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11月3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艺术评论)
专栏:百花园

  九十方知我无知
钱君匋
不久前在上海为我举办了九十画展,观众云集,写下许多热情的留言,亲友学生纷纷祝贺,十分热闹。待劳动后的喜悦,夹杂着老年人的陶醉迅速退潮之后,我独立在阳台上仰望星空,口袋里半导体收音机发出贝多芬的《命运交响乐》,从银河撞回扣击着心扉的时刻,忽然涌出一句诗来:“九十方知我无知!”顿时思绪如潮,虚荣心冰消,以致续句也觉多余。
诗不算好,但源于生活。
20岁那年携着自刻印拓去向吴昌硕大师求教。老爷子慈和睿智,笑容可掬地问道:“刻印难在何处?”我胡里胡涂地回答:“模模糊糊的地方好刻,清清楚楚的地方难学。”老人皱着眉头严肃地说:“你说反了:实处易,虚处难。虚中有实,不是空白!我的刀法雄放,赵之谦刀法含蓄细致,朗润有墨韵,比我高。二者个性不同,不能同时学,甚至都不学,学汉印!刻得跟我一样就完了!”当时一身热汗,似有所悟,常以大师训示教我后辈,直到近岁看看自己70多年来的作品,才发现对大师教诲刻意追求,没有把真悟当作自己血液去不自觉地加以体现,达到无技巧的最高技巧。虽勤奋苦学,学生们也各有面目,不曾重复我的刻法,仍逃不脱无知的损害。
1926年我带着封面设计稿和陶元庆兄同去看望鲁迅先生,他一张张看过后说:“我国的青铜器与汉画像石、画像砖上的人物描写生动,纹样流美,值得终生研究。要去提倡,使中国书的装帧具有民族艺术的美感。”这一教导又使我若有所悟,也一再撰文弘扬导师的遗教,自己通过实践得过许多甜头。将近70年过去了,我没有将先生的指示作为红线贯串到全部设计之中,形成凝聚中又带流动变异的风格。今天重看我为鲁迅、茅盾、叶圣陶、胡愈之、郁达夫、巴金、曹禺等名家所画的大量书衣,别人佳评较多,大抵出于敬老和溢美,自己满意的很少,也没有以鲁迅为榜样,成为汉画像石的收藏家,才觉察无知的可怜。
在音乐方面,我编集出版过民歌,弘一长老和刘质平老师,20年代后期都在这方面鼓励过我。我的曲和词发扬了五四精神,那年月新发表的作品少,拙作也曾广为传唱。等聂耳、冼星海、黄自、贺绿汀等大手笔登上乐坛,我已忙于书籍艺术和治印,几乎只当编辑跑龙套而停止了音乐创作。遗憾的是到90岁也还不是研究民歌民乐的专家。1992年上海乐团在曹鹏同志指挥下演奏了我的专场音乐会,会场反应较强烈,而我只觉汗颜。
此外,于右任、夏尊、吕凤子等先生对我的书法,黄宾虹、丰子恺等老师对我的画都提出过希望,我未达到他们期望的高度,仍和无知有关。不仅仅是老人们,还有比我年轻的姚川恩,外甥吴光华都批评过我的散文细节过少,形象欠丰满,邢延生小弟批评我的印,凿边有过多次失败,不够自然。柯文辉在《冰壶韵墨》序文中说我“纪劫恨无老杜诗”……自恨马齿徒增,不能彻底战胜无知了。
我讲这番话出自真诚,因为谦虚过头近乎虚伪。没有自我批评的艺坛是病态的艺坛。我不敢狂妄地要求别人,只能自剖,同时寄望于来者;愿他们比我精神博大,学识宏富,作品达于真善美,永别无知的愚弄与沾沾自喜!


第8版(艺术评论)
专栏:艺坛纵横

  星光闪烁中的困惑与启示
——对于文艺专题片创作的思索
王纪言刘春

又一届“星光奖”的评选活动结束了,电视文艺专题片的星空中又升起几颗璀璨的新星。
站在八届“星光奖”的制高点上俯瞰过去,我们高兴地看到,电视工作者正以自己的语言方式满怀激情地记录了当代艺术的历史,一批优秀之作呈现在观众面前,于是我们欣赏到了侯宝林临终前的幽默、方荣翔一生中最后一次辉煌的演出,欣赏到了现实与历史交叉的毛泽东诗词的磅礴气势与恢宏空间、李可染笔下溶合于山川的人间灵气自然风韵……
文艺专题片一方面记录生活,让观众看到真实的艺术家真实的人、真实的作品真实的创作;另一方面试图用电视手段再现艺术情境,以物化的形式表现其中的意象与幻想,以流动的过程展示“凝固的瞬间”里蕴藏的奥秘。从《雕塑家刘焕章》到第八届“星光奖”推出的《永恒的大山》、《东方喜神侯宝林》、《毛泽东诗词》等,我们可以看到文艺专题片的长足进步。但是一旦我们用较为苛刻的学术目光去透视这些年文艺专题片创作的总体格局时,问题与困惑也就产生了,而这些问题又恰恰都产生于一个观念上的误区,即混淆记录与创作的界线。
    二
安德烈·巴赞曾经说过:“一门新诞生的艺术总是竭力模仿年长的艺术,然后逐渐形成自己的规律,选择合适的题材,这一点是被大家所认可的”。电视艺术在其成长中,既借鉴了文学、戏剧、电影等艺术,又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其模式的影响,它表现为一种过于倚重解说词的意义阐述、情境塑造、美学渲染作用,过于强调戏剧化因素与场景安排,过于脱离生活的影像造型语言,过于割裂作品与现实本质状态的封闭式取材样式。
无疑,在近年来的新闻性报道中,封闭取材模式已越来越少见,人们越来越欣赏纪实的报道风格:同步记录、跟踪报道、抑制主体的盲目冲动、捕捉现场完整信息,以原生态的叙事方式呈现生活。它体现出报道者对生活的尊重与朴实的态度。例如《东方时空》的“生活空间”就因为这种朴素自然的风格而得到老百姓的认可。
但是我们看到,在文艺专题片中一直存在着一些无法溶化的顽冰,文学、戏剧、电影的影响仍然很大。人们常常把文艺题材孤立看待,当作一个报道“特区”,而没有看到艺术家及其创作也是现实生活的一部分,是客观存在的一个组成。人们常常把艺术看得过于神秘玄妙,如同“天国的声音”,而忽略了艺术其实是对人生经验的朴素而深切的表达,只有从真实的生活、从人民的智慧与艺术家个人的生存经验中才能挖掘出艺术创作的源流与奥秘。人们在报道艺术家与艺术作品时,常常忘了报道的客观化,因而难以抑制自我的主观意念,难以抑制自己抒情阐释的欲望,最终无法保持专题节目最可贵的客观冷静的取材目光。
作为文艺专题片必须真实地反映生活,必须真实完整地把握固有的时空、运动关系,而不是脱离这一基础去云山雾罩、不知所云,仿佛不这样就“慢待”了艺术,被别人视为肤浅、无知。因此,文艺题材专题片同样强调朴实平易的美学品格,它一方面是对题材作为事实的尊重。另一方面是电视作为大众传媒对观众接受权利的尊重,在这一点上与报道新闻事件一样,电视工作者把握作品的首要原则就是如何真实、完整地呈现事实,而不是有碍这一呈现的臆造、夸张、修饰。
    三
观念上的偏差造成了作品的具体失误。于是在一些作品中,艺术家不是在生活中而是被放入一些抽象的环境,那里人烟俱灭,只有几何造型、人工色块、迷蒙的烟雾。艺术家的活动成为僵硬、机械的符号运动,艺术家也因而成为电视“艺术家”作品中随意挪动的一个卒子,我们很难理解这种安排有什么意义。而在另一些作品里,艺术家虽然在生活环境中,却又表现得神秘、做作。一部表现乡村画家的作品中,大量出现了玄妙、模糊的田间行走的慢放镜头、逆光拍摄的黄昏沐浴,以及河边沉思、折草微笑、抽烟凝想、灯下作画等,都损害了题材本身的朴素的艺术韵味。我们希望看到艺术家真实的生活、创作,而不是太空步一般的行走、装模作样的沉思漫游、虚假矫情拿腔作势地摆姿创作。我们希望艺术家自己讲述自己的故事自己的作品,而不再是出自撰稿人之手又以内心独白形式出现的表演式解说。我们希望文艺专题片创作朴素些再朴素些,真实些再真实些!


第8版(艺术评论)
专栏:

  抽象与具象
刘骁纯
我们最熟悉的人物、山水、花鸟等等绘画,都是借具体的客观对象来表达艺术家主观情思的绘画,因此被称为具象绘画。改革开放以来,另一种绘画——画面看不出具体的客观对象的绘画逐渐有所发展,这种绘画被称为抽象绘画。简单说,抽象绘画是借光、色、点、线、面、体的组合关系来表达艺术家情思的绘画。
如何欣赏抽象绘画?这对中国观众来说是个生疏但并不困难的问题。只要我们抛开“像不像”等观赏具象艺术的方式而转换一下角度,就可以理解抽象绘画。
人们并不是因为需要花才欣赏花的色与形,而是因为欣赏花的色与形才需要花,这是最普通的对抽象美的欣赏。
人们观赏太湖石时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从中看出它像猴、像虎或像山峰之类,从而产生形象联想;另一种是欣赏它的特异和珍奇。欣赏造型动势和结构,欣赏石面时而平整时而斑驳的节奏对比,从而产生风骨神韵的感受和精神性格的联想。后一种十分接近观赏抽象雕塑的方式。
对中国书画,特别是狂草和大写意,也有两种观赏方式,一种着眼于文字的字意内容和花鸟的精神喻指;另一种对写的什么画的什么几乎视而不见,注重的是笔墨、布局,风骨、气脉,专品高下优劣,着重关注行笔的抑扬顿挫和干湿浓淡,品味作品的笔力和笔势,以及艺术家独立的书风和人格,从而产生精神格调上的感应和共鸣。多数人的观赏方式处于二者之间,采取后一种观赏方式的人很少,他们取的就是地道的观赏抽象绘画的方式。
这种观赏方式有点像欣赏音乐,所以西方抽象绘画的奠基人康定斯基曾大量使用音乐的类比来论述抽象绘画。他说:“色彩好比琴键,眼睛好比音槌,心灵仿佛是绷满弦的钢琴,艺术家就是弹琴的手,它有目的地弹奏各个琴键来使人的精神产生各种波澜的反响。”
抽象绘画与随意涂抹有严格区别,正如皇家园林中立于石基上的观赏石要千里挑一、万里挑一,大书画家千里出一、万里出一一样。这种鉴别力来自天分和长期的文化艺术修养。
抽象艺术丰富着人类艺术的百花园,它和具象艺术一起满足着现代人不同的精神需求,因此我们不应排斥抽象艺术,需要的是严肃地创作和科学地品鉴。


第8版(艺术评论)
专栏:画坛风景线

  画坛风景线
▲傅抱石画展不久前在中国美术馆举行。旋即召开了傅抱石艺术研讨会。与会者认为,傅抱石才气过人,功力很深,作品是传统艺术与现代艺术的完美结合。会上有人提出“南傅北李”的说法,认为傅抱石与李可染,同是在山水人物画方面作出了重大贡献的当代国画大师。与会者赞同这一观点。
▲ 中国美术馆近来连续展出中国民间收藏一绝、砚台艺术、邢良坤陶艺作品和杨克勤油画艺术等等。
▲ 曾力的《椅子与风景》油画展近日在十三陵裕陵展出。
▲ 陈叔亮书画遗作二百五十幅绘画、书法及书画收藏品和数百枚印章近日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展厅与观众见面。按照陈叔亮先生的遗愿,这些作品全部捐赠给浙江省黄岩市。黄岩市政府为陈叔亮先生修建了陈叔亮书画馆。
▲ 大型艺术图集《当代中国画精粹》近日由中国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出版发行。该画册共收入七十余位画家的八十余幅作品。
▲ 由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办的《法国绘画展》,日前在中国美术馆展出法国当代一百零六位艺术家的一百二十幅新作。
▲ 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助教研修班结业展近日在中央美术学院陈列室举行,共有二十九位青年画家不同风格的新作参加展出。
▲青年画家向永清画展正在徐悲鸿纪念馆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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