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5月16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金”马人物特写征文

  老李头
宋发翔
我家的阳台正面向阳,暑天热得像火炉,连我那几盆月月开花的名贵月季,也经不起烈日曝晒,每到这时节,它就中断了花期。阳台上,只有我这盆“金边六月雪”树桩盆景,很有耐性,它冬季不落叶,一树翠生生的绿色叶片,镶着一圈圈黄亮亮的金边,像花一样金碧辉煌。到了夏季,它又偏偏在赤日炎炎的六月暑天开花,那满树盛开的小白花,像一片片雪花,晶光银亮,堆满枝头,使我家的阳台生出夏天的雪景!来我家串门的朋友,都说我家阳台是“太白积雪六月天”啊!
我凝视着那枝杆弯曲的六月雪和树下那块黑里透白的雪花石,脑际里又映现出老李头的倔强身影。蓦地,我又想起那个下大雪的日子。
三年前冬天的一个清晨,我一开门,发现一夜大雪铺满了大街小巷。觉得奇怪,今天怎么没见老李头出来扫雪呢?心里说,好啊老李头,你也有睡懒觉的时候!今天扫雪,我可抢到了你的前头。于是,我赶紧操起扫帚,先从我家门前扫起,顺着街口一直扫到半截巷里,当我兴冲冲地沿着小巷扫到老李头家门口,正要叫门,才发现门挂了锁。后来才知道,就在这个雪染大地的洁白日子里,老李头离开了这个世界。据说,他临终前也没给家里人留下一言半语,他只是稍稍伸展了一下他那佝偻的身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止了他一生的劳累!
要说出老李头的名字——李虎林,连他的街坊近邻都很陌生,若提起前些年在西安古城沿街拾马粪的小老头,西安市的居民都不会忘记。老李头退休前是西安搪瓷厂的老清洁工,他身材瘦小,加上他一天到晚,一年到头都是低头扫地、弯腰拉车,养成了职业习惯,他早早就驼了背,弓了腰。于是,人们就叫他小老头。从他满头黑发一直叫到他两鬓落霜,一直叫到他退休、去世……
老李头还有个外号,人称“垃圾大王”。他平时走路也习惯两眼向下看,死死盯着地面,如果发现纸屑、果皮,便随手拣起来,放进路旁果皮箱里。他清理垃圾从来不分八小时内外,也没有区域界线,在他看来,随时随地清理垃圾,净化环境,是清洁工的份内事。有次看电影,观众纷纷入场,而老李头还只顾在电影院门前拾香蕉皮、冰棍纸,当时有个小青年冲着他高喊“垃圾大王”,惹得众人哄笑。嘲笑声中,老李头连头也没抬,不见其喜,也不见其嗔。只是那个小青年只顾一时得意,不料踩上一块香蕉皮,脚下一滑,跌了个仰面朝天,众人又是一场哄笑,只有老李头赶紧把小伙子拉起来。
在十年动乱中,老李头觉得奇怪,一场“横扫一切”的特级风暴,能使天地倾斜,却偏偏不扫马路上的垃圾。那时在古城跑运输的马车很多,街道上到处可见一摊摊的马粪,任其人踏、车碾,粪沫飞扬。马粪本是农作物的好肥料,当时却是污染古城环境的垃圾。后来,西安的街道上便出现了个拉着斗车拾马粪的老头。
老李头利用工余时间拾马粪,一直坚持了12年,他迎着清晨的曙光,他顶着中午的烈日,他踏着黄昏的月色,连上下班的路上他也拉着粪车沿路拾粪。等到礼拜天或节假日,他把集中起来的马粪,一车一车送到郊区生产队。老李头的汗滴,洒遍了西安城区的大街小巷,市郊方圆百里的纵横路径,印满了他深深浅浅的足迹,12个春夏秋冬,他拉着铁斗粪车,奔走了近10万公里路。他的腿细了、瘦了,他的头发白了、稀了;他的皮肤黑了、皱了,他先后把50多万公斤马粪,送到郊区农田里。这一串串沉甸甸的数字呵,是脚的里程,也是心的里程!
老李头在大街上拾粪,常常有一群小孩跟在车后凑热闹,有时还异口同声地喊着顺口溜:
小老头,弯弯腰,头上戴个大草帽,拉个粪车满街跑,见了马粪当珍宝,人家笑他他也笑……
一天中午下班,在回家的路上,我发现老李头没拉粪车,一问才知道车轴坏了,还没修好。当时我便好言劝他:“李师傅,你也该歇歇脚啦,你把车轴都磨断了,何况人呢。”他笑了笑说:“我这个人你还不了解?让我在家里闲坐着,那真比害大病还难受哩!”说话间,他看见路中间有一堆马粪,他赶紧从身上掏出一张旧报纸,跑过去用手把马粪捧进报纸里。就在这时,一辆过路的小轿车突然停下,车上出来一位干部紧紧握住老李头那双捧马粪的手。事后才知道,那位干部就是“四人帮”垮台后,新上任的市委书记。
老李头退休后照样闲不住,热天他忙于瓜果摊前拣瓜皮,冷天他奔走在菜市场上拾菜叶。原来,他帮助郊区一家缺劳力的贫困户办起了家庭养猪场,他把这不花钱的饲料,一车一车送到农户家里。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各种垃圾一经他过手,便能变废为宝,派上各种用场!他的无私奉献不单是在净化城市环境,而且在净化着人们的灵魂!我家这盆金边六月雪盆景,就是当年红卫兵“破四旧”时,老李头从垃圾堆里拣回来的绿色生命。当时被折断枝叶、连根铲除的小树桩,经他精心栽培、保养,才从绝望中获得新生。后来他送粪路过渭河滩,又拣回一块黑白分明的雪花石,和这株曲中有直的六月雪配成一盆珍贵的盆景艺术。它叠印着老李头的身影,使我看见一个透明的灵魂。
               (作者单位:西安人民搪瓷厂)


第8版(副刊)
专栏:

  林则徐的格言
史莽
田家英夫人董边同志赠送我一册《书法丛刊》第十九辑。这辑是《田家英同志藏品专辑》。我放在手边,睹物思人,时时翻看。
家英同志生前收藏清人翰墨极多,总数在千件以上。他特别喜爱学者的作品,学者兼革命者或爱国者,尤有好感。我知道的就有两位:一位是“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戊戌变法失败后慷慨就义的谭嗣同。谭氏生前的书斋名为“莽苍苍斋”,家英大约看重他的风骨,把自己的书斋取名为“小莽苍苍斋”。另一位是“苟利国家生死以,敢因祸福避趋之”——焚烧鸦片、抗击英军的林则徐。家英把上面的两句诗,请人刻成印章,作为自己的座右铭。
我在家英的“小莽苍苍斋”的藏品中,曾看到过一幅林则徐写的中堂。上面写道:
“观操守,在利害时;观精力,在饥疲时;观度量,在喜怒时;观存养,在纷华时;观镇定,在震惊时。……”
我觉得林氏所写的,不是一般的所谓“哲理性”格言,而是他的亲身经历的生活实录。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急风暴雨、惊涛骇浪,不是真正经历过极度严重的“利害时”、“饥疲时”、“喜怒时”、“纷华时”、“震惊时”,他就不可能写出这样朴实而又深刻的体会来。可以想象,这类生活实录式的格言,同他的拯国救民、反帝抗英的激烈战斗是分不开的。
在平时,在一般情况下,一个人的品德、修养、情操、节守、信念等,是不容易显示出来的;只有在重大冲突中,激烈斗争中,严峻考验中,强烈诱惑中,生死决断中,方见“英雄本色”,才能看得出一个人的洁白、刚强、宽厚、忠贞、坚定。这就是古人所说的“疾风知劲草,严霜识贞木”的境界吧。
去年春夏之交,中国共产党人经历了一场血与火、生与死的大搏斗。这场大搏斗,对每个共产党人的理想信念、立场观点、政治素质、个人品德都是一次严格的考验。考验的结果,有的优秀,有的合格,有的不及格;个别所谓“共产党员”,暴露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真面目。如今跨进90年代,所有的共产党人,大约都将经历一场决定社会主义命运的大考验吧。
在这样严峻的时代,读读林则徐的格言,我认为是有好处的。至少可以提醒人们:在这历史的紧要关头,“疾风知劲草”;在遇到大利害、大饥疲、大喜怒、大纷华、大震惊时,只有那些不计利害、不怕艰难、不被煽动、不受诱惑、不避风波,坚持为社会主义事业、共产主义理想而奋斗到底,显示出共产党人应有的“英雄本色”的人,才是真正的、坚强的马克思主义者。


第8版(副刊)
专栏:

  海岛歌星
苏泽
我的书桌上立着一枚海螺,是“海岛歌星”杨扬送的。它挺拔的样子很像一名站在礁石上手握钢枪的士兵。那充满律动的螺旋,让人一看到它,就像听见了昂扬的螺号。
我认识杨扬是5年前,在教导队。晚会上,他那浑厚的男中音唱出的《两个黄鹂鸟》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尔后便是在军区空军青年歌手选拔赛上再睹他的风采,训练有素的美声唱法令四座皆惊。他荣登榜首。山东省一位著名声乐专家对他十分欣赏,极力推荐他参加山东省青年歌手大奖赛。如果参赛,不排除一举成名的可能性。然而命运对于他并不慷慨——他未能参加比赛。因此未能成为歌唱家。他还是他——驻东海前哨某部技师,空军专业技术上尉。
前不久,我到海岛调查部队文化活动情况,遇见了杨扬。他还是那个样子,高个,微胖。一对炯炯的大眼睛,透过鼻梁上那副漂亮的金属架眼镜,流露着内心丰富的情感。
我们漫步海滩,极目大海,一轮夕阳,数艘渔船,伸向天空的桅,牵几朵白白的云。“在这里生活不会有烦恼。”我脱口而出。“你错了,正好相反。你在这里多体验几天生活吧!”
事实证明,杨扬是对的。海岛生活是艰苦的。不亲身体验,就无法想象。至今忘不了那惊险的盘山公路,忘不了那一连十几天不见天日的浓雾。我才开始懂得什么叫寂寞,什么叫枯燥,什么叫无聊……的确,海岛是美丽的,但海风依然会吹落你相思的眼泪,浪潮依旧会拍痛你酸楚的乡情。
杨扬刚到海岛时,就想给这里增添一些欢乐。唱支歌吧!这可是拿手戏。他为战士们一展歌喉。他的歌声使平淡的军营生活激起几许浪花。尔后依然是平淡。仅凭一副好嗓子就能把战士们唱得不想家,那是神话。他泄气了。
然而,人的感情有时是很奇特的,就像那大海的落日,今晚西沉,明早又蓦然从海上升起。既然单枪匹马不行,为什么不发动群众?在领导和同志们的大力支持下,一个业余乐队成立了,杨扬任艺术顾问。
没有乐器怎么办?文体经费少得可怜,高级乐器买不起。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军用水壶当沙锤,脸盆当架子鼓……除了上级配发的二胡、笛子、锣鼓外,还有干部战士们自购的小提琴、口琴、吉他。噢,饭碗也能奏出美妙的音乐。
这个庞大复杂的中西结合的特混乐队在小小的军营一经演出,即刻引起轰动。友邻部队听说后,纷纷前来邀请。他们欣然前往。不需要任何报酬,你高兴,我高兴,大家高兴,这就够了。特混乐队走遍了附近的陆海空三军,无论陆军兵营,还是军舰、潜艇,都有他们的歌声回荡。尤其是那次在潜艇上演出,狭窄的舱房被挤得水泄不通。一曲《军港之夜》,许多水兵都流了泪。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场面,台上台下一样动情。”杨扬说。
接着,他们又到驻地机关、工厂、农村、码头、渔港义务演出,场场爆满。他和战友们感受到了人民对子弟兵的深情厚爱。他自己也成为名传一方的“海岛歌星”。
“军营不能没有音乐,不能没有歌声。”他在信中这样说。
杨扬从北京入伍。北京有他温暖的家,北京有全国乃至世界一流歌唱家的演出。他喜欢北京。然而他更爱他的海岛,他的战友们,他的迷人的乐队。在海岛,他已经度过了十几个春秋。每当战友们的掌声响起来的时候,杨扬便感到自豪。他认为此时他创造的价值不亚于东方歌舞团的著名歌手。
我听杨扬唱歌能听出海的味道,能听出海浪拍击礁石的涛声。每当我看见书桌上的这枚海螺,便能读出声响来,那是振奋人心的螺号。
杨扬,你就是一枚海螺,对吗?
               (作者单位:济南军区空军司令部)


第8版(副刊)
专栏:

  汉俳四章
徐放
谒秋瑾墓
亭边碧血凉,
女儿姓字关兴亡,
千古颂秋娘。
    湖上
世上几沧桑,
卅里西湖碧汪汪,
人犹话镠王。
注:镠王,指五代时吴越国的建立者钱镠。
    登六和塔
处处起高楼
六和塔望大江流,
形胜说从头。
    断桥
古今说钟情,
谁解钟情到死生?
独对断桥亭。
1990年春,学写于在杭州召开的“歌俳诗国际研讨会”期间。


第8版(副刊)
专栏:

家住大山下 (中国画) 袁武
选自《北国风光书画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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