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8月2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金马人物特写征文

  大海和她的眼睛
何香久
这是一片空旷的大海滩,百里内见不到一棵树,只有星星点点的蛤蜊壳。
30多年前一个冬日,李明堂率领山东省宁津、河北省吴桥二县的230名开滩民工,进军渤海湾。
海滩的空旷使他们瞠目:海滩上的活物,最多的就是兔子,一群又一群野兔被进发大海滩的人马惊起,远远看去好一派万马奔腾的景象。
李明堂伫立在料峭的海风里,哑口无言。那年,他虚岁18。
他带领的民工,清一色小青年。李明堂属虎,这支队伍里他的同龄人便有78个,号称78只虎。这支队伍被编为青年突击队,李明堂当了队长。
他们在海滩上安营扎寨,啃的是谷面窝头,喝的是又苦又涩的咸水,住的是秫秸扎的工棚。这工棚叫“一窝龙”,名字挺响亮,毕竟太简陋。赶上连雨天气,棚子里漏得连插针儿的干地皮也找不到。天好时,睡个舒服觉,半夜里翻个身,被窝里多了个肉滚滚凉冰冰的玩艺儿,掀开被子,抻出来一条菜花色的长蛇,浑身一层鸡皮疙瘩。虽然条件艰苦,但大家劲头十足,发誓要建设“世界上最大的盐场”。
1962年,一个初具规模的大型盐场——长芦黄骅盐场基本形成。荒凉的大海滩上,此时阡陌如绣,水网如织,珠玉般洁白的盐山拔地而起。在这兴头上,却因3年自然灾害而被迫下马,“世界第一大盐场”只放了一只美丽的气球。
万名工人只留下几人看守。李明堂留了下来,他不信多少人拚着命创出的家业就这样一场水漂了。
熬了3年,终于盼来了恢复黄骅盐场的消息,李明堂兴奋得涕泗滂沱。抢修荒弃了的盐池滩地,正是数九寒天,水结了冰茬,担任一工区党支部书记的李明堂喝声“下”,头一个脱掉鞋袜,跳进冰水;运盐的船驳在河沟搁浅,要疏通河道,李明堂等人二话没说,穿上胶皮裤衩跳入冰河。他一个人从早上8点一直干到下午2点,上岸脱掉皮裤衩,里边的棉衣全湿透了。第二天完全瘫痪,再也无法从床上爬起来。工友们送他到了沧州地区医院,一位天津医学院带学生实习的老教授摸了摸他那条冰冷的腿,问:“今年多大啦?”明堂说:“25”。老教授说:“要是45你就得回去,25也许还能治。”他让李明堂做条狗皮裤穿上,不论冬夏,穿不到时候不能脱。李明堂果然做了一条狗皮裤,一穿就穿了400来天,三伏天燥热难禁,几乎休克,他硬挺着,一直穿到皮板里生了麦粒儿大的虱子。脱掉皮裤,他果然又可以健步如飞了。
晒盐似乎是一种保险系数最大的行业,只要有取之不尽的海水和阳光,就会有滚滚而来的白金。殊不知,盐工的艰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过去盐汉子有三件宝:“狗皮、铁锨、破棉袄”,抬盐筐、撩盐码、扒盐砣子、拉盐驳子,人活到这份上,就算到了九河下梢了,盐工自己把自己叫“盐驴子”。
李明堂在盐场干了30多年,从一个普通的盐工当到场长。当了场长,他也不失盐工的本色。人工作业那时,“扒、调、撩”一人一天6吨的混合定额,不会使巧劲的人非得累趴了架。尤其是堆盐码,那是个“尖端技术”,李明堂丁字步一站,身子像口钟,一把大锨左右翻飞,挥洒自如,看他干活,像欣赏艺术表演。
讲制盐的工艺,他更是行家里手。他所掌握的那些关于土壤学、天文学和化学知识,会使一个大学生为之倾倒。听说,他最近写了一本气候与盐业谚语的书,一家出版社已欣然接受。
他当场长烧的头一把火,是革了“扁担炖肉”的劳作方式的命,用新技术、新工艺改造滩田,很快实现了管道化、机械化,原盐产量几倍、几十倍地翻番。质量也一直名列全国海盐之冠。
现在,他们有了自己的专线铁路,自己的医院、子弟小学、托儿所、幼儿园、修配厂、气象站,同时还要把家属住宅区迁往黄骅市区,已破土动工。
大海滩上那茫茫盐场,不留情面地染白了李明堂的一头乌发;没有改变的,只有他的那双眼睛——永远布满血丝,永远海一样地深沉。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


第8版(副刊)
专栏:

  闲情
芸斋
人生,总得有一点闲情。闲情逐渐消失,实际就是生命的逐渐消失。
我是农家的孩子,农村的玩意儿,我都喜欢,一生不忘。例如养蝈蝈,直至老年,还是一种爱好,但这些年总是活不长。今年,外孙女代我买的一只很绿嫩的蝈蝈,昨天又死去了。我忽然想:这是我养的最后一只。我眼花耳背,既看不清它的形体,又听不清它的鸣叫,这种闲情,要结束了。
幼年在农村,一只蝈蝈,可以养到过春节。白天揣在怀里,夜晚放在被里,都可以听到它欢畅的叫声。蝈蝈好吃白菜心。老了,大腿、须、牙都掉了,就喂它豆腐,还是不停地叫。
童年之时,烈日当空,伫立田垄,蹑手蹑脚,审视谛听。兴奋紧张,满头大汗。捉住一只蝈蝈,那种愉快,是无与伦比的。比发了大财还高兴。
用秫秸眉子,编个荸荠形的小葫芦,把它养起来,朝斯暮斯,那种情景,也是无与伦比的。
为什么在城市,就养不活?它的寿命这样短,刚刚立过秋就溘然长逝了。
战争年代,我无心于此。平原的青纱帐里,山地的衰草丛中,不乏蝈蝈的鸣叫,我好像都听不到,因为没有闲情。
平原上,蝈蝈已经不复存在,农民用农药消灭了蝗虫,同时就消灭了蝈蝈。十几年前,我回故乡看见,只有从西南边几个县过来的行人,带有这种稀罕物。也是十几年前,在蓟县山坳里,还听到它的叫声。
这些年,我总是喂它传统的食物,难免有污染,所以活不长。
当然,人的闲情,也不能太多。太多,就会引来苦恼,引来牢骚。太多,就会成为八旗子弟。初进城时,旧货摊上,常常看到旗人玩的牙镶细雕的蝈蝈葫芦,但我不喜这些东西,宁可买一只农民出售的,用紫色染过的小葫芦。
得到一个封号,领一份俸禄。无战争之苦,无家计之劳。国家无考成,人民无需索。住好房,坐好车,出入餐厅,旅游山水。悠哉度日,至于老死。不知自愧,尚为不平之鸣,抱怨环境不宽松,别人不宽容。这种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注定是什么事也做不成的。
                1990年8月16日中午记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立此存照
——《生死存亡》读后
解伟
该书是四川人民出版社新近出版的余心言同志1989年的政论性杂文集。
这一年,社会主义的中国经历了40年来最大的一场风波,共和国面临着生死存亡的严峻挑战。作者当时身任北京市委副书记,是这场风波的目睹者、见证人。面临如此考验怎么办?作者并不仅仅凭“感觉”行事,而是以一个共产党员的鲜明立场、敏锐的政治嗅觉和洞察力,直接与动乱“精英”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斗争。
在动乱前,作者就撰文对一些“精英”的言行进行了披露。如《犹大和人权》一文,从《圣经》中的犹大谈到当代中国的魏京生,这个被捧为“民主斗士”的人却是一个出卖军事情报、以20元的代价不惜出卖我军千千万万前线指战员生命的“叛徒”。文章还以一些发人深省的事实,把魏京生的“国际背景”不露声色地抖了出来。在动乱中,作者一方面对不明真相的群众进行规劝,如《跟着感觉走》、《“为人作嫁”三态》、《立“女神”的错误早改为好》等文。另一方面,作者又写出20多篇有战斗力的文章,如《方先生不再“独立”》、《法国大革命与吾尔开希》、《刘晓波的“光荣”》、《何“国”之殇》、《假如万润南竞选》等等,锋芒毕露,毫不隐晦,如“匕首”、“投枪”直刺对方要害。这些战斗檄文,在当时舆论几乎“一边倒”的情况下,敢于写出、敢于发表,是极难能可贵的。至今读来,仍感意味深长。


第8版(副刊)
专栏:

  在“王桂荣号”上……
董子华
在北京甘家口,矗立着一尊汉白玉塑像: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手持售票夹,含笑注视着来往车辆和熙熙攘攘的人流。
她就是五年前因患癌症去世的优秀售票员、北京“四有”青年模范王桂荣。
一○三路二八三五号——“王桂荣号”电车缓缓驶进甘家口站。从前门售票窗口,探出一张清秀的脸,深情地望着王桂荣的塑像,神色庄严。
她就是“王桂荣号”现任车长、北京市劳模盛银珍。
一○三路从北京站出发,终点动物园。其间经过王府井、故宫、北海……这是一条在“人海”里穿行的“热线”。
“同志们,亚运会正向我们走来……”盛银珍上下搀扶,耐心疏导,热情宣传。
车到沙滩站,上来几位东北大汉。
“同志,请您往车厢里面走走。”盛银珍笑容满面。“我就愿站在门口。北京的售票员,没一个好东西……”大汉出言不逊。盛银珍一愣,但随即恢复了笑容:“同志,天热容易上火,先凉快凉快。”说着递过去一把折扇,“我们北京的售票员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地方,我在这里向您道歉。”“这……”大汉接过扇子,一时无言以对。“同志呀,我刚才可不是冲您呵。我们第一次来北京,跟售票员问个道,她骂我们‘傻帽’。要是北京的售票员都能像您这样……”
这只不过是最近在二八三五号车上捕捉到的一个小镜头。
这样的镜头太多了。
北京一所大学的学生搞社会调查,跟盛银珍的车。他们统计过,从北京站到动物园,盛银珍四十五分钟说了一千三百多句话。而按最低的要求,单程二十二个车站,每站可以只讲四句话。盛银珍售票八年,按最保守的数字统计,她接待过的乘客多达三百万人次。可她从没与乘客发生过一次争执。
一九八六年初,一位军人搀扶一位大娘登上二八三五号。车刚启动,大娘就要吐。盛银珍忙把一个塑料袋递过去。“哇”的一声,大娘一口全吐在盛银珍的脚上。但她眉头也没皱一下,就端来了自己的茶水杯,又拿来了清凉油,并轻轻给大娘捶背。车到终点,那位军人眼含热泪,上前行了一个军礼:“同志,太感谢您了。这一路上,您给我树立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榜样。我马上就要上老山前线。如果我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一定要来北京再坐您的车。”
两位碧眼金发的外国青年,下车前一定要送盛银珍一件小礼品。盛银珍摆手致谢。“OK,OK!”外国青年指着车厢前“王桂荣号”大牌子,高高翘起大拇指。
盛银珍扶着一位蓬头垢面来京上访的大娘上车,人们纷纷往后闪。“啧啧,瞧她那脏样,你还扶她,虱子都爬到你身上了。”大娘坐下来,拉着盛银珍的手,老泪纵横:“姑娘,北京的好姑娘……”
大年初一,老乘客纷纷上车给盛银珍拜年。各式各样的小礼品,堆满了小小的售票台。盛银珍心情十分激动。
盛银珍忘不了王桂荣。每天一踏上二八三五号,她就感到王桂荣仍在车上。她清楚地记得,五年前,当王桂荣知道自己得了喉癌后,手术前还强撑着来到车上,深情地抚摸车身,含着热泪说:“盛姐,我真舍不得离开咱们的车啊……”她固执地松开脖子上的纱布带,要求再让她卖一次票。车缓缓开动,她微笑着走向每一位乘客,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用极其微弱而又沙哑的声音说:“请您……买票,谢谢……”她一张一张地撕着车票,泪水滴落票夹。
王桂荣去世前,紧紧拉着盛银珍的手,吃力地说:“盛姐,千万别忘了咱们的决心,一定要创一辆市级文明车组……”五年来,盛银珍一刻也没有忘记桂荣最后的嘱托。每天当她从甘家口王桂荣塑像身边经过时,都仿佛听到了桂荣亲切的声音。
                (作者单位:《建设报》)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漫笔

  无题有感
朱坤
在精神财富上,有人太富有了,富得应有尽有;有人太贫穷了,贫穷得连一个梦也做不着。然而有的贫者,却认为对方是不幸的。
有人生得轰轰烈烈,死得默默无闻;有人生得默默无闻,却死得轰轰烈烈。
嫉妒别人和被人嫉妒有所不同。嫉妒别人是一种痛苦的自我折磨,而被人嫉妒,则未必不是一种心理享受。


第8版(副刊)
专栏:

木箱上的狗尾草[油画]
王志华 江洪 高津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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