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8月9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老兵离队的日子
刘业勇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老兵退伍的日子,我知道,我连队里的那些战友们又要经受一年一度的感情折磨了。这折磨悄然而至,如季节般准时,顽固而执著,只有这一时刻,你才意识到它的来临,才强烈地感受到甚至触摸到它,才觉得这是无法回避难以抗拒的。无论是离队的还是留队的,无论是干部还是战士,无论是男军人还是女军人,你都有可能交出一些眼泪,或者从丹田深处由衷地拽出一串连绵不绝的喟叹,它的魅力它的神圣强迫你永远牢记它,铭刻这一瞬间,然后净化你未来的生命历程。
这就是老兵离队的日子。
退伍的老兵大都是服役期满了或超期服役的战士,除此以外,他们的退伍还有很多别的原因,如父母年老有病无人照料,年龄已大尚未婚配,甚至因服役期间难以找到对象,家中替其找到一份理想的职业亟待回去报到等等。但是,他们在离开这没有优厚收入又艰苦异常的部队时,却毫无如释重负之感。
这令人想到家庭,想到一个家庭里的兄长要远离亲人去远方,而且一去不复返。没有人唱歌,没有人谈笑,没有不愉快的事儿发生。
军营很安静,一种静悄悄的有秩序的繁忙,起床号、熄灯号、开饭号、上工号均如电压不足似地抽泣一般。出奇的安静如同一种积累,又像是一种等待。
这是一个虽然阳光明媚却让人感到凄切的上午,一阵马达的轰鸣,三辆贴着大红标语的大卡车气喘吁吁地爬上山,拘谨地拐到连队的操场上停下,锣鼓和鞭炮突然响起来,我们这些留队的战士排成两列,夹出一条供退伍老兵们上车的通道,站在操场另一端的排成四列的退伍老兵正在听连长指导员等连里干部讲着什么,老兵们虽然衣冠整齐但已没了帽徽和领章。连长指导员相见恨晚地讲着,老兵们如饥似渴地听着,三辆汽车极有耐心地等着,树上的小鸟停止啁啾。
终于,连长指导员后退着让开了路,退伍老兵们一个个步履沉重地向汽车走来。老兵们一走过来操场就开锅了,鞭炮哑了,锣鼓手们停止了敲打,“送战友,上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这首仿佛是专门为送别老兵谱写的歌曲导火索般地引爆了一片号啕,一片雄浑的属于男子汉的号啕。紧紧拥抱,松开,相视良久,再紧紧拥抱;昂贵的眼泪放任自流,在刚毅的脸上爬行,不管。如汹涌的波涛变为伤心的溪流,号啕渐渐变为抽泣,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动。此刻,大家都服从一个至高无上的命令——情感。
汽车的马达又响了,汽车轮子缓缓地转动起来。虽然是下山,但负重的汽车走得比上山还慢,那沉重的感情超重一般。拐了一个弯,汽车消失了,而没有消失的是大通铺、大锅饭及艰苦的日子所凝结的情谊,它令爱情相形见绌。
凝视着战友们、凝视着那一张英武刚烈的脸上滚动的泪珠,我感到很谐调,并且,由此而坚信,泪水,并不是一种柔软脆弱的液体,它有时是一种礼赞,更是一种力量,它是无价的,从而也是决不轻易给予的。
远方的战友,让我含泪道一声,祝你们一路平安。


第8版(副刊)
专栏:金台随感

  模式与效颦
制砖、铸造需要固定的模子,否则有长短之别、厚薄之分。由此及彼,有人顿悟,搞经济建设就应该有个像样的模式。如当年有“苏联模式”,后有“亚洲四小龙”模式。改革开放以后,沿海地区富甲一方,模式层出不穷,诸如“温州模式”、“苏南模式”、“珠江三角洲模式”、“台州模式”等等,一个地方一种模式,令人眼花缭乱,羡慕不已。许多后起地区的确也学出了成效。
然而,也有的内地贫困地区像串门走亲戚一样,热衷于大量组团,车水马龙,穿梭一般地涌向经济发达地区,堂而皇之,名曰学习、取经,谦虚得叫人肃然起敬。回来之后,大场面作报告、下文件、表决心。小场面津津有味地谈人家那吃法、那跳法等等。真是饱了眼福,长了见识,仅此而已。也有的仿而效之,口号惊天动地,先声夺人:“三年脱贫,五年致富。”于是,大兴批发市场,大办乡镇企业,大搞开发区。先是发动群众,轰轰烈烈,热火朝天。剪彩、演讲、新闻发布,有声有势。等到觉察势头不对时就撒手,可谓识时务之俊杰。总结经验时,大家畅所欲言,倒也有的放矢,批评这种模式不适用,那种模式不行,自然要学别的模式。于是,又去别的地方考察、观光也就顺理成章了。东看看,西看看,一年一个模式,到头来画虎不成反类犬,面貌基本未改,贫困大致依旧。随着经济的发展,富裕的地区不断出现,新的模式不断产生。学习、考察、取经者如过江之鲫,接踵而至,跑坏了车子,累坏了身子。
近闻内地某贫困县的经济发展很快,问学的是哪个地区的模式,曰:无模式。怪哉!
不怪。桔生淮北则为枳。如果发展经济可以任意套用模式,普天下早就富得流油,哪还有贫富之分?要知道,苏南、温州、台州、珠江三角洲的经济突飞猛进与其特殊的历史条件和地理优势也不无关系。比如人家是华侨之乡,你能变戏法送一批人去出国先当华侨,然后招他们回来投资办厂,这行吗?
模式毕竟是模式,可以根据本地区条件取其所长;倘若生搬硬套,只会落得东施效颦,其结果适得其反。关键是得根据自身情况因地制宜,真舍得投入,真干真上。


第8版(副刊)
专栏:

  从摄影图集看“老房子”
晓辛
童年的回忆总是那样刻骨铭心、难以忘怀。小时一放暑假,我最开心的就是去外婆家。外婆的房子是老房子,窗是雕花木格窗,檐是有吻兽的飞檐,连廊柱的柱础都是石雕的呢。当时我还小,外婆拉着我的手给我讲那些木雕上的故事,我还懵懂,我的兴趣全在那些曲曲折折、门挨着门、屋套着屋的房子里,和几位小伙伴们捉迷藏……
后来大了,“破四旧”开始,这一切都被粉碎了。以后又是插队、当兵、上学,在外面转了一大圈,前几年才又转回我出生的江南古城,待我再去寻找儿时曾经住过的那些老房子时,已荡然无存。年迈的妈妈告诉我,外婆住的老房子因年久失修坍塌了,房管部门迁走了那里的老住户,拆了老房子后在原址盖了座二十几层高的“洋楼”。外婆临终前还呼唤着我的乳名,呼唤着要回老房子中去住。……看到故乡城市的巨大变化,我本应高兴才是,可不知为什么,心中总有一种怅然若失、一种堵得慌的感觉。
前几天,妻子买回了一套江苏美术出版社新近出版的“老房子”摄影图集,我像着了魔般地翻阅着,直到夜阑人静还了无倦意。书中一幅幅熟悉的江南民居的门、窗,那一座座形式各样的拱桥和石板路,一块块精美剔透的木雕、砖雕、石雕,把我又带回了童年的回忆中……建筑是凝固的历史,也是人类文明的结晶。那些已经拆掉或即将拆掉或者未来会被拆掉的老房子里,包含着多少鲜为人知、不为人知的故事,有多少民俗的、民族的、史学的、美学的、建筑学的知识和旅游方面的价值啊。“文革”中,中国人已经做了许多诸如“破四旧”、拆城墙之类的蠢事了。在今天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滚滚大潮中,我们能否变得聪明一些,多为子孙保留一些老房子呢?!
也许,我的这一想法过于苛刻,也不实际。但我还是这样固执地想:总不能让我们的后代,只能从这套《老房子》里,认识老外祖母曾住过的房屋吧?……


第8版(副刊)
专栏:

  读山
田海燕
对我这个在成都平原长大的人来说,山的最初概念,来自语文课本上的《愚公移山》。尔后,青城山、峨眉山也登过不少次,可总感到些许遗憾。在爬山途中,视野所及,画面中是蜿蜒上升的石阶,翠绿茂盛的林木,山,仍在画之外。它的全貌在哪里呢?每此时,我便以“只缘身在此山中”来自慰。站在山顶,心中自然涌出“一览众山小”的诗句,但上清宫、金顶四周的山不是完全笼罩在云雾中,就是朦胧中依稀可见的浅浅的小山尖。山,仍是模糊的概念。
这次去小金县,我算是真正领略了山的风姿,山的外延和内涵。车刚过巴朗山顶,属小金县境内的阳面山势,就以无数个惊叹号占满了我的思维空间:雄伟!壮观!巍峨!博大!伟岸!逶迤!磅礴!……不,此时的任何语言都显得太苍白。
山,这才是山,这才是真正的山。它没有树的遮掩,没有雾的环绕,没有林的覆盖——没有任何的修饰打扮,赤裸裸地袒呈在我的眼前。质朴得一尘不染,原始得壮美高尚。不但能览尽全貌,甚至能透过它的皮肤,看见它的肌肉、它的骨骼,看见它生命的律动。到此时此刻此地,我才算真正读懂了“山”这个字。
在这绵绵的大山中穿行,或站在山顶留影,超乎寻常的美使人忘却了自身的存在。和这巍巍群山相比,人显得多么渺小。然而,人的躯体虽然无法与山抗衡,但却能征服它。瞧,眼下它不就是被我踩在脚下吗?我伸开双臂,加大肺活量,尽情地深吸一口气,仰望头悬的太阳,发觉离它那么近,似乎伸手可摘。渐渐地,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流逝,随着颠簸的汽车不断地驶向山之腹地,我的呼吸便与大山的脉动一致,一致得使我无法辨认山辨认我自己了。我成了山的一部分。恐怕山和人类生命最基本的构成分子是同一种物质。不然在山的怀抱中何以有如此亲切之感,灵性在山的呼吸中变得如此欢畅,如此自由自在而无拘无束。
巴郎山不同于其它的山就在于有气势,连下雪也气势不凡。时逢深秋,山上一会儿阳光灿烂,一会儿漫山飞雪。有句古诗说:“燕山雪花大如席”,我一直认为是李白在夸张,但巴郎山上铺天盖地的飞雪,证实了这并非夸张。天为雪地为雪,在这表面上色彩单一的银色世界中,却蕴藏着一种包容万象而又博大精深的母爱和母性的温暖。
当我还没有体味够这母体味极浓的冬季盛景,风停了,雪也住了,巴郎山又露出了它那有气势的轮廓。太阳懒懒地射在雪上晶亮刺眼。车缓行在雪山中,我脑子里却生出许多怪念头,而最强烈的是下车步行。步行于这天地一色的雪域中,走几步打一个滚,可车里的人都蜷缩着,丝毫没有下车赏雪的雅兴。
雪的踪迹消遁殆尽,仿佛时光倒流从冬回到了秋。天蓝得纯静,蓝得坦荡,蓝得无瑕。一轮玉盘靠在山顶,我小声惊呼:月亮!虽然只有这短短的惊喜,小金的月亮以这样独特的风韵迎接我们这帮远道而来的客人,似乎也就抵消了我没在雪中打滚嬉戏的遗憾。


第8版(副刊)
专栏:

唐建:山东诸城人,1987年毕业于山东艺术学院中国画专业,后就读于中央美院中国画系研修班,现任山东大学艺术系讲师。他注重学习中国传统绘画技法和理论,尤崇尚石涛、八大山人、黄宾虹、齐白石等大师的艺术,近年来开始追求宋元山水宁静、清远的画风,结合唐诗宋词的意境,使他的绘画作品融入了一种诗意和音乐美。继在中国历史博物馆举办个展后,今年8月9日至14日,他的个人画展将在中国美术馆举行。上图是他的参展作品之一《月是故乡明》。(王加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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