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11月2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我们的时代江铃杯抒情征文

  大地的深情
黄东成
大地滋养我,
给我一树浓荫。
尽管岁月在我脸上
烙上一块块斑痕,
刻进年轮的
还有历史的风风雨雨。
我在风雨中成长,
每一片绿叶都在
诵赞太阳。
十级台风也拧不断腰杆
因我的根,
紧紧抓着大地。
秋风起时换一身黄金甲,
大雪纷飞,
我将全部落叶
回赠大地。
我全身赤裸,
但秃而不枯,
老来又发新枝。
无以回报土地的深恩,
唯有年复一年,
荫更浓,叶更绿。
(作者单位:南京《雨花》编辑部)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扎实而谨严的传记
——读《沙汀传》
王晓明
从传记的角度讲,在20世纪的中国作家当中,沙汀是相当难写的一位。他的人生之途充满了矛盾,譬如说吧,他既是出生于川西北一座荒僻的山城,直到今天,对家乡仍然怀有执拗的眷恋之情,可从20年代开始,他却又不断地离川远行,晚年更干脆定居在北京;他是个标准的文化人,可在少年时代,他却跟随当袍哥的舅父飘泊过相当一段时间,小小年纪就学会了骑马,学会了面不改色地偷运武器;而到50年代以后,他又多次担任行政工作,简直就像是一位负责干部;他很早就参加了共产党,可在他家乡的亲戚故旧当中,却颇有一些人是属于和共产党敌对的阶层,在20年代和40年代,恰恰又是这些人保护他免遭国民党政府的搜捕;在30年代,他前往延安,结识了那里的好几位高级领导人,可一年多之后,他却又返回家乡,蛰伏了将近10年;而到“文革”时期,他竟又被关押,长达4年——所有这些现象,都那样复杂,却又没有太多的戏剧性色彩,单是把它们梳理清楚,就已经很难了,何况你还得再进一步,勾勒出它们所表现的沙汀的精神历程呢!
吴福辉在这方面花了许多力气,不然,他绝不可能把那块荒僻之地的风土人情描绘得那样生动。愈是沙汀生平中的复杂现象,他的用笔就越重,常常是用好几份材料,从好几个角度,来描述同一件事情。他更设计出一套独特的对讲式结构,在几乎每一处重要的描述后面,都插进一段作者和传主的虚拟的对话,来挑明那事件对沙汀精神发展的深刻作用。一旦你把这些对话加以串联,沙汀那条独特的心灵之路就会清晰地凸现出来。我一向爱读沙汀的小说,也对它们做过研究,还专门为这研究向作家多次讨教过,自以为对他的情况并不陌生。可是,这一次细读《沙汀传》,我还是不断地获得收益,常常是刚在这一页上知道一件原先毫无所知的事情,又紧接着在下一页上读到一个我一直想要追索的答案。
吴福辉是一位学者,他的笔在许多地方,能够出色地以漂亮的文字,勾画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但是,他绝不愿意在总体上让这种文字代替或冲淡他所最为注重的谨严风格。他力图以翔实的材料,客观的态度,来向读者展示一个作家在20世纪中国历史中的心灵历程。有时,作者显得轻松,但更多的时候,冷静甚或过于含蓄的叙述,却会使人感到一种沉痛。这种沉痛,依我看,正是对历史和传主命运的准确把握。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漫笔

  读书杂感琐记
官伟勋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结网”,意味着再认识,打基础,周密思考与准备;意味着沉下心来重新学习占有尽可能多的知识。
然而,难不在“结网”,而在“退”。
“退”,意味着舍弃。或舍弃眼前的享用,或舍弃已适应了的环境与地位;或者只不过意味着舍弃一点小小的虚荣与面子。
“结网”需要勇气与毅力。“退”,不仅需要勇气与毅力,还需要远见卓识与坚韧的心理承受力。
只有懂得“结网”与“退”的辩证法的人,才是善于更快更稳地前进的人。
做学问如此,从事任何其他事业也如此。
“子美不喜陶诗,欧阳不喜杜诗,苏允明不喜扬子,坡翁不喜史记。”(《齐东野语》)。
陶渊明的诗,不因杜甫不喜欢,而丝毫影响他的诗对历代广大读者的魅力;杜甫不因欧阳修的微词而动摇其在众人心目中的“诗圣”地位;扬子之作不因苏洵否定而失传;《史记》不因苏东坡的贬词而不成其为“史家之绝唱”。
苏东坡也没有因为不喜欢《史记》而不成其为“唐宋八大家”中的佼佼者。“浑涵光芒,雄视百代”,仍是历代文人对他的文章的定评。
在文学事业上,“绝对必须保证有个人创造性和个人爱好的广阔天地,有思想和幻想、形式和内容的广阔天地。”名家之所是,未必皆是;名家之所非,未必皆非。


第8版(副刊)
专栏:

  你们好!朝鲜小妹妹
武际良
翻开我青年时代的一本影集,一帧发黄的像片呈现在眼前。像片上是两个朝鲜小姑娘手拉着手站在山坡上,十分可爱。
1950年岁末,我所在的中国人民志愿军部队挺进到铁原郡离三八线不远的一个小山村,部队集结待命,准备对美国侵略军实施第三次进攻战役。
隆冬时节,千里冰封。我和八九个战友住在一位朝鲜阿妈妮家里。阿妈妮的丈夫参加人民军上前线了,家里只有她和两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儿,大的十岁,小的四五岁。阿妈妮把她家最大的一间茅屋打扫得干干净净,把炕烧得热乎乎的让我们住。
我们每天战前训练归来,阿妈妮总是烧好了一大锅热水,要我们洗脸洗脚,两个小妹妹也忙着给我们每人端来一铜碗开水,还在开水里放了她们家仅有的一点蜂蜜,要我们喝。朝鲜老百姓习惯于喝凉水,穷苦农民更是如此。我们过意不去,便用刚刚学会的几句朝鲜话告诉阿妈妮,不要给我们烧开水,太费柴禾。她哪里肯依,连声说:“你们中国东木,喝凉水会拉肚子的。”
劝阻无效,我们便利用上山训练的间隙,打回一大堆枯柴,在院里堆得像小山,一个冬天也烧不完。
朝鲜小妹妹聪明活泼。我们让她们教朝鲜话,她们就跟我们学中国话。她们学得很快,吐字发音非常清楚。一到傍晚,我们训练归来,茅屋里就充满她们银铃般的笑声。
经过连续作战,我们出国时穿的胶鞋、布鞋都烂了,棉皮鞋更没有。要在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严寒里行军作战,突破三八线要攀登积雪冰封的高山峻岭,没有棉皮鞋是不行的。上级要求部队就地取材,每人至少要准备两双草鞋和一双长筒棉袜子,以防冻伤。阿妈妮见我们笨手笨脚,就和她大女儿连夜为我们缝制。
为了防止敌机夜间空袭,不能点灯火。阿妈妮家也穷得没有油灯。我半夜醒来发现阿妈妮母女不在屋里,便推开门缝查看,只见她们坐在屋檐下面,借着月光和雪地的辉映,一针一线地缝棉袜。阿妈妮佝身颔首,聚精会神地飞针走钱,很像我小时母亲深更半夜在煤油灯下为我缝补衣裳的情景。
第二天起床时,我们惊异地发现,每人脚边都放着一双厚厚的长筒棉袜。我们试穿时发现,有好几双棉袜的衬里布,不是我们的军用棉被布,而是粉红色的缎布。大家一再询问,朝鲜小妹妹才告诉我们,那是她妈妈把保存了十几年的作新娘时穿的嫁衣拆了给我们做棉袜子的。
1950年除夕之夜,三八线上大雪漫天飞舞。在隆隆的炮声中,我们告别阿妈妮和她的女儿,穿着她们赶做的棉袜参加突破三八线的战斗,把敌人打得丢盔卸甲,狼狈逃窜。
1951年春天来临,朝鲜的山谷里到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第四次战役结束后,部队奉命撤回三八线以北休整。我们路过阿妈妮家的那个小山村。一进村,我就和几个战友向阿妈妮家的院子飞跑。当我们跨进那熟悉的院落时,只见几个月前我们打的干柴依然像小山似地堆在那里。屋里空无人影。邻居的老大爷告诉我们,阿妈妮支援志愿军作战,抬担架送伤员时,不幸被美国飞机扫射牺牲了;她的丈夫也在战斗中阵亡了,两个小妹妹成了孤儿,已被里委员长接到他家。
在里委员长家里,两个小妹妹扑到我的怀里泣不成声。我抚摸着她们的头发,喉咙也哽咽了,不知怎么安慰她们。我从挎包里掏出了一包玻璃纸包装的饼干,这是两个月前在战斗中缴获的美国军用食品,一直不舍得吃。我把饼干轻轻地放在小妹妹手心,久久地站在那里望着她们悲怆的小脸。
后来,朝鲜政府把她们和其他孤儿转送到后方安全地区。我的这张像片,就是在她们临行前,我的老战友、原《人民日报》摄影记者、当时是我们部队摄影干事的吕相友同志给她们拍摄的。他后来送我一张,我一直珍存至今。
往事如烟。这两个朝鲜小妹妹,如今该有四五十岁了吧!她们的名字我记不清了,但在她们家里居住的那些日子,却是难以忘怀的。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星光

  是一枚小小的砝码?
邵天殊
也许是因为郭沫若亲笔题字,那苍劲潇洒的笔墨使这块校牌大生光辉。它挂在古老的俄罗斯建筑风格的校门前,赫赫威势不由得使你顿生几分神圣与敬畏。“辽宁省实验中学”,连那些金发碧眼的“老外”们也喜欢在这块中学校牌下摄影留念。
80年代在中国历史上翻开了叫人眼花缭乱的一页:改革的大潮,开放的浪头,各种变幻莫测的信息流……无不以汹涌的力量冲击着社会,时代的脉冲不可阻挡地更替着历史的沉寂与冷峻。
平静的校园也无法保持昔日的平静。一个个热浪接踵而至:武侠热,琼瑶热早已冷却;朦胧诗与谢尔顿也只热了一阵子,文凭热与外语热一时风靡全国,如今也明显降温,而经商的热浪则汹涌而至,袭扰着社会,也袭扰着校园,使它随着潮流和热浪颠簸。
高考的指挥棒无形中日益增强着它的“威慑”力量,它使全国5000万中学生挤上一条羊肠小路,实验园的中学生毫无例外地也只能如此抉择,智育砝码的超重和德育砝码的失重,使教育的天平倾斜了。
每一个教育者都想给倾斜的天平加一枚小小的砝码。
学校党总支书记许万珍,她胖胖的,微笑着,拿起了一枚小小的砝码……
正是在这样的时候,许万珍意外地收到了68名学生的入党申请书,好珍贵啊。他们的年龄大约在16岁左右。
这些学生是全校总数的68/1423,巨大的分母把分子显得格外渺小。可这确实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心灵追求。这是青年学生信仰危机中的一点光亮。她,怎能不捕捉它,许万珍的眼前总是迸跳着那一行行字。
一个男孩子这样描述自己的心态:“……我一天天感到自己的长大,思想在日趋成熟,世界观在迅速形成。我很清楚,这是人生多么重要的时刻。我不想使自己的一切在不自觉中产生,更不想让自己的一切在碌碌无为中度过……”相同的年龄有相同的感觉,一个女孩子则更直接地倾诉自己的心声:“……我困惑过,徬徨过,社会的一些弊端也使我对共产主义动摇过。于是我开始拚命读哲学书,寻求通向未来的路,尼采、萨特的书我看过,但并没有使我感到开阔……”
一位高三的学生,坐在高考的“战车”上还不忘向党支部写出自己的心声:“我曾留心身边的党员,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们的老师,他常说——想到自己是一名党员,就总有一种责任,一种追求,这是我行动的力量。想起老师的话,我的心里顿时就会升起一个坚定的想法:我也要争取加入这一先进组织!”
这些话语中融汇着成熟与幼稚、坚信与迷惘,现实与浪漫并蓄的思想,使许万珍激动更使她感到他们的圣洁、可贵。在实验中学的校园里,真的就站出了这么一群孩子,想了解共产主义,能在党风还没有纯正的情况下,认识党,了解它。这是新奇,还是……无论如何,首先要爱护,要滋润这一片危机中追求信仰的热土。
对,给这些中学生们办一个业余党校。许万珍充满了信心。
1987年8月19日上午8时30分,辽宁省实验中学第一期学生业余党校的开学典礼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室里举行了。
没有喜庆的锣鼓鞭炮,没有鲜花和彩带,可那面鲜红的、交叉着镰刀斧头的党旗却使所有的人激动亢奋,它凝聚着中国共产党60多年的风风雨雨啊。
68名学员庄重而平静地坐在这儿,可内心的激动却是无法掩饰的。每一个人都在倾听着,等待着:自己的名字被会议主席宣布的那一瞬间,而成为业余党校的第一批学员。对这些普普通通的中学生来说,这是一件怎样的大事?
它叫这些年轻人激动兴奋,更令这些年轻的心去憧憬,去向往。仅仅这一刻,听到宣布自己名字的一刻,真有点热血沸腾呢。他们又亲笔把自己的名字写到《第一期业余党校学员登记表》上,心中不禁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有人手颤抖了,有人眼睛湿润了,也有人微笑了,他们会同时想到那生命史上曾经有过的庄严时刻:戴上红领巾举起手在队旗下宣誓的时刻;戴上团徽,举起手在团旗下宣誓的时刻;今天的场景,却激励着他们去憧憬在党旗下宣誓的那一刻呢!那时,每个人将在自己人生的旅途上树立起一块新的里程碑。
许万珍为自己的学员准备的课程真是别开生面。请来了老党员,一个今天还奋斗着的老地下党员,也请来了新党员,刚刚从云南马关前线归来的战士,带着前线战斗的硝烟;还请来了学生们最喜爱的老师;参观了全国第一个集体致富的楷模,一个新型的“共产主义协作体”——大辛二队。这里党员干部与所有的农民同步摆脱贫困,同步登上富裕之路。这里所建的楼房、厂房……无不显示着党的核心力量和他们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
生动的讲解、教材,生动的课堂,使学员们常常盼望业余党校的活动。
1988年2月9日,第一期业余党校结业了。68名学员通过考试,获得结业证书。那鲜红的证书封皮上闪着镰刀斧头的光芒,第一页上贴着自己17岁的照片,也许这将是终生珍视的纪念,因为它凝聚着青春时代的思索追求。
当全体学员高唱“让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英特耐雄纳尔就一定要实现”时,他们突然觉得,自己青春的躯体里陡然增加了什么,也许就是那种无数人寻找追求,无数人为之奋斗,而又为之奉献的信仰吧!
当然,无须给它套上光环,也许这只是一枚小小的砝码,可它有自己的分量。
10年之后,20年之后,当这些业余党校的学员已经踏上工作岗位,以他们强壮的身躯、博大的理想支撑着共和国大厦的时候,他们自己定会想到,当初,他们曾在中学时代的业余党校里饮下的那杯浓浓的乳汁。
  (选自《人民教育》“红烛奖”报告文学征文获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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