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2月20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思念恩来同志并想到“爱心”
  ——《广语丝》第二十二
  欧阳山
年年今日,思念起恩来同志这位万人爱戴的革命家,都不禁泫然涕下。回想当年,噩耗传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失声恸哭。此情此景,到现在还使人心酸。我当时还没有恢复组织生活,没有资格参加党内的追悼会,是一大憾事。读到柯岩的《周总理,你在哪里?》那种悲怆的情绪,到现在还没有消失。
恩来同志究竟是一位什么样的人物,使得大家这样爱戴?有人说,他是一位军事家;有人说,他是咱们的总理,外交部长,政府的首脑;有人说,他是咱们党的一位领袖;也有人说,他是一位诗人,哲学家,文艺理论家和文艺组织家。这都是对的。可我还要补充一句,他是一位最爱人——最能爱人,也最会爱人的人。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跟他接触过的人都一致承认,他是一位最严厉的人,同时又是一位最使人感到温暖的人。恩来同志对工作的要求是非常严格,非常严肃的,有时候严到了严厉的地步。不论在工作时间上,工作作风上,工作情绪上,工作效果上,他都是非常严格的。可是跟他一起工作的人,丝毫都没有害怕的念头,反而觉得他可爱可亲。有时候受到了他的责备,也不觉得难过,反而觉得舒服和感激。那么,是什么神奇的力量在他的身上发生作用,使他能够把两种矛盾的东西那样美妙地结合在一起呢?
我确实这样想过:他是不是对于某种专业有些偏爱?他那种对别人的爱是不是毫无边际的?后来我又把自己的想法否定了。我也曾经想过,他那种对别人的爱是否像古语所说的:“爱人以德”呢? 话也许有点近似,可终于未能惬意。
恩来同志接触的人是很多的。政治、军事、科学、教育、文艺等等,还有许多外国人。我能够亲身观察到的,只是他接触的一些文艺界朋友。开头我也有过他对于文艺界的朋友存在着某种偏爱的感觉。后来,别的方面的朋友告诉我,他对于科学方面的人也同样爱得很深。
记得皖南事变后,恩来同志在重庆主持疏散文艺界朋友的工作。当时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条去香港,一条去延安。当我决定去延安的时候,恩来同志很严肃地对我说:“你要下足够的决心。”过了两个月以后,局势更加恶化,去延安的路已经中断,但不是完全没有希望。我坚持去延安。恩来同志有点严厉地对我说:“你要下更大的决心,准备迎接更大的困难。”并且交给我一笔港元,准备局势一旦发生突变,和八路军办事处失去联系,我就要自己撤退到香港。又过了一个月,最后一队去延安的军车准备出发,恩来同志又在曾家岩非常严厉地对我说:“这回你要留长胡子,化装成40多岁的一位军属,还要学会几名湖南话。你不但要有足够的决心,还要有足够的信心。如果你觉得没有信心,或者信心不足,你还可以选择去香港。”出发之前,有一次在红岩嘴一起吃饭的时候,我问他:“周副主席,你对文艺界的朋友都一样地重视么?连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也很重视么?”我所说的微不足道的人是指的我自己。他听懂了我的话,温和地,同时深情地微笑道:
“一个人的贡献有大有小。只要他肯给人民做事——做得多一点,或者少一点,我们都同样重视。”
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了:他对任何人都没有偏爱,同时他的爱不是空洞的博爱,是有边际的。那界限就是:“给人民做事。”
近来,在报纸上,杂志上,电视屏幕上,收音机里面,都经常看到或者听到“爱心”这个字眼儿。这个词儿在台湾、香港或者其他资本主义国家也经常使用,听起也不奇怪,因为它好听,跟博爱一样好听。但是在咱们社会主义国家,忽然盛行起“爱心”来,那就有点奇怪了。我相信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相信贾府的焦大决不会爱林妹妹。但是有些人偏要说世界上有无缘无故的爱,焦大一定会爱林妹妹,甚至还会爱宝姐姐。我完全给弄糊涂了。我捉摸,能够对所有的人无所不爱,当然是好事。可是:“你会爱扒了你的钱包的扒手么?你会爱行凶抢动的强盗么?你会爱叛国投敌的汪精卫么?美国兵会爱巴拿马的人民么?或者反过来,巴拿马的人民会爱美国兵么?……
看来,最能爱人,也最会爱人的恩来同志并没有这种所谓“爱心”。
恩来同志十四周年意,广州


第8版(副刊)
专栏:

  毛岸英和记者
  田方
毛岸英从莫斯科回延安以后,毛主席曾要他到模范村吴家枣园学习农业劳动,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但是,在毛岸英去农村之前,毛主席曾要他向新闻记者学习的事,却鲜为人知。
那是1946年3、4月间,陕甘宁边区第三届参议会在延安召开,参加会议采访的解放日报记者组住在南关外延河边一家小旅店。一天早上,一位身材高大、身背行囊的男青年,手持中央宣传部的介绍信,兴冲冲地来找解放日报记者组。组长接待了他,经他说明来意,才知道他当年1月刚从苏联学习回来,最近又适逢召开边区参议会。他从解放日报上读一些新闻报道,却很难理解。比如:
当时,陕甘宁边区政府副主席李鼎铭先生,陕甘宁边区参议会副议长安文钦先生,都是绥德、米脂的进步绅士。为什么共产党干革命,还要吸收从封建地主阶级里分化出来的绅士参加领导呢?
为什么要建立“三三制”政权?
为什么实行减租减息政策?
什么叫整顿三风?
什么叫大生产运动?
……
……
毛岸英不懂,向他父亲请教。日理万机的毛主席当然没有时间和他详细讲解,于是,就让毛岸英去向正在会上采访的解放日报记者们学习。
这类问题,现今的当代人也许不少人还说不上来,但是作为40年代延安的新闻记者却是普通的常识。当然,真正要说明白,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于是,毛岸英就和记者们同吃、同住、同采访、同学习。几天下来,他的笔记本写满了丰富的内容,和记者们相处得日益亲密起来。那个年代,作为解放日报的记者,听毛主席报告,向毛主席采访,和毛主席握手,都是很自然的事;比我们的年龄还小三、四岁的毛岸英,相处得就更随便了,加上他为人朴实诚挚、平易近人、热情友好,我们彼此之间很快就熟悉了。
我们从中餐和西餐、馒头和面包的异同,苏联人民的友好相处,日常生活,谈到我们怎样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谈到我们的小米加步枪怎样打败强大的敌人;谈到党的三大作风——理论和实际相结合,和人民群众紧紧联系以及发扬批评和自我批评等等。但是,当谈到党内生活的组织性和纪律性问题时,他向我们介绍了一件他亲身的体验。他胸襟坦率地说:
“我从莫斯科学习回延安不久,美联社的记者访问了我,要我谈谈对于抗日战争胜利后国际国内形势的看法。访问记翻译成中文,要我过目后发稿。亏得我还有一点组织纪律观念,访问记请你亲看过后再说。不料父亲并没有细看,就把稿子揉成一团,还严厉地批评了我:你小小年纪,刚从国外回来,懂得现在是什么样的形势,怎能对外国记者随便发表谈话!?”
年仅25岁的毛岸英认识到:“这是一次深刻的教训,还是父亲批评的对,我对中国知道的太少了,我应当好好学习!”的确,像这样的大问题,也引起了我们的极大兴趣,经过大家一起学习和议论,加深了我们对当时形势的认识。
这件事,不仅是对毛岸英,就是对我们每个记者,也是一次深刻的教育——也许毛主席本人没意识到,他通过岸英,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政治课。


第8版(副刊)
专栏:

  反馈短波
《大地》副刊编辑同志:
今天才看到1989年12月22日《大地》副刊,发觉《明年春再来……》一文有三个错字。一个错字出在此文的题目里,“夜有香如故”应是“应有香如故”。这是瞿秋白中引录下来的用作文章题目的。文中第一栏16行直接引的这句诗,也错了同样的一个字。第二栏末2行内的“夏济安”,错成“爱济安”。
又,《诗三首》中的“其二”第4句“玉谿”错成“王谿”,错得颇怪,盖“玉谿生”为李商隐之号,就在左旁的注中写清。
看来,这些错字倘系手民误植,校对亦可校出;如果,竟是编者不察,实在太令人慨叹矣!
我看到副刊已迟,也许编辑部已经刊出更正了,不过,作为一个爱护贵刊的同道,还是一写为快。
报社同道能听到读者的声音,总是它的活力所在。这也算是一个读者的声音吧。
丁景唐
1990年1月14日夜
经查对,以上三处错误均系我们编校工作疏忽造成的,在此谨向作者、读者致歉。感谢丁景唐同志诚挚的批评指正,希望今后能听到更多读者的声音。 ——编者


第8版(副刊)
专栏:

  桂花雨
  李昆纯
亮晶晶的雨中
桂树林也在下雨
分不清是九月雨
还是桂花雨
淋湿了的香味
淡淡地
潜入肺腑
一簇簇金桂
一爪爪银桂
黄灿灿的土地上
铺满花儿
啊,雨中的桂花
桂花如雨
忆及那年金秋赏桂
书页中还夹着花蕊


第8版(副刊)
专栏:文化采风录

  郎德酒歌
  刘德伟
不饮酒,不听歌,不算到苗寨。
在黔东南郎德上寨,我领略到酒的坦诚,歌的深沉。
踏着夕阳接近郎德寨,未闻人声,先嗅到酒香。几声浑厚的土炮轰鸣,一阵辛辣的火药味儿飘过,人和酒一起出现——身着盛装的苗家少女手捧陶质酒碗守在寨前。敬栏路酒,苗寨迎客的第一道仪典。酒是包谷酒,干醇清凛,敬酒者脸上挂着天真的微笑。十二道拦路酒,前面是扁平的陶碗,后面是硕大的牛角,真让人又喜又怕。只要怀着坦诚迎上去,便会感到一种理解——酒碗是微微倾斜着由你的嘴掌握着适可而止,绝无“灌”的意思。不过,膀大腰圆者要受到特殊“照顾”。至于不懂规矩,接过酒具者,一定要全部喝干,不然是进不了寨的。
酒是郎德人生活的血液。婚丧嫁娶那样的隆重场面自不必说,几种特殊的饮酒习俗便足以使来客大开眼界。“打口嘴”酒——郎德人处理是非口角的特殊方式。夫妻、家庭、邻里之间出现不和,须请7个人打狗、杀鸡、宰鸭、喝酒,谓之喝“打口嘴”酒。饮过此酒之后,双方必须克制,否于己不利。建房酒——郎德人建立家业不可缺少的仪典。欲在某地建房,先从该处取一团泥巴,放在酿甜酒的土坛内,以酒成与否作为能否在此地建访的依据。立房当日,由掌墨师傅面向东方祭鲁班。祭毕,木匠喝酒,主人喝酒,众人随之喝酒。立门之日,还要请一位老者踩门槛,与主人共饮立门酒。“踩铜鼓”酒——逢年过节乡亲团聚的庆典仪式,先将酒喷在铜鼓上,意为敬鼓,然后由一“有福之人”执牛角杯向全体踩鼓者敬酒。先敬老者,再敬后生;先敬盛装者,后敬平装者。随之铜鼓声声,男女老少悠然起舞,井然有序,皆大欢喜。
无酒歌三日,有酒必有歌。歌是郎德历史的记录。早先苗族没有自己的文字,留传下来的歌便成了郎德历史的见证。在郎德寨,民歌的种类如夏夜繁星。一首民歌中,往往用一个声竟一押到底,中间不转韵,极为单纯、清澈。丧葬歌、叙事歌、歌的歌词是固定的,而情歌、酒歌的歌词则可以即兴发挥。以曲调高亢嘹亮、歌声飘荡如飞而得名的“飞歌”最引人入胜。“飞歌”的曲调难以描述,仅看其歌词便让人动情。《迎客歌》直爽坦诚:“木头浪里流,客来喜心头丹青 到我家来,喝杯迎客洒。”《送客歌》依依不舍:“客人已走远,犹如河上船,顺水划下去,木钩钩不转。客人翻过坡,无人来对歌,留妹一人唱,心情多难过。”
到郎德寨当日,夜幕降临时,我们应邀到一老者家做客。窗外传来女孩子的歌声,好耳熟,是苗语《济公传》。老者说,前些天大学生来寨里实习,教娃子们唱流行歌,还一块儿跳迪斯科。歌声渐渐远去,宾主频频举杯。喝过交杯酒后,老者起身,双手擎杯,唱起了抑扬顿挫的酒歌。同行的一位布依族汉子为我们翻译,歌词大意是:“我们寨子里有一种鸟,是真正的朋友来时它会叫。我们苗族有辛酸的历史,谁保护我们,谁欺负我们,我们心里知道。你们是真正的朋友,是最尊贵的客人。我们没有好饭菜招待你们,就请多喝上几杯酒吧。我唱不下去了,再唱我的眼泪就止不住了。”老者歌罢,众人喝干了碗里的包谷酒,抬起头互相对视时,都已是泪流满面。
离开郎德前,我翻阅寨里的留言薄,看到一位瑞士客人写下了这样的话:“希望你们长久地保持这种古朴的生活习俗,并且不因旅游事业的发展而改变它。”我想,他大概也听到过老者那动人的酒歌吧。


第8版(副刊)
专栏:

  漓江春晓[中国画] 张朝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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