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2月25日人民日报 第12版

第12版(副刊)
专栏:

  两个儿子
两个春节
两个时代
张彦
我们家有两个儿子,都从事商业工作。每逢春节,正是他们业务最忙的时候,往往不能回家过年。但是,两个儿子,处于两个时代,情况却截然不同。
老大今年整四十。“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也算赶上了。1970年,他初中毕业时,北京的学生都没有“上山下乡”,“留城”补充商业战线了。于是,他16岁就当上了一家副食商店的小小售货员,跟老师傅学剔骨头、卖肉,要“一刀准”才算过硬。每年夏天,卖西瓜是店里的大事。在卸一车车大西瓜时,小伙子们都得学会像美国职业篮球队那样熟练地传送西瓜,不带摔碎一个。还要懂得替顾客挑瓜,保熟、保甜、保不瘘。到了深秋季节,卖北京人过冬用的大白菜更是一件大事。要把堆积如山的大白菜分门别类码成一座座“长城”,按级标价等候顾客来买。顾客常常一买就是几百斤,你还得给人推车送到家门,甚至还要帮孤寡老人扛上楼去。孩子也就这么锻炼出来了,后来成了店里、区里、甚至市里的标兵、劳动模范,他的先进事迹还上了报。
70年代初期,我们刚从干校蹲了三年回来。一家三代五口挤在一间17平方米的房里,老大只能住单位集体宿舍。一个大年夜,想到孩子又不能回家来过年了,怪可怜的。晚饭后,我们老两口,披上棉大衣,带着一饭盒热喷喷的饺子,捧着一床刚缝好的干净被子,踏着厚厚的白雪,登上乘客这时已经稀少的电车,直奔儿子的商店而去。没想到,门市部虽早已关门,儿子却还在后院忙着给内部职工称每人一份的“年货”。当时,物资供应紧张,一切都是按户口定量分配,只有逢年过节才有点改善。商店为了慰劳辛苦一年的职工,给每人留了一份猪肉、排骨、带鱼等。尽管这并非白给,照样要按价付款,但已经是一种令人羡慕的福利了。
一会儿,满身油腻的儿子终于出现了。他腼腆地向我们表示歉意,让我们久等了。然而,更抱歉的是,他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们带回家去,因为他已经把他的那一份“年货”让给了更需要它的同事。
在回家的路上,虽然雪下得更大了,我们俩的心却是暖融融的。
我们的老二,比他哥晚五年出生,但也未能跳出“文革”这个“怪圈”。虽然有幸读到高中毕业,仍也未能上大学。当了三年兵转业归来,总算在国家机关里找到了一个职位,从头学起、做起。所不同的是,他有幸赶上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大潮涌动,整个国家开始变了,而且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日新月异,人们的观念也随之发生剧变。许多人都不再满足于端“铁饭碗”吃“大锅饭”了,跃跃欲试想闯一条自己的路来,国家的政策也允许。我们的老二,也就在这时候下定决心申请离职“下海”经商了。
这时候,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改革、开放、搞活”的呼声,在亿万人的脑海里激起了千层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内引外联,都想一试身手。我们的老二,这头初生牛犊,不甘示弱,也成了大潮中的一个弄潮儿。但是,处于大转变的中国社会,常常是一哄而起,没有个章法,国家不得不追加制订种种法律条例。经过几年的摔打,我们的老二小心谨慎地摸索,逐渐成熟起来了。如今,他已是一家美国公司驻北京办事处的首席代表,经营着各种类型的中外之间的贸易。
他的公司办事处,设在亚运村的一家豪华公寓楼里。聘用的职工用电脑管理业务,以电话和传真机与外国联系。他自己则开着一辆白色“桑塔纳”,怀里揣着他的BP机和移动电话“大哥大”,经常在这几乎完全变了样的北京城里四处奔驰,有时还沿着高速公路开往天津。为了生意,他常飞来飞去,时而广州,时而南京,时而又成都。他现在也是不常回家,住在他的“单位”里。但这不再是因为家里没有他的住处,而是因为他过于忙碌,实在抽不出时间回家。对此,我们老两口自然不免多一分惦念,但也能理解。
只有趁他偶然回来的机会,我们才能对他的现状有所了解,也才看到生活的磨练在他身上留下了烙印。“做生意真不容易啊!这里面学问大啦!做了这么久的进口时装销售,我才刚刚对时装生意中某一小部分入了一点门。”这样几句话,居然出自他之口,我们听了既有点吃惊,又觉得欣慰。看来,孩子没有白闯荡这几年。他是在生活中体验着正在中国形成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怎么回事,并在里面寻找着自己的位置。他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对祖国的前途和个人的命运似乎都充满信心。但很清楚,对他而言,这既是一个机遇,也是一个挑战。他似乎有着思想准备去迎接挑战,包括困难和失利。
1994年的春节又要到了。除夕那天晚上,打了不知多少次电话,才算把他叫回来吃了一顿团圆饺子。他也趁这个机会,给他远在美国得了博士学位后正在进行研究工作的哥打了个国际长途,互道祝贺。但是,总共在家呆了不过两三小时,他又走了。因为他还有一个任务,要去歌厅与他办事处的那一伙青年朋友欢聚,以示慰劳。“明天还能再回来过年吗?”他妈妈问。“那哪行!过年这几天,是生意最红火的日子,我得亲自天天到各个销售点去巡视、去顶班、去慰劳那些节日里坚持第一线工作的同事们。”
这个大年夜,又剩下我们老两口,陪伴着我们94岁高龄的老母,一起观赏中央电视台的节目:“1994年春节联欢文艺晚会”。一面看节目,一面不能不浮想连翩,脑海里翻腾着的是:两个儿子,两个春节,两个时代!


第12版(副刊)
专栏:

  题文集珍藏本
孙犁
1992年12月4日,我刚吃完早饭,走出独单,百花文艺出版社的社长,还有一位女编辑,抱着一个纸盒子,从楼下走上来。他们把《孙犁文集》这一部书,放在我的书桌上,神情非常严肃。连那位平日好说好笑的女编辑,也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
这是一部印刷精美绝伦的书,装饰富丽堂皇的书。我非常兴奋,称赞出版社,为我办了一件大事,一件实事。女编辑郑重地说:“你今天用了‘很好’、‘太满意了’这些你从来很少用的词儿。”
我告诉她:我走上战场,腰带上系着一个墨水瓶。我的作品,曾用白灰写在岩石上,用土纸抄写,贴在墙壁上,油印、石印和土法铅印,已经感到光荣和不易。我第一次见到印得这样华贵的书。
有好几天,我站在书柜前,观看这一部书。
我的文学的路,是风雨、饥寒,泥泞、坎坷的路。是漫长的路,是曙光在前、希望的路。
这是一部争战的书,号召的书,呼唤的书。也是一部血泪的书,忧伤的书。
争战中也含有血泪,呼唤中也含有忧伤,这并不奇怪。使人难过的是:后半部的血泪中,已经失去了进取;忧伤中已经听不见呼唤。
渐渐,我的兴奋过去了。忽然有一种满足感也是一种幻灭感。我甚至想到,那位女编辑抱书上楼的肃穆情景:她怀中抱的那不是一部书,而是我的骨灰盒。
我所有的,我的一生,都在这个不大的盒子里。
1993年11月1日


第12版(副刊)
专栏:

  涌动的春潮
——孔孟之乡三章
胡玉柱
济宁,古称任城,现辖曲阜、邹城、梁山、兖州、微山等县市区,是有名的孔孟之乡、旅游胜地。瑞雪飘飘中在这块古色古香的圣土踏访,别有一番情趣。
    一、梁山行
今年是个奇寒多雪的冬天,鲁南大地透出阵阵彻骨寒意,寒风卷着地上的浮雪扑打着水泊梁山和人们的脸颊;风尘的啸叫压不住劳动号子和他们脸上流泻的春光——“京九”铁路将纵贯梁山!许多祖祖辈辈未见过火车的梁山人将一偿夙愿。梁山人行动起来,他们像当年支援刘邓大军过黄河一样支援京九铁路建设。这里是多年盐碱滩地,今年又遭遇百年罕见洪涝灾害,筑基修路十分困难。梁山人无愧英雄好汉,他们在工期短任务重的情况下圆满完成了路基任务。我在梁山县赵堌堆乡,波涛汹涌的黄河蔡楼渡口——这当年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强渡黄河指挥机关所在地,看到正在兴建的京九铁路上的双轨飞越黄河天堑的“亚洲第一长桥”正在崛起……
梁山,今天您还有当年施耐庵先生描绘的“满城饥馑半流亡,黔首(百姓)嗷嗷说岁荒”的荒凉吗?您还有“以秸编门户,何家足稻梁?比户炊柴火,终年饱菜糠”的穷困吗?
没有了,没有了。施耐庵所垂泣的梁山历史上最沉重的一页已经逝去,最辉煌的一页正在开始……
    二、兖州吟
一位自诩“山东通”的外国人,走出兖州站陡生疑虑彷徨:这是兖州?这明亮气派的广场,洋洋大观的站房,鳞次栉比的楼厦,鱼贯而行的车队……几年前这里还是个破旧的车站:狭窄、湫隘、嘈杂、窝囊。他环顾着、张望着,他掏出指南针,找到古老的兴隆塔,又找到以兖州为中心向东西辐射到三秦和大海的新的铁路,这位并未迷失的朋友才庆幸、宽慰地笑了。
兖州,这座古城,已是我国著名煤炭基地,在兖州至济宁的原野上,又迎来一项跨世纪特大工程——兴建年产1000万吨钢的齐鲁钢铁公司。这儿又将崛起一座现代化的钢城。
这正是:中国有中国的旋律,中国有中国的节奏,中国有中国的速度。
   三、运河春
春天来了,这翩翩而至却充满不可逆转力变的春天。“高天滚滚寒流急”的淫威吓不倒她;“冰封雪裹万千重”的暴虐,拦不住她。
追着鹧鸪的第一声鸣叫,我在古老运河长堤漫步,徜徉着,望着临近除夕还在奋战不已的人流,我的眼里涌满泪水。运河是中国人民不朽之创造,仰赖航运舟楫之利,济宁在明朝已是“齐鲁之大埠”“北方之要冲”。今天,为老运河的挖潜改造,国家投资10多亿元,开工南接徐州、扬州以至上海浦东的航道、船闸、码头的“运河扩建工程”。工程完成,将使老运河单向运力提高3倍以上,相当于一条津浦铁路的运力。好一条“黄金水道”!
重修古运河的人们呵,你们不是春光福音的使者吗?
为人民造福者,历史是不会忘怀的。为使孔孟之乡春光永驻,免遭洪涝旱魔之灾,南四湖湖腰、泗河下游治理工程也在冬雪中挑灯鏖战。
在运河流经的微山湖,在被风雪、坚冰围困经日的微山岛,我看见渔姑驾起小船,用长篙打碎坚冰寸寸行进去拉春播急需的种子、化肥和农膜;留岛的小伙在抢修渔船;老艄公在编罾结网,上下飞梭,我问他们“冬闲”何以这样匆忙,他们笑曰:“好春来,大干一场!……”
春天哟,美丽的春天,“屋前鹧鸪鸣,村头杏花白”的春天;生命勃发的春天、进取有为的春天,人们决不会有负于这充满希冀的春天的。
涌动的春潮哟!


第12版(副刊)
专栏:

大风起兮(中国画) 易洪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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