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11月2日人民日报 第12版

第12版(副刊)
专栏:

  南庄井
李文珊
人一生会听到许许多多的故事,但令人弥久难以释怀的恐怕为数不多。
1954年8月,作为山西日报记者,我在解虞县小曲乡南庄村采访时,曾听到一个故事,至今仍记忆犹新,算下来,已有40多年了。
1938年3月,日寇侵占运城不久,便在周围设了许多据点,其中一个就在离南庄只有几里地的地方。
一天下午,从据点里走出两个喝了酒的日本兵,他们头戴“战斗帽”,脚穿“牛蹄子”胶鞋,腰间挂着一柄刺刀。他们叽里呱啦地大声嚷着走进南庄,又操着半通不通的中国话要“花姑娘”,然后闯进一户农民家院。这家只有年轻夫妻二人,男的下地干活,女的在家,两个鬼子一见便如饿狼扑食一般,轮番对无力抵抗的青年农妇进行蹂躏。
正在这时,干完活的农民回来,进门看见这种情景,怒火冲天,举起手中的镢头,冲着一个鬼子的后脑勺狠命地砸下去,只几下,便将他打死在地。另一个鬼子被吓昏了,拔出刺刀想抵抗,但尺把长的刺刀哪里敌得过五尺长的镢头,他脸色惨白、浑身哆嗦着,一溜烟跑了。
在那时候打死一个鬼子兵,就算是闯下塌天大祸,全村五六百人个个惊慌失色,一时没了主张。人们把村长请来,村长思谋一阵,提出将死鬼子扔进村边那眼水井,把水井填死再在上面垒一堵墙。大家觉得此计万无一失,不分男女老少,马上便一起动手,搬砖石,运泥土,填井,垒墙,不到两个小时,按计划完成,看上去真是天衣无缝。
但人们都围在新垒的墙根前没有离开,都在忐忑不安地想:跑回去的鬼子能不报告吗?据点里的鬼子知道了能不来报复吗?在井上边垒起的墙,一看便知是新的,很容易暴露目标,要是鬼子的尸体被挖了出来,岂不是要大祸临头?人们思来想去,一筹莫展,最后还是村长拿出主意:大家都扔掉家业,一律弃家逃命。
当时是夜晚10时左右,拥有145户650多口人的南庄村便成了一座“空城”,人们只是拿上铺盖和几件最要紧的东西便纷纷出逃了。近些的逃到靠近南庄的麻村、羊村、大张、袁家庄、龙居、东辛庄等七八个村子,逃往远处的则是芮城、永济、临猗、平陆各县,直至黄河边的风陵渡、茅津渡和韩阳镇;有的是投亲靠友,有的是流浪乞讨。
果然不出所料,南庄人弃家亡命的第二天拂晓,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便包围了南庄,他们发现村里空无一人,就放火将房舍烧毁,将财物抢劫一空,从此,南庄便成了“无人地带”。
南庄人遭难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整个晋南广大农村。“南庄人无家可归,应当搭救南庄人!”成了人们共同的口号。那时间,不管在哪里,只要看到扶老携幼、颠沛流离的人,人们首先要问是不是南庄人,若是,二话不说就往家里拉,腾出房来给他们住,做饭给他们吃。
斗转星移,据点里的日本侵略军换了几茬,南庄开始有人试探着回来居住,慢慢地,回来的人越来越多。村里有个坏女人,和据点里的“皇协军”小头目姘居,一次二人抽足海洛因,腾云驾雾的时候,坏女人把当年如何打死日本兵,又如何把尸体扔进井里,填了井又在井上垒墙等等的事和盘托出。小头目觉得这是自己认贼作父的极好机会,便将这些情况统统报告了日寇。日寇立即到南庄抓了当年的村长,在井里挖出鬼子的尸骨,并且在井边将村长的头砍掉,推进井中,作为一种报复,也作为对日寇亡灵的“祭奠”。
1945年“8·15”日寇无条件投降,驻运城和各个据点的鬼子狼狈逃窜,“皇协军”如丧家之犬。南庄人冲进据点揪出那个汉奸小头目,将他拖到南庄那口井旁就地处决。
事情过去了50多年,我不知道南庄的那眼井是否还存在,假如它仍然存在,那将成为一个历史的见证。


第12版(副刊)
专栏:

  落叶秋风
耿林莽
旧时,落花的伤感属于少女,美和青春失落,使她们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惆怅情思,不敢面对。黛玉葬花便将此情怀袅袅地掩埋。落叶的伤感则多属于老人了。而生命衰亡的惋惜与哀怜,寄托于斯。其实,落叶并非树的死亡,不过是她脱下一件衣裳,穿旧了的,新陈代谢,让出枝条给冬后嫩柔的新叶。
落叶悲秋,这个题目何尝不可以修改,何尝不可以写出别种情趣的文章来呢?
“秋风吹着恋枝的黄叶,未尽的绿意,萧萧然作声。”女作家陈学昭写的是尚未落下的叶子,我喜欢这“未尽的绿意”犹在作萧然之声,是对生命之多情的留恋吧?这是唯作家始能听得出的“语言”。
“一片枯萎的枫叶离开了树枝,它飘着就像一只蝴蝶在飞。”屠格涅夫写的是正在落下的叶子:“最悲惨的死的东西,却跟最快乐的活的东西一样。”死亡也可以翩舞,可以飘飞,落叶之蝶何处栖息?在诗人的笔下,会活得长久。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这是一种信息,预示着一片萧条的季节来临。然而即那落叶本身,也并非仅是萧条。她在林园、田野、森林中展现的色彩、音响和画图,是瑰丽多姿,风流无限的。
高高的银杏树扇状的叶子由绿而黄,在风中一片片飘落,舞姿自有一种风韵。从容不迫,降下,降下,落在古铜色的土地上,小小扇面打开又合拢。是叶落归根吧。也有随风远去的,沙沙地发出脆响,是远征前的告别词。
柿树上零零落落几片残叶泛着阳光,有点像旗帜在飘摇。那一树蓬蓬勃勃的赤枫,如火如荼,似热情的少妇猛烈地捋撼美发,是旋转也是欢呼。风吹的时候,呼啸而下,是鼓乐齐鸣的乐队,挂帅出征的将军,衔枚疾走的马群。哪里有一点悲悲切切的哀鸣?
杜甫在《登高》一诗中吟道:“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这是在一个高的制高点上,在广阔江天的背景上写出了落叶的壮观。我们仿佛听见了呼啸而来的风声,叶子不是一片片,而是无边无际地被“横扫”下来,浩浩长江滚滚而来,为之作了悲壮的合奏。那落光了叶子的古木森森,与江的浩瀚波涛一起,为落叶雄浑悲歌的冷色画卷留下了影像,使人想起伍子胥一夜愁白了胡须的灾难骤至……
杜甫的画卷古朴苍森,给人以悲凉的英雄垂暮的联想,且有一种浩然之气隐于其间。俄罗斯画家列维坦的《秋日》,则是另一种明丽辉煌,落叶流金,呈现出生命的亮色。在她面前,我进入一种现代气息的意境和幻想。仿佛那条落叶道上行走的不是那穿黑衣的妇女,而是我,而是我自己。我想象那是我常去的一条秋林甬道,我喜欢的黄昏时分。一脉淡淡的夕阳斜照在红黄交错的秋叶之上,远处传来了声声晚钟,庄严肃穆。是为落叶敲击的“欢乐颂”。当一片叶子在我面前坠落,当我的脚步踩在铺满落叶的径上,绵软而又坚韧,一代代人不都是这样沿着先行者的足迹而走过去的么? 这便是人生,这便是人生必然的逾越和归宿。我在想:人的生命之终结亦如一片红叶的飘落,是一种完成的步伐,一个悲壮的结束,是事业与使命之最后的凯歌。因而,落叶是美丽的,飘零也并不可悲。一个光明磊落的死亡,本身便是辉煌的盛典。


第12版(副刊)
专栏:

  香蕉小镇
杨晓峰
镇上的陈老伯津津乐道:“小时候,我爸一大清早就摇上一只小船,哼着小调,穿过几道水桥,进入麻涌对岸的蕉林,交割完毕,就装上两三筐的香蕉,出了蕉林,又沿来时的水道摇回去。途中,也必会在桥头的岸边停下,向岸上的小贩买些菘糕、芋头糕之类的,我们父子俩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然后就又摇着船到集市上去把香蕉卖掉。一天两回,最顺当时有三回,那时候,河道上运蕉的船只,你来我往,乐此不疲,热闹非凡……”
如今的麻涌人,对往昔,也像是在啃完一只白切鸡以后,依旧回味无穷,品味着某一时代具有特殊风味的生活。
然而,历史的车轮照样飞快地转动,它像一个磨盘,并不会因为有人怀念它的过去而停止转动。
今天,这个小镇里的人们,靠着令人垂涎的香蕉做起了生意,犹如华尔街里的大亨一样,没出几年,这个小镇就冒出了好几个“香蕉大王”,一个小小的麻涌镇,居然云集了几乎所有国内有名的“香蕉商人”。“乡巴佬”变成了“金凤凰”,就连镇上德高望重的老人,也自叹“生不逢时”啊。
文化程度不高的麻涌人,做事善于识别时机,这实在是一种极难得的智慧。例如,几年前一场未被预报的台风把镇里的香蕉树横扫一地,同时,又把当时的一位老镇长的心彻底“打碎”了……幸好,取而代之的新镇长是一位踌躇满志的“熊经略”,他身先士卒,以累不死的劲头同大伙儿在蕉林里挺过了最难熬的关头。因此,当困难降临时,善于抓住时机迎头进击,它要比犹豫躲闪更有利。如今,全国有麻涌人创办的香蕉公司270多个,甚至在西藏和新疆,也能一尝新鲜麻涌香蕉的风味。
这个小镇,有溪涧,有埠头,有田垄,有篱笆,有农舍屋顶冒出的炊烟,有孩童手牵的大黄牛。乡间景色十分幽美,四周山峦起伏,一片葱绿,不远处就是蕉林。所以一部分品位较高的麻涌商人亦以“世外高人”自居,平常不爱露面,能与之抗衡的独当一面的人物寥寥无几。
小镇依旧是小镇,别有情趣的是那些小河边残留至今的小埠头。它们永远是岸妈妈的女儿……柔情、缠绵、羞赧也日显羸弱、憔悴。踏脚处,碎石坑洼,已很少有人到那里槌衣、洗澡了,只是那些经历了小镇风风雨雨的垂暮老者,知道它很美,一想起它,就会勾起一幕幕对往事的追忆。
如今,往昔那幅美丽的小乡风景画,又添上了装着满满一船香蕉的斑驳的船队,老人们觉得它更美了;还有一些异乡旅客也偶尔登埠远望,看看河面的独木残桥、河对岸的篱笆蕉林,还有蕉林外看得见的四通八达的公路。倘若是在静穆的繁星点点的夜晚,望见万顷蕉林,他会既感到敬畏,又感到欣喜。万顷蕉林——是啊,他们是否抓住了这远涉异乡而又奇异的短暂的机遇,从这生机勃勃的蕉林里窥到了小镇那些有生命有价值的东西呢?这些东西是否给予了他们有关这小镇的现代的世纪启示呢!
啊,难忘的香蕉小镇!


第12版(副刊)
专栏:

  过洛阳龙门
岳宣义
大河跃上北邙观,
古都气象果不凡。
巨龙腾云吐彤日,
长桥卧波生碧烟。
自喜远足慰素愿,
未信长拜保平安。
借问佛臂今何在?
异处他乡无日还。
(1)龙门西头新塑一条巨龙,称为“天下第一龙”。
(2)龙门东头为龙门大桥。
(3)佛臂:龙门一些大佛的手臂,被帝国主义分子锯断盗走,这些手臂现存于某些国家的博物馆。


第12版(副刊)
专栏:

秋趣(国画)崔占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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