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10月28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作家的文化
孙犁
有些评论我的文章中,常常有这样意思的话:你虽然是从解放区成长起来的,你读的书还是不少,这在解放区的作家中,是比较少见的。
有些人认为解放区的作家读书少,文化低,这是一种误解,也是一种偏见。他们以为,解放区的文化是落后的,是刀耕火种的不毛之地,是工农兵的天下,因此,那里的作家,也是没有读过多少书本的。
姑不论,当时的延安和各个根据地,都拥有不少海内外知名的学者、专家。即以一般文化界人士而论,在民族处于危难之时,抛弃家室,奔赴抗日战场的,都是当时的有志之士,国家民族当之无愧的精英。他们的思想和行动,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从历史上抹去,更不能从文化上贬低的。
什么是文化?用一句老话说,就是上层建筑,或者叫做意识形态。一个人的文化修养,不能只从他读过多少书,有什么学历来衡量。主要的,还要看他对当时的政治,当时的文化,发挥过什么作用。特别是对文化,起了什么推动和提高的作用。
作家尤其如此。一个作家的文化,不只是指他吸收了多少文化,更重要的,是看他建树了多少文化,给文化积累增加了多少新的内容。历史上,有各种不同的人物,不同的思想和行为,构成了不同层次、不同内涵的文化,即不同性质的文化。在我们的历史上,有岳飞、文天祥的文化,也有秦桧、贾似道的文化。如果单从书本文化而论,那就会谬之千里。
人民大众,评论一个人,不会单从他是什么学校毕业,写过几本书,得过什么奖着眼,而是要看他对国家民族,有过什么实际的贡献。
一个作家,究竟需要多少文化,这是没有标准的。大家都知道,作家,一般来说,既不是从大学里培养,也不是产生于教授群体之中,这里的所谓文化,与一个作家的形成关系不大。
但没有文化,也不能成为作家。作家总得有一定的文化。在中国,五四新文学——即白话文学开始之时,作家的文化较高,但人数也甚少。后来,随着白话文学的普及,作家的人数,渐渐多起来,但文化高低,就差别较大。以30年代的新兴作家为例,无论是革命作家,或是所谓东北作家,他们的文化修养,都比五四时期的作家为低。解放区的作家与之相较,文化情况,大致相同。他们大部分是文学爱好者,从文学走向革命,然后,从根据地得到创作所需的生活体验,进一步成为作家。这是很自然的过程。
一个作家,有高中以上的文化程度,就算够用的了。在写作过程中,可以继续提高文化修养,进度和收获虽有不同,但每个作家,都是这样努力过来的。
也有少数人,在成名时,文化程度比较低,一有了作家头衔,反倒自满自足起来,不再去钻研文化课程,这种人最后要吃亏的。
上面所谈种种,也适合于非解放区的作家。因此,以文化高低论作家成败,是不科学的。有人提倡作家学者化,也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学者和作家,走的不是一条路。由作家而成为学者,或由学者而成为作家,工作重点都会有转移。
现在是市场经济,文化市场,也是百货杂陈,品目繁多,真假难分。每个作家,都在自己的摊位前,出售自己的产品,顾客必须心明眼亮,才能鉴别各种货色,不受欺瞒。
现在文化的名称也多,花样也多,有贵妃文化,有宦官文化,有发辫文化,有金莲文化,还有要“筹建博物馆保护”的“租界文化”。无奇不有,匪夷所思。
正是:士各有志,人各有心,不可详论矣。
1994年9月20日


第8版(副刊)
专栏:

  老树青柯
——给臧老克家的祝寿信
程光锐
臧老:
今年,您已90高寿。像一棵大树,经历了差不多一个世纪的风风雨雨,依然青柯绿叶,叫朋友们多么高兴啊!
回忆起来,我们结交也有半个多世纪了。
当我还是十六七岁的学生时,就爱读您的《烙印》和《罪恶的黑手》。您那朴实、刚劲而又深沉的诗篇,给当时的诗坛带来一股清新的时代之风,为众多的青年读者所喜爱。可以说,后来我走上写诗的道路,就是从读破您这两本卓越的诗集开始的。
说起来也真巧,好像我们两人之间真有点儿缘分似的,几乎整个抗日战争期间和抗战胜利后,总是您在哪里我也在哪里。
抗战初期,5000流亡青年学生在潢川“第五战区抗敌青年军团”集训,我们都在那里。您是导师,我是您的学生。遗憾的是,匆匆集训又匆匆各奔前线,因而失之交臂。
可是,后来在襄樊、老河口,我们又相遇相识了,从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当时,我们常常奔驰在汉江两岸的战场上。由于您的鼓励,我也写了一些热情奔放的诗。
还记得吗,在河南叶县,由于当时抗战形势风低云暗,使人郁闷,我们曾经不约而同地以同样的题材和同样的心情,您写了《春鸟》、我写了《黎明鸟》两首诗,抒发了共同的渴望自由、呼唤黎明的情绪。
抗战胜利之风把我们从重庆卷到了上海。内战的严峻形势又使我们分离了。您南渡香江,我北走燕赵。直到解放后,我们才又聚首北京——人民共和国的首都。故友重逢,握手相看,回忆往事,悲欢交集!
当然,同住一个城市里,来往走动就方便得多了。朋友们都知道,您重友谊,特别好客。我们常去您家品茶论诗。您永远是那样热情,那样健谈,谈起话来滔滔不绝,神采奕奕。
但是,人总是要老的。也许是60年代吧,就有人称您“臧老”了。您却不服老。此事有您的诗为证:“自沐朝晖意蓊茏,休凭白发便呼翁。狂来欲碎玻璃镜,还我青春火样红。”诗是20年前写的,那时您已是古稀之年了,而您的心还是那样青春似火!
这些年,如果有朋友一早打从东城南小街走过,一定会发现赵堂子胡同西口,有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在走来走去。这就是您,永远不服老的诗人,正在锻炼身体呢。我又想到了您那半首七律:“座上高朋抒壮志,窗前小朵缀青柯,听凭岁月随流水,依旧豪情似大河。”
我非常欣赏“窗前小朵缀青柯”这句诗。青色绿色象征青春,象征茂盛勃发,欣欣向荣。人老了是自然规律,可是,人的精神是可以不老的。您那恬静的四合院里花木满庭。白天,您打开窗户,可以看到青柯绿叶,一派葱茏。您在想什么?是想同它们对话?还是相看两不厌,我见青柯多妩媚,料青柯见我应如是?或许您还会发现一片片绿云从庭院中悄悄地飞进窗户,飞上您的诗句……
这些年您写的诗少了,可是脍炙人口的散文却写得多了。五年前,我给您的祝寿诗中有两句:“问青柯、诗人老未?走龙蛇、彩笔竟难收。”我知道,您是勤奋依然的。
每年您的华诞与金秋10月俱来。如今又是秋色满院,华诞之晨,贺客盈门。
敬祝
诗坛大树,百年长青!
光锐
1994年10月


第8版(副刊)
专栏:心香一瓣

  红岩英魂黄若暾
何启君
我爱一个人,我想一个人,他名叫黄若暾!
那一年,国家副主席董老必武谢世的前夕,董老原秘书约上我,去看望董老。见面后第一句话,董老便关切地问我:“小黄呢?小黄近年怎么样?”
过去,南方局的人们,从周恩来、邓颖超、董必武,到曾家岩和红岩嘴所有的红岩战士,都喜爱小黄,不叫他黄若暾,亲昵地喊着:“小黄”!
1941年,小黄从西南联大调到重庆中央南方局领导机关。他住在曾家岩50号“周公馆”。这方小院落里,就住着世界伟人周公、董老、小超大姐以及几位助手。
小黄有一张娃娃脸,脸上布满甜甜微笑,性格温柔像处子。可他真聪明,有超人的智慧。
小黄参加革命很早。1931年“九·一八”事变以后,在他稚嫩的心间,升腾起挽救国家于危亡的爱国主义的火苗!到1935年的“一二·九”运动全国青年的救亡大浪潮中,他已经有着不凡的青春之梦和壮丽理想。他读了不少马列主义著作,树立了坚不可摧的人生信仰。年纪轻轻,还是个中学生、嫩伢子,却执著地暗下决心:把终生奉献给共产主义伟大事业!
要说家庭、论门户,他是江西景德镇首富之家的后生。命中注定,他走上另一条路——为人民的革命大道!
他和同伴,冒着白色恐怖,远离故土,硬是到了南京,到了上海,找啊找,终于找到了党。经过考查,他在党旗下,庄严地立下誓言:生生死死,忠贞到底!此时,他18岁。
胡乔木受党的委派,从北平来到上海。这期间,上海的党已经和中央失去联系,是独立作战!要发起一个抗日青年团!乔木授意黄若暾起草个青年团章程。这是秘密任务,他受到了考验。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创建青年团。
不久,党组织又要小黄去做码头工人的工作。他得去扛大个,当码头工人。这可不是唱“吭哟!咳哟!”码头工人的歌,而是要天天真个扛上一、二百斤重的货箱、麻袋,装上卸下。小黄本是知识青年,学生娃娃,怎挺得住!可这是革命,不能懈怠,心中充满一片赤诚!但,从此得了宿疾,终生受苦。
抗战爆发!“八·一三”的炮火,狂炸上海。上海成了孤岛,沦陷于日寇的血手。他坚持着!
党命令他去国民党地区的昆明,到大后方的著名学府西南联大,去从事地下党的活动。一面肩负着秘密使命,一面读大学的课程。
皖南事变突发,党组织调他到了重庆,到了周恩来的身边。在特务包围的险境里,曾受过周恩来的器重和温馨。周、董老一代领导,时时以党的原则耳提面命,耳濡目染,使黄若暾受到红岩精神的浇铸,具有一颗鲜丽的红岩心魂!
他在南方局的军事组工作。军事组原本是叶剑英创立,从事对国民党军队的秘密工作。
1943年,周恩来回延安参加党的七大。旋即发电通知董老,要黄若暾等到延安学习。1944年春色明媚之际,小黄在延安中央党校深造。这是黄若暾的再一次精神升华,他得以用毛泽东思想的甘霖,灌溉自己的心田。
1946年,中央书记处任弼时,命中央青委研究重建青年团。黄若暾参加了这一重大历史性工作,并显示了他的睿智和出色才华。把中央交付的试办建团任务,卓越圆满地完成了。这实际上是他一生中极突出的贡献!
他在刚建立的青年团中央任青工部副部长,也许这是他毕生第一个正式职务。
1952年,党中央、毛主席号召实现社会主义工业化,要调一批优秀干部到这条事关国家命运的战线上。当时的第一任国家机械工业部长黄敬,亲自指名要团中央的黄若暾,到这个新组创的大部来。
革命的激情,激励着小黄,使之成为中国从落后的农业国,跃向社会主义工业化现代国家洪流中的一名马前卒,一位先锋战士!
不懂就钻!他听党的话,潜心学习科学技术。智慧加苦功,他从外行变为内行。在最早的创始新中国国防工业,在中国史无前例的创制国产坦克的大业中,他立下卓异的功绩!
50年代中期,他进入中年,如日中天,风华正茂。出于尊重,我不再呼他小黄,称“若老”,取他全名的中间一字,加个老。若老,奉命奋进在另一新的战斗事业中——中国农业机械化。这是关乎国家兴衰的大业。
那些曾并肩走在这个队伍的前列的人们,至今怀念并称颂着他的创新毅力,出众的开拓精神。当祖国无垠的原野上,奔驰着多样型号、不同功能的拖拉机、联合收割机,人民共和国农业的新时代来临之际,人们忘不了那一代众多功高的英豪,其中,就有我们的若老。
晚年,人们尊称他黄局长,或唤他黄老。他虽老迈,仍勉力为机械进出口尽些心力,付出才智。然而,已是黄昏晚霞!
生活的折磨,身体日益衰弱。而他精神的光采,仍像中秋夜月,春日朝阳,映照人间。他那对党、对人民的炽热的爱,是那么深沉、那么动人!
在台湾、美国的亲友来探望他,他不许家人把狭小的居室、陈陋的家具更换一新。他恳挚地说:“就让他们来看看我们共产党!”他以居陋室、着布衣而自豪!
还是布衣本色!一生淡泊名利!他把小我、私利,看得那么恬淡!直到最后,当他要默默地撒手人寰时,他命令儿女,不可把丧事张扬!
1994年初春,一颗晶晶莹莹的心,停止了跳动!走时,静悄悄!红岩的老战士们,禁不住把悲悼的泪,洒向自己凄怆的胸膛!


第8版(副刊)
专栏:艺文短波

  臧克家文学创作研讨会在京举行
山风
今年10月8日,是我国当代著名诗人臧克家的90岁诞辰。自1929年第一次发表新诗至今的65年里,臧克家笔耕不辍,老而弥坚,成绩斐然。为深入地总结臧老的创作成就与经验,以推动新诗及文学创作,中国作协、中国文联等单位,联合于10月18日至20日在北京召开了“臧克家文学创作研讨会”。首都及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作家及新闻单位300多人出席了18日的开幕式。程思远、伍修权等20余名领导人、各界知名人士到会祝贺。
90高龄的臧克家头脑清晰,精神矍烁,他亲自到会,除准备了书面发言外,还即兴作了简短的发言。他表示今后仍要“握紧手中这杆笔”,继续为人民写作。开幕式后,来自北京和外地的专家、学者、作家、诗人对臧克家的整个文学创作进行了为期三天的专题研讨。


第8版(副刊)
专栏:金台随感

  慎称“王”
彭友茂
现在,从广播里、报纸和电视上经常听到见到许多“王”:某县一鞋厂生意红火,有几个产品获得了“省优”、“部优”,于是厂长就被称为“鞋王”;某市副食品厂生产的方便面群众反映“好吃”,走俏市场,厂长被称为“方便面大王”;还有,一村办养殖场养牛蛙在当地小有名气,场长被称为“蛙王”。这类例子举不胜举。
一个人工作有建树,为振兴一方经济做出了突出贡献,该表彰的表彰,该嘉奖的嘉奖,也不排除“广播里有声,电视上有影,报纸上有名”。但表彰、宣传其事迹时不能任意拔高,动辄称“王”。如果其贡献、成就还远不适合称“王”而称了“王”,既降低了“王”的含金量,也容易使被称王者飘飘然起来,夜郎自大,不思进取,时间一长,“泯然众人矣”。这还是轻的。生活中还有一种被称“王”者,在一片赞扬喝彩声中,被捧得醉眼朦胧,不愿接受组织的监督,更听不到、听不进群众的意见,一意孤行,结果栽了跟头。曾被某些小报称为“中国最敢讲话的农民”的禹作敏,从大邱庄的一位致富带头人,堕落为目无组织目无法纪的“山大王”,一步一步走向反面的犯罪事实告诫人们:传媒在宣传先进人物的先进事迹时,应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去水分,戒浮夸,勿拔高,不能为了追求“轰动效应”,把个“王”字轻率地冠在报道对象的名字上。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地方文学史研究的丰硕成果
——读《东北古代文学概览》
徐放
近年来,地方文学研究的专著不断出现,这是一个可喜的现象。1993年夏,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东北古代文学概览》(毕宝魁著)便是其中很有分量的一种。
由于长城的阻隔,在漫长的历史时期中,东北地区文学呈现出自己的特点和发展规律。但由于东北的古代文学作品保存无术,整理乏人,故一直为学术界所忽视。在多种中国文学史中,很少涉及东北的文学情况,诸多古代诗文选本中也罕录东北文人的作品,更无人做系统研究。本书的出版具有填补学术空白的作用,值得高度重视。本书的贡献主要在如下几个方面。
一、建构框架,理清脉络。作者在占有大量文献资料的基础上,经过去粗取精,排比梳理,概括地勾勒出东北古文学的发展轮廓,描述出其发展轨迹:周以前的东北文学是向中原发展的时期,开始参与华夏文明的建设。周至唐前,主要趋势是中原文学影响东北文学;辽金两代则是东北学人主动吸收中原文学之营养而开创第一次繁荣局面;元明时期东北文学陷入低谷,至清代再度繁荣,最终汇入全国文学的海洋之中。总之,东北文学与中原文学的关系是参与、影响、吸收、融合。可以看出,作者注意把东北文学与中原文学结合起来进行研究探讨,视野比较开阔,史的脉络十分清楚。
二、资料宏富,挖掘较深。作者花费大量心血,搜集许多珍贵的资料,保证了本书的学术价值。诚如王拾遗先生在《序》中所云:“当我读过原稿,不得不惊服作者在搜集资料方面所付出巨大劳动。他查阅了无数的典籍,遍访名家和勘察遗迹,并搜寻到一些家藏珍本与抄本,深恐有所遗漏。”正因如此,该书挖掘出许多鲜为人知的文学史料。如箕子、伯夷、叔齐的作品历来不被注意,作者不但从本传中拈出,而且证明其为最早的有姓名可考的东北作家。另外,诸如渤海文学、辽代寺公大师的《醉义歌》、金代完颜亮的诗词、蒙古初年耶律楚材、耶律铸父子的诗文、明代贺克钦、清代“辽东三老”等人的作品,前此均未被重视,很少有人论及。至于常理斋的《爱吟草》、魏燮均的《九梅村诗集》等更鲜为人知。作者皆能详读全集,各专设章节进行介绍与评价,使人耳目一新,令人惊叹,原来东北古代尚有如此丰富的文学遗产。
三、考证翔实,富有创见。本书作者注意把东北文学与东北史结合起来进行研究,提出一些富有启发性的新见。有关东北史乃至中国史的大问题,作者敢于提出见解,表现出相当的胆识和魄力。而且论述得有理有据,颇有启发意义。本书考证翔实,结论确凿可信,表现出相当深厚的学术功力。如引证元好问《王黄华墓碑》及诗中内证纠正《金史》之误,引述李锴诗文中内证纠正《清史稿》之误,论证缜密,很有说服力。另外,关于渤海遗文《贺正表》的创作年代,关于金主完颜亮的出生时间等问题,作者均作简明扼要的考索,或补前人之未备,或有纠谬之功。
这部书初步勾勒出东北古代文学的大致轮廓和发展脉络,初次向学术界展示东北古代文学作品的面貌,这对东北文学史的建设有着突出的意义,对整个文学史的研究也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第8版(副刊)
专栏:

  鸟恋旧林
吴强
我躺在西陵峡口的草坡上,看着一颗颗新娘般鲜润的红桔,纵身跃入秋天透明的光阴里,想着你深邃的眼神,即将走在祖国满是祝福的阳光里,我禁不住举手向苍穹,做出一个热切迎迓的姿态。
两月前,你在信中说,远离祖国,你的心灵便伤痕累累。我知道你的父母都是黄土高原上的子民,你深爱着他们,有如纯净的仿佛清澈的海水。你曾经说过,愿以终生来保持这种悠长而高贵的亲情。你坐在埃菲尔铁塔下想念着双亲给予你人生教诲和严格要求的日子,想念着土屋里释放出来的那束淡淡而温柔的灯光,想念着黄土大道上飘满灰尘的阳光。你说一个人倘若不远离家园,是无法真正体验想念的翅膀是多么繁忙的。
江风吹来了杂乱的灯影,夜晚的脚步平静地进行着,并佐以许多安居乐业的笑声。我抚摸着你精致的信封,倾听着你江水般湍急的呼唤。你在信中说,拜伦自愿离开祖国参加希腊的独立战争后非常想念祖国,竟歌唱出“祖国,我爱你,连同你所有的瑕疵”。你还说,如果你想吮吸母亲的乳汁,也必须爱屋及乌地吸收她体肤的汗渍,就像瘦林之上的鸟,必须在做窝的时候忽略去林子周围的风景,这样才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精确的地方,而不致于使自己受到伤害,这种定居才称得上最隆重完美。你说,许多鸟幼稚得还不懂得容忍,只顾苛求完美,而在途中折羽丧失飞翔,天空也就在香消玉殒中低暗下来。这些鸟在事后极为懊悔,似乎最初的热望在失去倚托后,顷刻间幻化为此起彼伏的伤口。
我在夜风中明明灭灭的灯火下,执著地逐句推敲着你纤细而幽转低回的字句,对你的认识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我们在一个班里上课,老师向你提问,什么是爱国主义?你望着老师灼闪着干净智慧的镜片,不假思索地回答:爱国主义就是要有深厚的感情和献身精神。那间教室现在想来,尽管简陋得一如脆弱的蛋壳,但你的回答使老师苍老的眉宇间演绎出不可企及的巨大快乐。
你在信中最后说道,一想起长江和长城,埃菲尔铁塔就会在你心中顿时形销骨瘦。这起始于你遥望的歌唱,你坐在埃菲尔铁塔下唱着长江和长城构成的歌曲。你认为长江是曲子,长城是歌词,那是在世界最高的坐标上走下来的歌谣,长城与之天成一首波澜壮阔的歌曲,无论从哪个位置唱起,你都会顺着神秘的歌音走回祖国,走入温暖如春的生命源头,走入那个炉火正旺的家园,成为一只永远的大鸟。在这里鸟可以凭借它的乐音,尽量伸长脖颈,尽量洒脱地打开羽毛,用它凝脂的液态洗濯沾满尘垢的翅膀,然后,静静地伏卧下身子,等待天边渐渐积起繁花似锦的地平线。
我收起你的来信。风在吹,草在舞,葛洲坝犹如一枚硕大的钻戒,释放出的光芒一圈连着一圈,闪闪烁烁照亮着你翅膀将要回落的天空。


第8版(副刊)
专栏:

  金秋时节
阵容
一枚枚落叶,翩翩地
辞别了喷火的夏日
投身到希望已经成熟的季节
红高粱举起燃烧的火把
照耀着一派秋景郁郁苍苍
金黄色的稻浪涌向天涯
泼染着大写意的画卷
浓浓烈烈
自从春色跃上颤颤的枝头
汗粒拌着一颗颗种籽
埋入银铧掀翻了的田野
便期盼绿油油的小苗
经得住坎坷,经得起风雨
茁壮为大地载不动的喜悦
曾经久旱盼雨的焦灼
眉峰锁紧一个又一个长夜
即使天边传来隐隐的雷音
也会激荡周身奔流的热血
于是在这饱满的收获里
溶入了风云雷电
也录下了劳动者艰辛的一页
这万里飘香的秋天
丰收在望的不止是田园
还有我们血汗浇灌的事业
不是吗
改革开放的大潮汹涌澎湃
催动千帆竞发离弦箭般飞跃
工厂的汽笛传出了时代的强音
城市里的楼群也在天天拔节
从今天奔向不遥远的明天
捧起金灿灿的果实,
迎接二○○○
中华民族必将巨人般昂首世界


第8版(副刊)
专栏:

  秋赋
黄东成
熟透的风,
化不开团团相思,
如同浓云
漫涌湛蓝的天宇,
抹无边秋色。
已不是浪漫季节,
可以随心写意,
但天空高远,
成熟的构想,
紧紧贴着黑土地。
高粱红了。
我用红高粱,
再填一阙新秋词;
难以框架的风景,
意境深邃的立体——
时空转换,
到头来,
依旧是对土地的相思。


第8版(副刊)
专栏:

南湖船(中国画)戴公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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