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7月3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斯诺精神
——纪念斯诺逝世二十周年
萧乾
我一生有过几次幸运和巧遇,其中之一是30年代当上了斯诺的学生。当时他的本职是任英美两家报纸驻北平的记者。1933—1935年间,他应聘在燕京大学新闻系兼了课。斯诺仅仅在燕大教了这两年书,而我恰好就在那两年由辅仁大学的英文系转到了燕京大学的新闻系。我毕业后,他也辞去这个兼差,去了延安并写出他的杰作《红星照耀中国》——即《西行漫记》。
当时燕大教授多属学院派,不管教什么,都先引经据典,在定义上下功夫。而且,大都是先生讲,学生听。课堂上轻易听不见什么讨论。斯诺则不然。他着重讲实践,鼓励讨论。更重要的是,他是通过和同学们交朋友的方式来进行教学。除了课堂,对我们更具吸引力的,是他在海淀军机处8号住宅的那座客厅。他和海伦都极好客,他们时常举行茶会或便餐,平时大门也总是敞着的。1935年春天,正是在他那客厅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史沫特莱。当时,由于怕国民党特务找她的麻烦,她故意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姓名。斯诺约我去吃晚饭时,就介绍她作“布朗太太”。那阵子我正在读她的《大地的女儿》。因此,席间我不断谈到那本书给予我的感受。其实我并不知道坐在我旁边的就是那本书的作者。及至史沫特莱离平返沪后,斯诺才告诉我,那晚我可把史沫特莱窘坏了。她以为我把她认了出来。
在读新闻系时,我有个思想问题:我并不喜欢新闻系,特别是广告学那样的课,简直听不进去。我只是为了取得个记者资格才转系的。我的心仍在文学系——因此,常旷了新闻系的课去英文系旁听。斯诺帮我解决了这个矛盾。他说,文学同新闻并不相悖,而是相辅相成的。他认为一个新闻记者写的是现实生活,但他必须有文学修养——包括古典文学修养。我毕业那天,他和海伦送了我满满一皮箱的世界文学名著,由亚里士多德至狄更斯。他去世后,我从露易丝·斯诺的书中知道,他临终时,枕边还放着萧伯纳的著作。斯诺教导我,当的是记者,但写通讯特写时,一定要尽量有点文学味道。
1936年当他晓得我给《大公报》所写的冯玉祥访问记被国民党检查官砍得面目皆非——冯将军的抗日主张全部被砍掉了,他立即要我介绍他去访问这位将军——不出几天,我就在报上看到日本政府向南京抗议说,身居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的冯玉祥,竟然向美国记者斯诺发表了不友好的谈话。
1944年,我们又在刚刚解放的巴黎见了面。当时他是苏联特许的六名采访东线的记者之一。在酒吧间里他对我说,他在中国的岁月是他一生最难忘,也是最重要的一段日子。他自幸能在上海结识了鲁迅先生和宋庆龄女士。他是在他们的指引下认识中国的。
30年代上半叶,在西方人中间,斯诺最早判断抗日战争迟早必然爆发,而且胜利最后必然属于中国。1948年,他又在《星期六评论》上接连写了三篇文章,断言中国战后绝不会当苏联的仆从,必然会走自己的路。他这种胆识,这种预见性,是难能可贵的。
斯诺认为一个记者绝不可光追逐热门新闻,他还必须把人类的正义事业记在心头。不能人云亦云,随波逐流,必须有自己独立的见解观点,必须有良知和正义感。
斯诺的骨灰一部分已留在中国了。我希望他的这种抱负和精神,也能在中国生根。


第8版(副刊)
专栏:金台随感

虚与假
任炳
虚与假,往往如影随形,形影不离。何谓虚?北京人的土话叫“不玩儿真的”,不真即假。辞典常见的解释是“空也”、“无也”等等,《辞海》的说法是“不实”。汉语中不少带“虚”的名词成语。虚伪、虚诬、弄虚作假、虚情假意等等是讲虚与假的一体化,虚即假;虚张声势、虚晃一枪等等是讲诱人上当受骗的假动作。《三国演义》中,蒋干想利用同周瑜的老交情窃取东吴的情报,周瑜看穿其把戏后就虚与周旋,将计就计,向蒋提供了假情报,促成了曹操的决断失误,赤壁之战曹军几乎全军覆没。虚假害死人。
然而“虚”的本意是相对“实”而言的。虚无、虚幻、虚妄、虚荣、虚饰、虚有其表、只图虚名、虚盈实亏、虚架子等等,讲的就是不实。这种虚,同样要不得。做人、修身、交友以及从事各种工作,都不能来虚的,特别是领导工作,不实是大忌。斯大林在苏共第十七次代表大会的报告中,讲了他和一位下级领导人的一段对话:
问:你们的播种工作怎么样了?
答:斯大林同志,你问播种工作吗?我们已经动起来了。
问:那么结果怎么样呢?
答:我们把问题直截了当地提出来了。
问:那末以后又怎么样呢?
答:斯大林同志,我们有了转变,马上就会有转变。
问:究竟怎样了?
答:我们那里有了一些进展。
问:可是你们的播种工作究竟怎样了?
答:斯大林同志,我们的播种工作暂时还毫无头绪。
这段问答多么妙啊!
当然,也不能认为有“虚”必坏,给予全盘否定。有一个词,叫“务虚”。干实事者不务虚,干事也干不好。因为务虚可以开拓思路,明确方向,找到办法。这个“虚”是正确的理论、方针、政策,是实践经验的总结,实事的升华,不务虚就难以做一个有分析能力、有远见的人,就难以在客观事物的发展变化中掌握规律,明确方向。但“务虚”绝不是北京人的“聊大天”,更不是空对空的清谈,而是虚实结合的、有针对性、有实际内容的讨论、提高,其目的仍然是为了更好地解决实际问题。
当前,学习邓小平同志南巡的重要谈话,什么是学好的标准?并非传达会开得多,学习班办得长,也不是讲得头头是道,背得滚瓜溜圆,而是在深刻理解的前提下扎实地行动,是是否加快了改革开放的步伐,解放和发展了生产力。归根结底,是要看经济是否能更好更快地上一个新台阶。如果谈来谈去,不见行动,和“假”还有什么区别?


第8版(副刊)
专栏:

烽火长征路
徐风
一块食盐
锯齿般的远山锯碎了最后一缕夕光,屑末抛在墨似的天幕,蝙蝠驮着星光凄厉地嘶鸣。如宇宙黑洞般的大山,两种制度两种前途正进行灵与肉的搏击,血与火的鏖战。
白军在山下嘶叫,火光与喧啸切割着大山的寂静,催发了山顶的仇恨与力量。
他感觉胸部被重重一击,右手不经意地捂住麻木,指缝间流淌粘稠的液体。他知道,白匪的流弹将锈蚀他脚下的长征。
于是,他缓缓解下背上那口蒸山煮海的行军锅,并从身上摸出一块温热的固体,颤抖着干裂的唇交给战友。
他微笑着走了,山顶爆发雄狮般的怒吼。
借着星光,那块粗糙的白色固体在每个舌尖上滚过。咸咸地蓬勃着虎虎军威。
敌人接近山顶的瞬间,檑木巨石倾天而泻,大山编写了历史的辉煌。
当曙色与歌声染红山峦,通往雪山草地的征途上翻腾着滚滚烟尘。红军坟
苍翠的幽静里总开放那朵不老的故事——
部队已经开拔,山中消失了荡气回肠的歌声,消失了火红的日子。白军蛰伏的惊恐与颤栗一下子涌起疯狂,枪刺横握,佝偻着搜索,希图将刻骨铭心的影响关进幽暗的铁窗。
难产的大嫂如释重负。你踏着甜甜的鼾声读着墙上的信仰追赶远天飘飞的红云,身后药箱甩动温馨。
你落入魔掌。
正义在流血。你用死亡交换新生。
你壮烈在路边的山岗。霎时,山岗上耸起一座崔嵬挺拔的纪念。任敌人刨挖,五色土直插青云。香烛袅袅燃起崇仰,供果鲜亮着人间的是非,穷人们跪拜虔诚。
于是,红军菩萨的传说撞击着百里大山。
十年后,一个妇人携来英俊少年,众多乡邻紧紧相随,种下一片蓊郁。
党 费
敌人胆怯地射来暗箭,竟剥夺了他的远行。一位老人背回滴血的怜悯,大山多了一位侨居的公民。
信念并不伤残,高悬的太阳依然辉耀。他拄着双拐,艰难地攀登赤诚,把大山无私的馈赠又背到遥远的市场。
每当房前的石梯敲响并伴着疲惫回到一片温馨,床下陶罐里就传来清脆的声响。
月月,年年。
岁月苍老,日子汩汩流逝。床下陶罐增添到三只。
他知道,人生苦短,来日不多。把妻子儿女叫到跟前,枯指指着:“党费……”
溘然而去。
家人倒出罐中的所有,这是怎样的党费啊?铜板、镍币、金圆券……
日子打磨得发亮,而罐中却锈迹斑驳。


第8版(副刊)
专栏:

西湖雨(外一首)
青未了
空濛的意境里,
这绿得太浓的信息,
漫过苏堤晓泊的画舫。
春本该是透明的,
似滤过的那般清澈。
然而春却如此朦胧——
更有一股令人销魂的魅力!


第8版(副刊)
专栏:

岳王墓与雷峰塔
若不是岳王墓的屹立
西子湖怎会从七分秀丽中
平添三分壮烈!
若不是雷峰塔倒塌
白娘子怎会从桎梏崩裂中
获得爱的权利!
西湖是一部浩瀚的史书
只掀开这一页
便使后来者对千古忠奸正邪,
得到深深的彻悟。


第8版(副刊)
专栏:建设之歌散文特写征文

小乡水光
高振连进
禾得水方茂,地有水而媚。
鲁南重镇郯城县,周时为郯国都城,地处沂沭冲积平原,北连峰秀岩峭、万松凝碧的沂蒙山区,南控潋滟湖光,沂河、沭河分流左右,自古就是北水南流要冲,也向称人文荟萃之邑,历史上曾留下了孔子“倾盖而语”,曾子“吾日三省吾身”,东海孝妇《窦娥冤》……1989年历史的长镜头又把一个小乡的党委书记拉入取景框,调时代之光圈,曝岁月之风采——
黝黑的脸膛,敦实的个子,普普通通极像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他曾笑说:“在乡镇摔打了20多年,能不像个农民吗?”
伴着他进入镜头的还有一张调令,任命他为中共郯城县大院子乡党委书记。这是仲秋节的前一天,此时,他是庙山乡的“二把手”——乡长。出任“一把手”了该高兴高兴啊,可他却攥着那一纸沉重的任命,眉头皱成了醒目的问号。
大院子乡的工业因盲目上马,乡财政借贷260多万元;农业,大片的粘黑土地是沂蒙山区洪水走廊中的走廊。当地曾流传过这样的一首民谣:“开了江风口,水漫兰山走,淹了临郯苍,捎带南邳州。”据清乾隆二十五年撰修的《沂州府志》记载:“邑本水乡,村外之田辄目曰湖。十岁九灾,所由来也。而游食四方,浸以成俗……。”游食四方虽已成为历史,水害却绵绵未尽。
而他即将调离的庙山乡,在他任职三年中,硬是把一个闻名全国的要饭之乡,变成全国党建先进乡,全省计划生育先进单位,成为饮誉齐鲁的沂蒙山奇葩。
一边是月饼,一边是调令。他咬了口月饼,揣起了调令。秋风送行,月光如水,皎洁的圆月宽容而无私地用银辉将他的剪影印在了蛙声四起的涝洼地上。田间、地头、河畔、村落,全乡43村都留下他的足迹,乡民也从他对农活的稔熟中认识了,他叫徐勤开。
第一次党委会的热门话题是:水。念好“水经”,才能谈强化农业,振兴企业,走一种二养三加工的致富之路。治水先“治”人,机构臃肿,冗员多,家底薄,浪费大。他硬是顶着说情、送礼、威胁、恐吓,大刀阔斧,一次“砍掉”22名,光“人头费”一年就节约开支近4万元。
风来了,雨来了,沭河的洪峰也来了。他带着秘书泡到河边,察看水情。徐林庄的村妇瞅着“落汤鸡”,不相信地连声问:“你真是乡党委书记吗?”治水治穷全面展开。万余名劳力上阵,挖排水沟,修涵闸渠、打井、架电、优化4万亩麦地,扩种2万亩水稻,增植1600亩桑园,建塑料大棚,盖日光温室发展5000亩蔬菜。在沭河上建一座“连心桥”——临沂地区唯一的乡级公路大桥。在那苦干、实干的日日夜夜,乡委院唱了空城计,书记、乡长带着50多名脱产干部投入到第一线。两年的真情和汗水,勤劳与智慧。两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只不过是短暂一瞬,而对于建设者来说却留下永恒的风采,悠长的余韵。
那摄人魂魄的柳琴戏也该更加动听了。
(作者单位:山东临沂地区作家协会)


第8版(副刊)
专栏:

绣党旗 [油画]杨云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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