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10月22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书评)
专栏:专家书苑

  一代大师之风
张岱年
中华学术,源远流长。春秋战国时期,诸子并起,百家争鸣,呈现了学术思想的高度繁荣。两汉时代,经学成为正统;魏晋之世,玄学称盛;隋唐时代,儒释道三教并尊;到宋代而理学兴起;迨及清世,朴学蔚为主流。各个时代的学术各有特色。综观周秦以来至于近代,可以说有三次思想活跃的时期。第一次为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竞胜。第二次为北宋时代,张程关洛之学、荆公新学、苏氏蜀学,同时并兴,理论思维达到新的高度。第三次为近代时期,晚清以来,中国遭受列强的凌侵,出现了空前的民族危机,于是志士仁人、英才俊杰莫不殚精积思、探索救亡之道,各自立说,期于救国,形成中国学术思想史上的第三次众说竞胜的高潮。
试观中国近代的学风,有一显著的倾向,即融会中西。近代以来,西学东渐,对于中国学人影响渐深。深识之士,莫不资西学以立论。初期或止于浅尝,渐进乃达于深解。同时这些学者又具有深厚的旧学根柢,有较高的鉴别能力,故能在传统学术的基础之上汲取西方的智慧,从而达到较高的成就。
试以梁任公(启超)、章太炎(炳麟)、王静安(国维)、陈寅恪四家为例,说明中国近代学术融会中西的学风。梁任公先生尝评论自己的学术云:“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辈,……欲以构成一种不中不西即中即西之新学派,……盖固有之旧思想既根深固蒂,而外来之新思想又来源浅觳,汲而易竭,其支绌灭裂,固宜然矣”(《清代学术概论》)。所谓“不中不西即中即西”正表现了融合中西的倾向,不过梁氏对西学的了解不够深切而已。梁氏自称“适成为清代思想史之结束人物”,这未免过谦,事实上梁氏是近代中国的一个重要的启蒙思想家,他虽未能提出自己的学说体系,但其影响是深巨的。他的许多学术史著作今日读之仍能受益。
章太炎先生在《菿汉微言》中自述思想迁变之迹说:“少时治经,谨守朴学,……及囚系上海,三岁不睹,专修慈氏世亲之书,……乃达大乘深趣,……既出狱,东走日本,尽瘁光复之业,鞅掌余间,旁览彼土所译希腊德意志哲人之书,……凡古近政俗之消息、社会都野之情状,华梵圣哲之义谛、东西学人之所说,……操齐物以解纷,明天倪以为量,割制大理,莫不孙顺。”这是讲他兼明华梵以及西哲之说。有清一代,汉宋之学争论不休,章氏加以评论云:“世故有疏通知远、好为玄谈者,亦有言理密察、实事求是者,及夫主静主敬、皆足澄心,……苟外能利物,内以遣忧,亦各从其志尔!汉宋争执,焉用调人?喻以四民各勤其业,瑕衅何为而不息乎?”这是表示,章氏之学已超越了汉学和宋学了。章氏博通华梵及西哲之书,可谓超越前哲,但在哲学上建树亦不甚高,晚岁又回到朴学的道路上了。
王静安先生早年研习西方哲学美学,深造有得,用西方美学的观点考察中国文学,独辟蹊径,达到空前的成就。中年以后,专治经史,对于殷墟甲骨研究深细,发明了“二重证据法”,以出土文物与古代史传相互参证,达到了精确的论断,澄清了殷周史的许多问题。静安虽以遗老自居,但治学方法却完全是近代的科学方法,因而取得卓越的学术成就,受到学术界的广泛称赞。
陈寅恪先生博通多国的语言文字,以外文资料与中土旧籍相参证,多所创获。陈氏对于思想史更有深切的睿见,他在对于冯友兰《中国哲学史》的《审查报告》中论儒佛思想云:“佛教学说能于吾国思想史上发生重大久长之影响者,皆经国人吸收改造之过程。其忠实输入不改本来面目者,若玄奘唯识之学,虽震荡一时之人心,而卒归于消沉歇绝……在吾国思想史上……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这实在是精辟之论,发人深思。陈氏自称“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曾湘乡张南皮之间”,但是他的学术成就确实达到了时代的高度。
此外,如胡适之在文化问题上倾向于“全盘西化论”,而在整理国故方面做出了多方面的贡献。冯友兰先生既对于中国哲学史进行了系统的阐述,又于40年代所著《贞元六书》中提出了自己的融会中西的哲学体系,晚年努力学习马克思主义,表现了热爱真理的哲人风度。
胡适之欣赏龚定庵的诗句:“但开风气不为师”。熊十力先生则以师道自居。熊氏戛戛独造,自成一家之言,赞扬辩证法,但不肯接受唯物论。冯友兰早年拟接续程朱之说,晚岁皈依马克思主义唯物论。这些大师都表现了各自的特点。这正是学术繁荣,思想活跃的表现。
(此文是“国学大师丛书”的总序,“国学大师丛书”第一辑已由江西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计有胡适、陈寅恪、鲁迅、熊十力、黄侃、马一浮、柳诒徵、康有为、蔡元培、汤用彤、廖平、严复、梁漱溟、傅斯年、张元济等先辈学人的评传15种。)


第8版(书评)
专栏:

  译著的诞生
丁亚平
去年秋意渐浓的一个日子,当我坐在巴金寓所宽敞的客厅里,和满头银发的巴老对谈,听他主动提起萧乾夫妇《尤利西斯》译事时,心里微微一震。记得当时窗外阳光正生猛地照射下来,我震动地凝望着静静的巴金老人,心里想着萧乾正在作的这次富有意味的冲刺。
我知道,83岁的萧乾是把它作为晚年一件大事来作的。他现在在做的这项大工程,也许可以说是他早年想完成却一直未完成的一个美丽的梦。早在1940年6月3日,身在英国的萧乾在给胡适的信中就写道:“近与一爱尔兰青年合读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这本小说如有人译出,对我国创作技巧势必有大影响,惜不是一件轻易的工作。”(《胡适来往书信选》)当时的萧乾在剑桥当研究生,课题即心理派小说研究,重点研究亨利·詹姆斯、弗·吴尔芙和詹姆斯·乔伊斯。据萧乾后来回忆说,这三位心理小说家中,以乔伊斯研究难度最大。他的代表作,同时也是意识流小说开山之作的《尤利西斯》,写的是主人公布卢姆和他的妻子摩莉以及他的“精神上的儿子”斯蒂芬·迪达勒斯三个人在1904年6月16日这一天18个小时内的活动。研究这样的心理分析小说,对年轻的萧乾说来,虽然“太磨损神经”,但却又是那样情有独钟,富有不可遏止的引力。以至1945年在欧洲大陆采访时,萧乾还特地跑到苏黎世去找他的埋骨之所,在他墓前徘徊凭吊,并说,“这里躺着世界文学史上一大叛徒,他用自己天才向艺术顶峰探险。”这话,当然多少反映了萧乾为其文学成就所眩惑,而夹杂了显明的仰慕与钦敬的色彩。然而1946年归国后,“接触了中国的黄土,重见了中国的创痕”,他的评价很自动地在修改着了。1948年他在复旦教英国小说时向学生指出,乔伊斯的写法其实是走入了死胡同。
萧乾显然是把《尤利西斯》作为一份积极的工作去做的。这一年多以来,他与夫人文洁若每天清晨5点起床工作,一天下来,洁若老师初译一页原文,萧乾校改十页译稿。全书18章,目前已译至15章,进展顺利。在翻译过程中,他们体会到了生命的蓄量。对于仿佛宿命地使自己与《尤利西斯》联系在一起的萧乾说来,在品味心里的温暖的同时,许多历史的提示会在他眼前幻现。他或者偶尔会记起50年代初在一片自我反省与批判声中,他说自己当年在剑桥花一年功夫研究乔伊斯的怪书,“究竟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学成归国,我可以成为乔伊斯大师的怪书的在华权威代理,谁能想得出乔伊斯对中国人民有什么益处?”现在他相信,毕竟时光巡转了几十年,这样的往事,如今是遥遥地愈来愈远了。
《尤利西斯》描述的是内心探险,也即灵魂的自我寻找的历程,萧乾夫妇译《尤利西斯》,不也正是一次灵魂的自我寻找的过程吗?当萧乾在一个愈加开放的新情势中,悟彻一切,领会一切,坚毅地朝着一个目标走去的时候,他自己,他的朋友(他那一代人),包括他的老友巴金,一定都会感到无限的欣慰罢。


第8版(书评)
专栏:书味斋

  读书笔记
邓刚

走进现实生活的海洋里,你只能是走进一个世界;走进书本的海洋里,你会走进无数个世界:历史的世界、现实的世界、未来的世界、童话的世界、神话的世界,想象的世界和其它奇妙无穷的世界。这些世界昭示着,解释着,批判着,美化着和补充着你正在生活着的世界。

读书有时像谈情说爱,像交朋友。静坐斗室,你会看到这么多千差万别的面孔,千头万绪的心灵,千愁万恨的情节,千辛万苦的经历,千情万爱的故事。你会惊叹不止,惊惶不安,惊喜不已。寸步不动,你周游列国,翱翔世界,甚至升腾到太空;分秒之间,你暴风骤雨,阳光满天,春夏秋冬。
然而,并不是每一本书都有知识,都有益处,也就是说并不是每一本书都是你的朋友,你的意中人。与书本交朋友必须有耐心和诚心,你付出多少,它就给你多少;你动多少情,它就动多少情;你不屑一顾,它就默默无语。当你惊叹惊喜之时,当你敬仰敬佩之时,当你背诵抄录赞美不绝之时,这本书并不是你的朋友。当你读到毫无惊羡之感,觉得书里的每句每字就是你想的你说的甚至似乎是你写的,你这才真正交了一个朋友,真正寻到一个情人,真正读到了一本书。

当今的书市五彩缤纷,五光十色,五花八门,博览群书最好带有博选群书的意识。这就像光顾鱼市,各种各样的鱼都摆在你的面前,你首先是挑选和品尝,最终选一条最鲜美的,从头至尾细细致致地吃它一通。
当然,读一本好书并不能立地成佛,痛改前非和平地飞跃,读一本坏书也决不会顷刻堕落和杀人放火。绝对不读书的懒人坏人恶人有之,但绝对不读书的能人恐怕不会有。好书坏书的力量都不能强大得立竿见影,但它却有渗透到细胞和骨髓的能量。读好书犹如吸新鲜空气和喝纯净的水,读坏书恰如抽烟喝酒,都是数年之后见分晓的。


第8版(书评)
专栏:

  出版社荐书
为纪念毛泽东100周年诞辰,将推出叶永烈纪实文学自选集。其中包括《毛泽东与蒋介石》、《毛泽东之初》、《江青传》、《陈伯达传》、《张春桥传》、《新中国沉重的一幕》、《爱国的叛国者——马思聪传》等计300万字。
作家出版社推荐


第8版(书评)
专栏:品书录

  充满魅力的评赏新译
黄伟林
在浩如烟海的小说之林中,《聊斋》是个独特的存在,不仅是中国文言小说的扛鼎之作,也是古代短篇小说的艺术高峰,是神话幻想与现实理想的艺术奇迹。为此,小说家、文学史家吴组缃曾说:“对于《聊斋志异》,我们应当一篇一篇加以分析评论。因为每篇作品都是一个有机的艺术整体,各有自己的生命;我们必须逐篇研究,探求其内在的精神和艺术特色。”
鉴于《聊斋志异》对中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作出的独特贡献,以出版世界文学精品著名的漓江出版社推出了洋洋二百四十万字的《聊斋志异评赏大成》。全书各篇均由本文、评赏、译文三部分组成。
这是一部充满魅力的大书。就本书中的《聊斋》本文而言,编者参阅多方版本,择善而从,为广大聊斋的爱好者提供了一个可称权威的聊斋文本;就本书中的译文而言,译者多采用直译,辅以意译,少作生发,略加注释,符合信、达、雅的翻译原则;就本书的评赏文章而言,评赏者从作品实际出发,兼顾思想性与艺术性,学术性与趣味性,同时又深入浅出,多有真知灼见。
该书编者把《聊斋志异》放在整个世界小说史上考察其价值和地位,认为《聊斋志异》是表意类短篇小说的高峰。用主编马振方教授的话说:“《聊斋》以短篇的灵活多变,把神话幻想与各种各样的人与人生紧密而巧妙地结合起来,以幻异的形象结构刺贪刺虐,讽喻现实,美化爱情和种种人情,造成许许多多亦真亦幻、富于意蕴的艺术世界,塑造一大批亦人亦仙、美丽多情的女性形象,是中外古今同类作品的压卷之作。”马振方还专门从短篇小说形式的角度考察了《聊斋志异》的独创。他认为《聊斋》中的大部分作品已超越了传统讲故事的形式特点,从而开创了一种以“简约”、“新到”、“巧慧”,写一时一地之事,截社会生活横断面的短篇小说新文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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