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8月30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金马人物特写征文

老市长的未了情
韩百琴
三伏天,太阳烤得人心里直冒火。家家户户的门窗扇子般地敞开着,猫儿狗儿都躲到树荫下去了。只有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独自在马家沟河边徘徊……关东汉脸,大理石色,表情木刻般严谨,眼神半明半痴,似有了却又未了却的心事,眉峰间或耸动几下,脚步也随之一沉一沉的。
马家沟河,听其愁闻其臭,中国不大不小的“龙须沟”。横贯哈尔滨三区,使沿岸几万扇门窗禁闭了40年。河旁巨大的排污口在热浪的搅动下恶臭扑鼻……
老人走来走去……步履纹丝不乱,有板有眼。隔河,楼上的于老太太看得两眼发酸,心里好纳闷:“那老头儿总在臭河边转悠啥?有病咋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那老头儿竟是哈尔滨市老市长宫本言。
于老太太曾经最恨宫本言,最恨落马湖。
解放前,胶东大旱,黄河决口。她和乡亲们怀着一曲悲歌,候鸟一样北上闯关东迁徙沦落哈尔滨,屯居落马湖。半个世纪间,这里饱受战乱之苦。人口繁衍近4万,人均居住面积不足1.8平方米。寒来暑往,草房危房成串,刮风火烧连营,下雨汪洋一片,被称作“九曲八沟十二弯,进去出不来”的人间地狱。解放后,哈尔滨市8届政府都非常关心落马湖,但终因财力不足、投资巨大而告吹。
1985年,宫本言出任市长。暴雨袭击落马湖,他闻讯赶到。有人喊:“市长看望大家来了!”话音一落,哭声一片。于老太太年高七旬,看见过几届市长,理解他们的难处,唯独不能谅解眼前这位新市长。她扒开人群问宫本言:“落马湖还能不能改造?过去中国没改革,政府也没办法。现在你当了改革市长咋还不改造?俺在这儿住了54年,土都没脖子了,眼睛快盼瞎了呀……”说完匍匐地上恸哭。宫本言喉咙硬咽扶起老人,温声劝慰。突然,有物訇然而倒。群众一下子炸了营。宫本言对身边的同志说:“走,咱们看看去!”有人吼叫:“你是什么市长?别看了,快滚吧!”十几个小孩居然抓起烂泥向宫市长掷过去。
宫本言五内如焚,连夜召集各路人马,部署救灾措施。他心情沉重地说:“我当了一个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的市长。你们也去看看落马湖和棚户区,就会像我一样寝食不安。我们搞改革说到底是要给群众办几件实事,让人民得到实惠。否则,人民就不买你政府的帐!大家戗戗一下,怎么改造落马湖?”天!落马湖是全国最大的危房区,占地总面积达70万平方米。“要拿出方案年底动工!”大家面面相觑,惊诧于市长的胆略和勇气。
1986年冬至前后,北方奇冷,冰城正飘着鹅毛大雪。宫本言踏着冰雪再度来到落马湖。他向群众报告了省、市委决心改造落马湖的消息和哈尔滨城市建设规划的总体方案以及城市基础设施与人民生活10件大事。群众激动地高呼:“共产党万岁!”“人民政府万岁!”
春天到来了。宫本言亲自坐镇指挥落马湖的首次战役。千家万户大转移的那天,浩浩荡荡的群众自觉地组成长阵。走出落马湖时,人人雄赳赳气昂昂,真有点像百万雄师过大江!
翌年元旦,1526户首批喜进11栋新楼。鞭炮彻夜不息,如同滚动的春雷。老百姓自发地敲锣打鼓,撑着一面大锦旗,旗上写道“感谢人民政府改造落马湖,为民造福”,送到市政府。宫本言第一次流泪了。他问群众:“你们对政府还有什么要求?”有人诉苦:“过去受够了落马湖的气!现在还受马家沟河的气!”有人制止:“别再给市长添麻烦了!”宫本言摆摆手,沉吟半晌:“改造落马湖,只能算完成了一半。我要在有生之年,把马家沟河的改造抓到底。”
于老太太想起在河边经常转悠的那个老头儿,恍然大悟。她服这样的市长!她要包三鲜馅饺子给老市长吃。饺子包好了,摆放得整整齐齐——63个。宫市长比她小一旬。她数了又数。锅水烧开了。她站在河边等呵望呵,从日出到日落……事后,她听说退下来的老市长为改造马家沟河东奔西跑操碎了心!她那浑浊的两眼一下子涌出泪花,滴落在皱巴巴的两颊和衣襟上。口里不住地叨咕:“落马湖人可别忘了老市长!俺知足啊,死也能闭上眼睛了!”
岁月不饶人哪。从马家沟河源头归来,老市长走得很累。但他特地赶到落马湖——新发小区,嘱咐两件事:一要把小区配套建设搞上去,人民不仅有住房,还要给人民创造生态优美的环境;二要把马家沟河的带状公园搞上去,那是总体改造马家沟河的第一步。
今年仲夏,他同新市长张德邻分别徒步考察了马家沟河的全程。他又一段段地做了解剖,收集了大量资料,分门别类地入了档。灯下,他正在拟定马家沟河的全景规划:沿河两边分别拓宽30—50米,建造一个污水处理厂,然后引松花江水入马家沟河。一幅美好的蓝图已经从他的心底浩浩荡荡地铺展开来……
(作者单位:哈尔滨市作家协会)


第8版(副刊)
专栏:

致读者
由人民日报文艺部和绍兴市物资经营公司联合举办的“金马人物特写征文”活动,今天圆满结束。这次应征稿件7000余件,虽选用了105篇,但仍有遗珠之憾。余下的优秀作品,将另设栏目选登。
征文将评出一、二、三等奖共30名,评奖结果,将在报上公布。
已收到不少读者来信,希望征文能结集出版,以便学习和保存。为了满足读者愿望,《金马人物特写征文选》已定由人民日报出版社近期出版,字数17万,定价3.30元,加邮费0.33元,需购者请将款寄人民日报文艺部。
衷心感谢广大读者和作者对此次征文活动的支持!


第8版(副刊)
专栏:

李广墓记
杨闻宇
天水出现过一系列历史名人,西汉李广便是其中之一。耤水穿城入渭水,南岸2公里处文峰山山腰的石马坪,遗有李广坟墓。
这位勇猛矫捷、精骑善射的名将,在40年戎马生涯中与匈奴作战70余次,屡建奇功,威慑边关。千年过后,李白、杜甫、王维、王昌龄、李商隐还对他痛惜不已。英雄的战绩在历史长河里也像个丈八高的灯台——照远不照近。在当时,李广的遭际并不顺当,64岁那一年出征远塞,迷道误期,他是掣开激愤的锋刃自刎于沙场的。
坟茔前是方形尖顶墓塔。塔后紧依着巨大的半球形坟堆,周砌青砖,青草封顶,那野草相当茂盛。早年的楹联
“虎卧沙场射石昔曾传没羽;鹤归华表沾襟今再赋招魂”已经没有了。偌大个石马坪也只余下两匹断首残躯、造型轮廓十分朦胧的“石雕骏马”。乾隆年间立下的“汉将军李广之墓”的小石碑,被坟头披离下垂的青草遮住了脑额,轻风乍拂,碑身如披草的鬼魂,令人心悸。
在这里,黄泉下沉郁的悲愤气息压倒了疆场上短暂的、驰骋的英武气概,四近无形中便有些苍凉。沿渭水东行400余里,马嵬坡那个逗惹得皇帝哭哭笑笑的杨贵妃的坟墓,屋宇翻新,诗碑成廊,参观者络绎不断,比李广墓阔绰多了。
李广墓夜静时苍凉,白天并不寂寞。
小学校已经占据了石马坪,墓园裹在校园。距坟茔5步之外的阶下,排着低矮的校舍。小学教师晚上备课,恬柔的灯光漫过窗棂,可以照亮坟头上萋萋的芳草和流萤似的小花。我们在墓前照相时,小学生挤上来看稀奇,男男女女,不言不笑,水灵灵的眸子直瞅着我们。上课铃响了,孩子们小雀儿一样飞进教室,教室里立即书声琅琅。
拚着命打了一辈子恶仗、硬仗的李广,如今与勤谨善良的家乡子弟朝夕相处,与纯洁天真的性灵为友,与亲昵的乡音为伴,和平宁静,天籁似水,也算是身后一乐。尽管当年是自杀在荒漠草原上,山遥水复,尸骨运不回乡,这墓里实际上只埋着一盔、一靴、一战袍而已。
步出校门时,聆听着身后的读书声,我心里忽地沉了一下:现在兴学习古文,孩子们会不会从课本里翻出李陵的
《答苏武书》呢?这则催人泪下的文章里可是有这样的话:“陵先将军,功略盖天地,义勇冠三军,徒失贵臣之意,刭身绝域之表。此功臣义士所以负戟而长叹者也!”这一位
“陵先将军”,指的可正是李陵的爷爷李广呵!
读书至此,教室里的孩子们自会情不自禁地凝视窗外。窗外是静寂不动的、蔓草迷离的一座古坟。


第8版(副刊)
专栏:

种辣椒的主人
(外一首)
刘振学
种辣椒的主人
不识行情
也不会使用语言
在山脚下
种了一片辣椒
熟了串起来
红透了一溜儿山村的屋檐
一颗颗辣味子弹
压进了生活的枪膛
噼噼啪啪
射出了窗口
很灿烂
插花
太阳跳上窗台
屋内活了
一瓶多年的插花
暖洋洋的香气
膨胀开了屋门
哟 锁不住的春天
主人不在家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北京通”
——金受申的《老北京的生活》
谭宗远
金受申一生的著述,都
与北京有关,他的一支笔写遍了京师的犄角旮旯。他是位地地道道的“北京通”。
金受申卒于1968年,活了62岁。这个岁数算不上老。天假以年,他还会写出更多的京城故实。这些东西他肚子里有的是,这本初次结集的《老北京的生活》,就是明证。
打开书,光瞧目录,就叫人眼花。四季时令、婚丧礼俗、吃喝娱乐、旧京百业,无所不包。再看细目,大如国药铺、玉器行、金融业,小如掏蛐蛐、养秋虫、粘知了,无所不写。粗数一下,近150个题目。面儿铺的这样开,会不会浮光掠影、顾此失彼?看过全书,我感到不仅没有此病,许多事情还写得相当详尽。
金受申谈养鸟,从用具(鸟笼、鸟架、鸟杠等)说到鸟的鸣叫,又说到鸟的押音、鸟的训练,最后附带介绍了南方鸟的种类。这套“鸟经”说的细致,即如给鸟押音,作者分头叙述了为各种鸟押音的各种窍门儿(押音指让鸟学叫音,俗称“上言语”);再如“练玩艺儿”中,作者讲各种驯鸟妙法,更是五花八门,详而又详。这部“鸟经”直可作为养鸟指南。类似这种可做指南的内容,书中所在多有(如鸡鸭吃法、鱼的吃法、养金鱼、养蟋蟀等),想必金本人就是个美食家和养活物的专家。
本书涉及行业甚多,金受申不可能逐一参与其间,然而他写这类行业,笔下也并不夹生。他说:“我的目标是记实,我的手段是勤问、勤记。”他写旧京钱铺吃兑换银两的四种方式和造假票子的手段,具体而微,不为常人所知;写炮制药材,条理分明,俨如制药老手;写鬼市内幕,极其详实,恍如亲见。
书中有一章名《童戏记趣》,专叙旧日儿童捉蜻蜓、粘知了、拉家雀、摸鱼捉泥鳅之类的把戏,文笔颇为俏皮,带有一定的自传性。
文笔明快简练,毫不枯燥,读者随处可以感到作者旧学的扎实。李滨声配的一百五六十幅插图,颇能传神。北京出版社印行的这本写于30年代的旧作,带给今人的知识和艺术享受都是不可低估的。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漫笔

“种族假相”
余仁
俄国作家契诃夫,写过短篇小说《宝贝儿》。其中有个人物叫奥莲卡,她丈夫是剧团经理人,于是“常常对她的朋友说,世界上顶美妙、顶重要、顶不能缺少的东西就是戏院”。后来,她改嫁给木材厂经理,即“觉得生活中顶要紧、顶重大的东西就是木材”。
奥莲卡这样的人,不止小说里才有。在哲学界,有人总认为自己的领域是最神圣的。正像马克思所讽刺的那样,他们认为“愚昧的凡俗世界只需张开嘴来接受绝对科学的烤松鸡就得了”。这种现象,叫做“种族假相”。在学术界,早就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文艺界,素有“自己的文章好”,“文人相轻”等等。
“种族假相”终究是“假相”;自高自大往往是“夜郎自大”。那些看起来似乎拥有“绝对科学的烤松鸡”的人,其实不过是有时比鹰飞得高的鸡。凡“自我膨胀”的人,不妨往自己头上浇点冷水,让感情灌进理智的冷却剂,以便冷静地看待自己,客观地看待别人,实事求是地看待中国和世界,不要在“种族假相”中自我陶醉。


第8版(副刊)
专栏:

子不教,父之过。
华君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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