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3月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心香一瓣

  路遥归去
梅绍静
举目远山前
薄日照荒原
这是路遥从小就熟悉的景色。路遥和我的缘分就只是这薄日荒原吧?
仿佛是在一夜之间,一个人就“没”了,没得这么像沟沟里的草!不自禁流泪,是“惺惺惜惺惺”?反正“眼泪”是“掉到了饭碗里”。
似乎还听见老曹怪亲热地拍搭路遥肩膀的声音,“未来中国的大作家!”当时这句话把我震了一个跟斗,我这“小女子”没听过谁这么口出狂言,我们陕北的娃?行吗?外头那些龙蛇咋家翻江倒海?!一面打量着这个膀粗腰圆的山里人,一面在心里给自己鼓气,“你将来就要和他走到一处,小心些!”我是要自己谦虚,“三人行,必有吾师焉。”路遥和老曹同乡,老曹,当时我们知青就那么叫。曹老师就唤“老曹”,他是我的“伯乐”,是他第一个给我鼓励,站在延河桥上向一个北京“女娃”频频招手。那手势我至今未忘,因为这正是我们这个陕北汉子最可敬之处,他是热情的,又是纯朴的。是因为老曹和路遥形影不离,我才知道有一只“虎”就要进陕西文坛的“山”了。不怎么着呵,我好像读过路遥的东西。那时候,还没有后来的大部头,我看的是他“文革”中的那些短篇,比讲故事强点罢。路遥这个名字该是明了志了,不够含蓄。那时我就这样想。
他考上延大之前,我们就认识。你想想多早,算一个“知根知底”的同行吧?只记得那阵子,老曹特自豪地告诉我,路遥的女朋友是你们北京人,家里还是个华侨。我对路遥更不敢小看了。女朋友的名字有点外国味儿,在那些“红卫”之类的名字中独树一帜。我佩服人家,只认一个千里有缘。
路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他上延大的时候,因我厂只和延大隔一条河,散步碰上过。记得还在城里碰上过。他总是十分礼貌,特别和善地点头招呼,眼睛里闪烁着真诚柔和的光。每次他这样,我都在眼前幻觉出另一个人,那就是同是北京知青的他的女朋友,我认为自己也沾了她的光。
路遥那仿佛在向所有北京知青致以问候的表情,给我留下了极深也极好的印像。这使我乐意看到听到他的成功,看他超过我又屡屡获奖而决不嫉妒或“文人相轻”……
又过了好多年,路遥从西安回延安,也是来看他的同乡老曹吧,弯进我的窑,这时我也刚刚到了延安文创室。他坐在一张破藤椅上,很礼貌,很和善,似乎在向所有北京知青致以问候的表情又出现了,他问我正在写甚么?“没写甚么呀。”谦虚和内向不分,我那时对所有人都是这么回答。
“你的那首《收留我吧,高原》我看得哭了。”他巴巴的就这么一句话,那句话说完,似乎就没有别的话了。他走了。
真的?这个大熊猫似的大男人?当时我摇摇头,又笑了笑。
路遥你的这一句话胜过了所有人对我的恭维。因为你给我的正是我最缺少的自信呵。也许正是因为你为我的诗流过了泪,现在就该我来还吧?可这种还法,我只有作梦时才会想到。几次写着这些话,我都不像自己诗中所表现的那个单纯的我,我愿伤心地诉说,为长眠地下的你悲泣。
黄土呵你多软,为甚么忙忙地来埋自己的儿子?他为你发奋,为你写下灵魂干净的语言,他没有抛开你的痛苦、玷污你的文字,他为你争了光彩,还应该为自己的早逝祈求你的宽恕呵!“还听得到悠悠民歌,倒在这么厚的黄土底下,还听得到乡音。天还是蓝蓝的。”路遥好像转过身来,这么对怀念友谊的我说。
烟抽得狠,书写得狠,不看你写的《清晨从中午开始》还真不知道你这人已经是一个完整的“巴尔扎克”,巴尔扎克就是长夜秉灯疾书,就是患的肝上的病。
你这人真像牛,真像,牛筋,牛脾气。还勤勉耐劳,还……像属牛的人晚年肯定“大展宏图”,你真是没命呵!
山悲悼你!沟悲悼你!友谊悲悼你!让遗憾远离你,一定还会有小路遥们循着你的脚窝点种子。
今天山真远,日头也真薄。我现在就只能看见你从一辆自行车上跳下来和我打招呼的情景。“听说你正忙着写又一巨著哪。”我的大眼里只有羡慕和喜悦。“哪里,就是回了一年家!”你应答。声音细得像蚊子,这一声“叫唤”怎么不像吃钢咬铁的汉子?
听说你是先“没了家”,才后“没了人”的,是呵,写书就是回家!你的家还在,而且永远温暖。你归去时紧念的不是妈妈的饭,土豆,小米。你是在这个家里睡着了吧?路遥!归去!(附图片)


第8版(副刊)
专栏:

东方巨龙在腾飞
张致祥
太平洋西岸
有一个古老神秘的国家,
曾有人用战舰筑起路障,
反说什么“铁幕”后面“昏天黑地”;
有人用谎言编织成藩篱,
反说什么“竹幕”后面“扑朔迷离”。
其实在这里生活的
是一群解放了的奴隶,
他们不信天、不信地,
只坚信自己才能救自己。
他们曾经挣脱了
帝王诸侯的束缚,
也治愈了外来的鳞伤遍体。
他们站起来了,
要把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
溶进自己的头脑、肌体。
他们决心,
迎接光明的未来,
迎接和平的新世纪。
在这块国土里,
融合着古老和现代,
闪耀着光辉与神奇。
这里的人们
伸出善良、友谊的手,
欢迎一切朋友。
他们只有一个愿望,
做新世纪的主人,
不再做任何人的奴隶!
东方的巨龙
正在昂首奋翼腾飞!


第8版(副刊)
专栏:

  荒原钻塔
刘振学
自从钻塔与钻机一头扎进深深的荒原,天就显得低矮下来,地就显得高涨起来。
每昼夜,云朵与翅膀相会,星星与眼睛交谈。一切真诚都凝聚在鞋底上。一步一首歌词,一步一支曲子,经过泥沼与荒草的演奏,脚窝窝里飞出的歌声总是那么鲜美与芬芳。
闪电经不住诱惑在地上行走,雷霆经不住诱惑在草尖上滚动,风钻进熏过多年烟草辣味的衣兜,随之一双牵出历史每一个驿站的油手套也钻了进去,然后就有噼噼啪啪的喷嚏惊天动地般响亮。一轮明月升起来。只见痛痛快快的喜讯长成大树,那茂密的影子水墨画般投于地下。太阳的觉很少,伟大的绿色总在露边醒着。一串丁丁冬冬的脚步不停顿地催发着唰唰见长的枝头。
唯有不满足的钻头仍然急急冲冲,把乳白色的蘑菇头留下来,荒原上撑开了一片孤独而又倔强的雨伞;把洒满阳光的黄花菜举起来,荒原上吹开了一片欣然而又豪放的金唢呐。


第8版(副刊)
专栏:金台随感

  过桥闲话
秦岭云
北京城一下子修了许多高楼,造了许多桥,面貌大变,使人好不高兴!
那天,有机会乘车绕着二环路兜了一圈,只见每一座新桥都起了个名儿,而且都是著名书法家写的匾额,这应该说又是一大文化胜迹。凭这几十座桥,也有资格在北京举行奥林匹克大会。
中国人把写字称为书法,认为是一门艺术,让它和绘画平起平坐,到处可以看到它的踪迹和神采,还有不少地方居然刻碑成林,名品荟萃,令人流连忘返。近几年河南、四川各地也出现了如此风范的去处,只是鱼龙混杂有点遗憾。我画画,自然也就格外爱书法,自己的字虽然写得难看,但却十分爱看别人的字,旅行到哪里免不了寻古访碑,西安、桂林、福州、成都……的古碑林,都曾瞻仰膜拜过,总的感觉,论碑林书法,显而易见,今不如古,最突出的一点,眼前的水平不太高,入选又乏标准,以人论艺,中间又往往不少南郭先生之流。
动笔为北京新桥题额的多是名家名手,从字体看,真草隶篆样样都有,不少写得很有气势和情趣,为建筑艺术锦上添花,只可惜还有那么几方,过分追求形式、风格和趣味,写得龙飞凤舞,横肆无度,甚而夸张抽象,使人难于辨认他写的是个什么字。好像成心使人猜谜似的。
为重要建筑物题写牌匾,古人早有经验,可供借鉴,我们不妨看看故宫、山海关、蓬莱阁、黄鹤楼、岳阳楼……那些地方的匾,仰首望去,那是何等气派,端庄堂皇工整典雅使人肃然。
每一处题字都有它的特殊性,实用和装饰美兼而有之才好,桥是行人来往必经之地,桥之命名也是为的方便行人,我想,首先字体应该规范化,让人人认得,不可杜撰,字要端庄清楚,大街不是美术馆展厅,一丝浪漫要不得。你一时兴奋,狂草一番,自己痛快了一阵子,而对过桥探路的行人,特别是文化水平低的朋友等于天书,岂不大大糟糕!
这些桥工程浩大,建筑师费尽心机,而最后附加的题额匾只是一些简单的平板,用料、尺寸、格式很不讲究,好像彪形大汉扣着一顶小帽头,很不雅观,这当然又是另一问题,姑不深究了。


第8版(副刊)
专栏:中国匹克杯精短散文征文

  苇叶青青
华章
早春之夜的太湖滩,温柔而安谧。微风鼓浪,轻轻抚摸着松软的滩地。鹅黄的芦芽在不知不觉中探出了尖尖的头角。
上弦月西坠的时候,有人轻轻叩着我的窗玻璃:“小妹,借我一本《现代汉语词典》,你带着到我家来一趟。”一听就知道是隔壁新媳妇苇叶嫂的声音。
春明哥在乡办厂值夜班,楼上静悄悄的。苇嫂,弯弯的眉,亮亮的眼,高挑挑的身材,秀气得赛过春日湖滩边青青的芦苇。从她那微微带黑的脸膛儿上,才能找出一点儿渔家女儿的影子。过门才十几天,我就发现了她有个特别的爱好:走出走进,总爱哼上一段软绵绵、糯笃笃的越剧。家里的十几盘磁带也都是越剧。
坐定后,苇嫂开门见山地说:“小妹,我要到渔民小学去代课了。上午村长来我家,说原来那个老师嫌我们这里偏僻,这学期不肯来了。村长前村后巷排了一下,说数我最合适。我已经答应村长开学去试试。春明还不知道呢。在上课方面你得帮帮我呀!”
“你不是准备当养鸭大户?”我挑逗着问。“鸭我照养,老师也照当!八九岁的孩子没人教怎么行,难道还要像我们父辈那样,斗大的字识不得半船舱?到镇上来回几十里孩子也吃不消,还是让我去试试吧。”苇嫂的回答是轻轻的。
苇嫂一边招呼我嗑瓜子,一边又轻轻地说:“过几天要去当‘萝卜头’,主要担心汉语拼音读不准,这样要误人子弟的呀。我想先拜你这个重点中学的语文教师为老师。来,不准的读音你赶快帮我纠正一下。”说着,她翻到词典后面的《汉语拼音方案》,大大方方读了起来:“b、p、m、f……a、o、e、i……”嗓音是那样甜润、悦耳。除了吴语区较难读准的几个韵母之外,其余都读准了。
纠正了几个读音之后,苇嫂又要我把字母表、声母表、韵母表范读一遍。她听得那样仔细、认真。
这时,苇嫂忽然灵机一动,走过去打开了小书柜上的录音机:“小妹,你过几天就要开学,再向你请教就没有这么方便了。给我录个音吧,当个不见面的老师。”
说着,她按下了录音键。我读一个音,她跟着读一个音。
把那盘录好的磁带退出来的时候,我才发现,刚才抹去的是一盘原声带——著名越剧男小生赵志刚的精采唱段《何文秀》!几乎抹去了整整一面。我连声喊“可惜”。苇嫂却淡淡地说:“没有空白带,抹了算了。这几段唱也听得滚瓜烂熟了。再说,要听还可以翻录的,这盘带村上好几家都有。现在我第一重要的是语音!”她把“语音”二字说得特别重。
告别苇嫂出来,夜已很深了。温馨的春风中,我仿佛听到芦苇展叶拔节的声音;仰望夜空,星汉灿烂,教育事业的明天将更美好。 (工作单位:江苏无锡县梅村中学)


第8版(副刊)
专栏:

斗鸡(国画)李兴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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