我。因我深知,人生没有绝对的完美,奋斗不等于全部成功。
香山的红叶在我梦中红了,真不知她这是第几十次在向我招手。面对她的笑靥,我沉默,我愧疚,我何尝不想早日靠近她的枝头?!
再过几个月我就该到了知天命之年。有时我面对日益增多的一页一页撕去的时光和一双不再稚嫩的儿女,心中暗想,我这双奔波半世的“红舞鞋”是否也该歇歇啦?!摸摸脚上的老茧,看看镜中的白发,一种无言的酸楚涌上我的心头。这是你吗?!心中那“永恒”的朋友向我发出问号。我的脸在发烧,心在震颤,周身重新燃起一股通红的电流……
香山的红叶红了黄,黄了青,循环往复有始无终。无论是受宠的秋日,还是寂寞的寒冬,她总是默默地复出,一脸地平衡。我喜欢红叶,不只是她的壮美,还有她的凝静。我爱红叶,不只是她的形体,更有她那永不疲倦的神情。
明年,多情的红叶又将再次向我发出邀请,到时,我一定携儿挎女郑重地圆一回我做了半个世纪的梦。我将虔诚地走进她的辉煌,去寻觅我儿时梦中的小径,抚摸她殷红如血的叶柄……


第10版(文学作品)
专栏:

  余韵悠长
毕列爵
盼望了很久的《流风余韵悠长》,终于得到了。
这本小书给了我极愉快的回忆。
脑子里出现了许多人和事——都是活生生的。蔼然长者的朱自清先生——他本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师,但他既不过分客气地称我为主任或先生,又不摆架子直呼其名,而是和仍在联大教室里一样,称我为Mr毕,顿时令人感到亲切和自然。还有老夫子式的季镇淮;老拿着一个烟斗不放的王瑶;聪明绝世的大嗓门的汪?,他讲课时,隔好几间屋子都能听见,又爱和人争论;总是西装革履,文质彬彬而颇有几分外国学者风度的吴其昱和严达;说话很少,十分严肃,学生见了就有点怕的戴寅;戴一副黑边眼镜,一口云南普通话的杨名聪;爱讲笑话的孙本旺;博学多才而又十分谦虚平易的徐孝通;个子特别高,因腰痛常用手捶自己的腰,坐着身子笔挺,学识渊博,深通中国的世故人情,常有很多中肯高见的张澜庆;还有一位年仅十来岁的小工人李自福,他负责上下课摇铃,但他好几次忘记了时间,头一次我用手揪他的耳朵,后来只要指指耳朵,他就明白了。学生就更多了。校园很小,学生每天上学、放学,上课、下课,总是吵吵闹闹,也许有人不喜欢,但老师们早已习惯;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活跃和有生气。一个漫长的暑假之后。孩子们又来了,有的长高了半截,这是很平常的事,但看着令人高兴。我还有一样特殊经验:每星期六上午,教务处据教师送来的未交作业或作业做得太差的学生名单,把他们放学时出校门必须出示的名牌扣下。到下午放学时,他们一发现自己的名牌没有了,就知道出了什么事。于是一个个都静悄悄地集中到一个大教室去,我在那里看着他们补做作业。每个学生来交作业来了,我才把名牌还给他。这时,除了有的女学生,几乎没有例外,每一个学生都是大喊大叫,飞步跑出校门的。我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人,每次我都和他们同样感到愉快。有一次我生病了,布告栏里照例贴出一张我生病请假的布告,我躺在床上,忽然听见外面学生们欢声雷动,互相传告:“好呀,毕老师病了呀,不上课呀!”对这,我一点也不以为忤,还感到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孩子们总是天真活泼的,又是坦荡直率的,他们并不常常用某种价值观点来看待自己的思想行为,而是毫不隐藏地表露出来,这在我看来,就是一种真诚,自己内心并没有什么负担。这又常常是成年人,有时难于做到的,因此反而非常感动人。除此之外,每个学生还有自己的个性。许多老师,尤其是班导师,都十分熟悉自己的学生。有一个很有趣的例子,好几位老师别有风趣地在谈论高一班的学生时,都赞成各用一个字来评论三个突出的学生:认为江尔宏有“德”,周荣光有“才”,者承琨有“功”;因为江诚恳老实,周在学业上总是名列第一,者则沉着稳重,长于事务。对我来说,许多孩子的形象、动作、语言、笑貌,就好像电影一样,至今仍是有声有色,活灵活现在我的脑中。我略一思考,他们就出现了。这常常给我以极大的愉快。
我常常想,尤其是在翻阅《流风余韵悠长》这本小书时:每个国家都要办教育,归根结底,办教育无非是“育人”,只是不同的国家在不同的时期,各有他自己的“做人标准”,即教育方针各不相同而已。但另一种现象也是常见的:在一个国家同时期中,同类学校培养出的人,并不相同。五华中学那时就有自己的特点。原因自然很多,但我感到最根本的也许就是他们的教职员和学生都有较好的素质。教师们除了各自学有专长,能胜任工作之外,来自当年西南联大的民主风气十分重要。这就是:对自己能够自重,尤其是能够尊重别人,包括尊重学生。从来没有人以为自己的专业比别人的重要,以自己在大学里曾经是高材生而轻视别人。尊重别人不是一种不得已的迁就,而是充分承认别人和他的业务与自己的同等重要。校长和主任首先是教师,是学者,不是行政领导干部。职员除了工作要听从上级外,其余一切都是与教员平等的。校长和主任在工作上总是支持和充分评价职员,职员也各尽其责,这是因为彼此都知道,工作都不是私人事务。具有这种共同认识的人常常都有较强的事业心和责任心——这两者是办好学校的重要条件。学生也是如此,云南学生大都比较忠厚淳朴,尤其是来自农村的。艰苦的生活也形成了他们的朴素的性格和作风。孩子们刚来学校,不一定都有什么很明确的学习和生活目标,有一部分也许是为了将来自己求职的方便。但大多数的学生在当时昆明的社会环境和教师们有声与无声的影响之下,除了能够刻苦学习外,都多少有了一个目标:有的后来在政治上走向进步,有的倾心于学术工作,更多的是在后来的社会条件下,能够兢兢业业地从事于自己的工作,作出了贡献,而不单纯是就业。我认为在当年的历史条件下,这也不是任何一个学校所能做到的。


第10版(文学作品)
专栏:

  丰鱼岩记
庞俭克
我决意随友人看丰鱼岩洞去。那天,天色泛白,晨曦横斜,九座山峰峨然危立,如鲤脊直插天空。乱风忽来,云霞涌动,山形也仿若游鱼奔走起来。当中一座山峰脚下,岩石悄然洞开。洞内溢出暖气,宛如呼唤,游人欲在洞口驻足而不能久。洞内小径窄且险,前后左右,怪石突奔,忽而削壁傍肩而下,森然不知其底;忽而石幔悬垂眼前,如瀑布倒挂;忽而身后空旷,如临深渊,投石试深浅,良久才觉出回声上浮……人行其间,战战兢兢,每有脚滑身斜之时,魂魄为之惊散。游人随导游小姐驻足而观,红绿灯光霎时如天光漏下,手电筒光胡乱攒射上去,景物便现出真身来,像石柱,像宝塔,像狮子,像胡须,像南瓜,像冬瓜,像蓬莱,像仙境……北音南调,各以喜爱偏好形容眼前难状之物,虽纷纭不一,却也见出性情。置身其间,我也禁不住描摹比划,心情随石形跌宕起来。石笋、石柱、石钟乳……形神俱活,欲与我促膝长谈。当我若有所悟之时,陆路风光皆置于身后,暗河岩口已森然眼前。一川清流,正不知源头何处,噪噪切切,扑岩而出,三五条小舢板起伏其间。水声清越,如婉转歌喉唤我踏韵而去。于是便上船。舢板便如一片落叶随波逐流。水静如梦,清可见底。问划子暗河深浅如何,划子作答,深处几根竹篙可没顶,浅处河床纹路历历可数。水波激荡岩壁,声清而沉,虽然没有惊涛之势,然而前波涌去,后浪推来,明波暗流中积蓄着裂岸穿石的韧性,令人怦然心动。两壁危石,犬牙交错,其状若飞,大有脱壁而去之势。以势胜者,峰刃悬垂逼临,与水势争锋,舟过时,如闻冷兵器相搏,飒飒生寒,舟上人折腰匍伏,不敢仰视。以形美者,或石幔层叠,前呼后和,如同一台好戏正演到妙处;或河床起伏,舢板随河水上下不已,宛若旋律线上滚动的音符。我与划子言语往来,才知这条河盛产丰鱼,以丰名之,在于此鱼形似鲤鱼,而貌若草鱼,既得鲤鱼之鲜美,又得草鱼之丰厚,更在重可达十三四斤,当地人因此非常喜欢,食饮时如过节日。又知早在五十多年前,丰鱼岩即被当局发现,可怜当时民生凋敝,政以贿成,财政枯竭,此岩仅作堆放什物之所,偶有当地人冒死进岩捕鱼以果腹。近年来有为之士独具慧眼,聚资开发,丰鱼岩这颗埋没于世的珍宝才得以焕发光彩。时下中外观光旅游者络绎不绝,纷至沓来,一时声名远播。各色人等无不称赞此岩得天独厚,尤其是暗河之旅,心旷神怡,美不胜收,实非人间境界。
移身步出岩洞,日正中天,晴空如洗。放眼望去,原野一派和平景象。田地平整如毯,金黄的是稻田,碧绿的是荷塘,黑白相间的牛群点缀其间,竹笛在葱郁的竹林和环山之间若隐若现。天上人间,这是我梦魂萦绕的可爱的家乡啊!作为桂北荔浦人,我当长吟当歌了。


第10版(文学作品)
专栏:

  故乡的夜(外一首)
阎纯德
夜悄悄走下大山,
用网一张
朦胧家乡的平原。
我的村子
最后熄灭小灯一盏,
皱一下愁眉
闭上双眼,
像一只晚归的耕牛,
披一身汗水,
回到家园;
然后藏进寂寞,
微笑着
享受自己那份温暖……
夜鸟
我回来了,跟着夜鸟。
几颗星星
洒落得很深很远,
几声雁叫
为梦魇制作符号。
抗日枪声
在山后写成遥远的故事,
天河没有水,
听不到“黄河在咆哮”;
黄昏里掐一朵野花
那是英雄灵魂的燃烧;
秋虫唧唧,
依然是太行军号。
我回来了,从山那边,
没有星光照耀,
处处险关险道。
家乡鼾声不小,
城里醉翁不倒,
长城像一头奔跑的大象,
一声嘶鸣,
把历史写上云霄;
我回来了,
心跳伴着雁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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