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国庆报告文学征文
蜕变
——张瑞敏治厂记实
李存葆 王光明
雌蝉谢世前，痛苦地将纤细的尾针刺入鲜活的树枝内，产播下生命的种子。带卵的枝条伴着秋风枯萎了，堕地了。抑或大雪压埋，抑或暴雨冲淋，便有部分蝉卵投进泥土，开始了艰难的生的里程。卵变幼虫，幼虫吸地气啜根液，历三冬经五暑，始发育为成熟的蝉猴儿。当惊雷炸响夏雨呼唤时，蝉猴儿夜出“地牢”，躲过毒蛇阴险的舔舐，避开蛤蟆贪婪的口腔，蠕动着爬上了树干。抽搐、挣扎、昏死；裂背、探爪、脱壳、舒翼……终于，一个沾满污秽的泥猴儿蜕变为乐声聒耳的蝉。儿时，我们夜窥蝉蜕，乃稚趣使然，倒不是探寻什么哲理；年龄及长，教科书告诉我们，蝉猴儿夤夜间的变异，仅是一次生的翔舞，而在此之前，它在泥土的炼狱里已经有过五次蜕变……
世上万千生灵的诞生都是那般痛不堪言，而异体蜕变恐为甚之。世上蝴蝶凡14000种。凤蝶、弄蝶、绢蝶、粉蝶、环蝶、灰蝶、蛱蝶、斑蝶……不胜枚举，它们穷形尽相，各臻其致，雄飞雌从，竞相媲美，然而，它们的前身则都是丑不可睹的蛹。蛹中成虫抖颤着咬破蛹皮，噬啃出一条生路，才变为穿花度丛的彩蝶。世上还有一个庞杂的鸟的家族，它们呢呢喃喃，千鸣百啭，组成了一支支大自然的合唱队，然而，它们的前体则都为毫无缝隙的蛋。温度适宜时，受过精的蛋会孵化出鸟雏儿，鸟雏儿在混沌中用其稚嫩的喙啼血啄开蛋壳，才获得了拥抱蓝天的自由……
封闭的蛋飞出流动的诗，丑陋的蛹现出五彩的画，猥琐的泥猴儿唱出美妙的歌，异体蜕变是生的奇观，美的礼赞！
蛇年初度，我们来到青岛，采访刚刚在全国电冰箱评比中折桂的青岛电冰箱总厂。往昔，提及青岛，人们总是首先谈起蜚声中外的青岛啤酒，今日，琴岛——利勃海尔在角逐中独占鳌头，更使青岛芳名远播。然而，谁人知道，“琴岛”这朵令人艳羡的“国花”，原是在小生产的荆棘丛中绽开花蕾的。当我们沿着开拓者记忆的小径，去俯拾改革的花瓣时，才惊诧地发现，仅在四年前，这座现代化的工厂还是那般混沌未开，它与那封闭之蛋，丑陋之蛹，周身沾满泥垢的蝉猴儿又何其相似！
1984年一年内，青岛电冰箱总厂高频律更选厂长：一任难挽危局，挂冠而去；二任回天无力，急流告退；三任匆匆来去，席不暇暖；第四任于隆冬时节姗姗来迟，他，就是张瑞敏。
时年35岁的张瑞敏风度翩翩，一米八几的身材，结构匀称，宽宽的脸膛，面如敷粉，一双明亮的大眼透着光芒，言谈举止，平和沉稳，显出内在的魅力。尽管他有儒雅之士的丰采，尽管也有人知道他原是市二轻局家电公司出类拔萃的副经理，但他的到任，并没有燃亮人们的眼睛。
当时的青岛电冰箱总厂徒有虚名。面对眼花缭乱的市场霓虹灯，这个厂曾像夜栖之蝉，见光就飞，见亮就撞。一时兴起，先是生产吹风机，电葫芦；心血来潮，又上了电风扇，洗衣机；见马不骑驴，接着又鼓捣瑞雪牌电冰箱……东施效颦引来债台高筑，邯郸学步导致寅吃卯粮。张瑞敏到任时，全厂已负债160万元，800余名职工钱袋羞涩。堆在张瑞敏案头的不是生产进度表，而是76份申请调离的报告……厂里的一切是那样杂乱无章：上班时打扑克下象棋织毛衣的工人算是
“守法户”，打架斗殴酗酒盗窃时有发生；锈门闭户的仓库里堆着横三叉四的旧产品，早已成为黠鼠恣意寻欢的乐园……
张瑞敏心怯了，胆寒了。老实说，在就任厂长之时，他曾踌躇满志。他参入了引进联邦德国利勃海尔的立项，作为考察团的成员，曾到过联邦德国。在马克思和爱因斯坦的故乡，他接受了一次真正的大生产的洗礼……后来他又参与对国外32个制冷厂家技术和产品的对比、考察，在三次论证会上，他力主引进利勃海尔……他就是冲着这项引进来的！然而，要让那理想的彩云降临这片现实的沼泽地，又不啻是痴人说梦！
眼下的电冰箱厂，如一只沾满历史浊秽的蝉猴儿，要让它完成由小生产到大生产的蜕变，第一步不是爬树登枝，而是让它钻出“地牢”，抖掉污垢。为医治这乱糟糟的厂子，张瑞敏首先开的是“小儿科”的管理处方。他召开了车间主任以上的干部会议，确立了13条治厂法规。13条无非是这不准那不准，违者如何如何，好像幼儿园的孩童唱“排排座，吃果果”一般。可这起码的治厂法规，付诸实施竟也是那样艰难。它贴出的第二天，便有两位青工敢撞“枪口”：一青工动手打人，将人打得鼻青脸肿，血乎淋拉；另一青工胆子更大，于光天化日之下偷盗厂里的物资……上午11时，作案的消息报到张瑞敏处，12时张瑞敏召开厂领导会议，下午两点，处理肇事者的决定便豁然醒目地贴在厂门口……
信赏必罚，“13条不准”掷地有声，在人们麻木的心谷里荡起希望的回响。这时人们才仔细抬眼端量他们的厂长：想不到这含而不露的儒雅之士，手腕还真有点硬呢！
张瑞敏“牛刀小试”，使工厂初步走向正规，但要完成利勃海尔的引进，还有九九八十一难。按照引进合同，17条生产线的设备，已从联邦德国巴登斯登州启运，专家也将登程来华。引进工程破土在即。鸡窝里生不出骆驼，拆除、改造旧厂房迫在眉睫，拍卖旧设备刻不容缓。当厂部作出这势在必行的决策后，全厂许多习惯守旧摊子的人顿时炸了营。刚刚在工人中树起些许威信的张瑞敏，转瞬成了邓氏友梅笔下的败家子
“那五”……
设备科的头头悻悻而至：“厂长，那旧设备有人不让卖，这……”
“拍卖。限期两个月。”
供销科的首脑匆匆跑来：“厂长，那旧产品贵了卖不出，你看……”
“削价。限期两个月。”
基建科的负责人面有难色：“厂长，拆旧厂房阻力太大，那……”
“扒掉。限期两个月。”
张瑞敏君临一切，平静的话语里是不容置疑的指令。
一辆辆大卡车鸣叫着开进厂内，旧设备、旧产品在人们的咒骂声中投进车箱；推土机吼叫着，断壁残垣应声而倒，那带齿的钢斗犹如只只硕大凶残的魔爪，在撕扯着人们的五脏六腑，老工人以悲怆的泪水凭吊着这无情的埋葬……斯时斯地斯情斯景，面部平和的张瑞敏心中似有地火奔突。他理解人们尤其是老工人的情感。这个厂的前体是几个小手工业修理社，这份家当是人们补盆、修锁、打桶、焊铁壶、卷烟筒挣下的，今朝一古脑儿连锅端，怎不牵动人们的末梢神经？但理解并不等于苟同，对小生产“守财奴”意识的迁就，则是对大生产“时间就是金钱”观念的亵渎。时间，张瑞敏和利勃海尔眼下最需要的是时间。时间，属于我们这个民族的已是太少太少，而“剪不断，理还乱”的现实中的死结又是太多太多……
毁誉荣辱，抛置脑后，张瑞敏紧紧抓住时间的缰绳，在事业的轨道上迅跑。
1985年除夕。张瑞敏惜别老母、妻儿，急匆匆踏上南下列车，直赴长沙。由长沙设计院设计的工程图纸尚未出世，张瑞敏前来“催生”。创业者的精神感动了设计者，他们牺牲宝贵的春节休息时间，埋头在设计室里，日夜赶制……正月初五，一纸蓝图装进了张瑞敏的手提箱……从确定引进到破土动工的那段时间里，张瑞敏和二轻局分管引进的领导，足及53个部门，打书面报告152份，签合同184张，在板结、重叠而又相互扯皮的体制中，争得速度，赢得时间，个中滋味，谁能体察？电冰箱总厂的人们看到的仅是，外表沉稳的张瑞敏刮起了抢时间的旋风——
像蝉猴儿出土，似蝶虫儿破蛹，若鸟雏儿脱壳，一座现代化的工厂已现雏形。那劈山而建的厂房旁，青冽的石茬散发着岁月的清新，流水线在大山年轻的胸膛里已发出醉人的吼声……因拆迁、拍卖引起的怨恨在这吼声中溶化、消失……谁知，一个突发事件又重创了人们的心，倏忽间，张瑞敏的形象又变得模糊、朦胧了。
事情是由一用户来信引起的。信中谴责该厂生产的“瑞雪”牌电冰箱质量低劣。张瑞敏当即派人对库存的“瑞雪”进行严格检查，结果令人惊骇：有76台存有质量问题。
这天，天阴得均匀而沉重。全厂职工突然接到停工集合的命令。76台“瑞雪”一字摆在人们面前，一把把大锤斜倚其上，紧紧攫住了千余双目光。霎时，喧闹的厂区静得怕人，时间也似乎凝固了。“砸！”张瑞敏低声命令道。
“厂长！”一声呼唤，带着浓缩的痛楚。千余双目光射向张瑞敏：责备、怨恨、愤懑、茫然、乞求……汇成一股核裂变般的心灵冲击波，欲要冲塌张瑞敏心中筑起的堤坝。
此刻，张瑞敏心灵隐蔽的一隅正展开了激烈的格斗。面对76台“瑞雪”，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明白它在中国人心中的价值。在贫困曾浸滋过骨髓的中国人心中，冰箱，这个高档家用电器，尽管质量有些问题，总不该砸呵……人们压根无法接受面前的毁灭。但是，冰箱厂眼下最需要向小生产劣果和传统心态的挑战。在厂讨论会上，有人提出将这些次品削价处理给本厂工人，在众口一词的赞同声里，他曾犹豫过。坦诚地说，他本人也曾在被国人视为福音的“出口转内销”、
“产品大削价”的柜台前、货摊旁驻足过，留恋过，抢购过。福耶祸耶？悲耶喜耶？……他力排众议，才勉强促成并摆开了眼前这肃穆的场面。此刻，面对千余双哀怜的目光，面对这群生产冰箱却又从未体味过冰箱妙处的人们，他的决心晃动了。
“厂长！”又是一声呼唤。
张瑞敏打了个愣，他担心时间会消蚀掉他的决心，便猛地一握右拳，狠劲朝下一压，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砸！”
一只只大锤缓缓举起，举起……
哐！哐！哐！……如同蝉猴儿裂背时的揪心倒腹，千余双眼睛紧紧关闭，人们只觉得背在悸动，心在压痛……
沉闷的锤声响着，响着。面前留下了小生产管理方式的残壳，唤起了20世纪80年代最为宝贵的大生产的质量意识。
在重锤猛击所营造的氛围中，1985年6月，在中国，第一代四星级电冰箱琴岛——利勃海尔源源流出装配线……
时间迅速地对张瑞敏作出了评说，厂房改建中工期提前一天，便可赢得15万元的产值……
高起点的引进使危如累卵的青岛电冰箱总厂起死回生，西方工业文明的嫁接使这片沼泽地柳暗花明。但张瑞敏没有兀自陶醉，随着前来督战的西德专家登机西去，他的每根神经愈发绷紧了。他太了解他统辖的这支队伍了。锤砸“瑞雪”只能给人们敲敲质量意识的警钟，而不能从根本上改变这支队伍的素质。厂里的老师傅多是五行八作的工匠，新工人也没有经过大生产的锻锤。小生产与大生产有天壤之别。过去的王麻子剪刀、狗不理包子、德州扒鸡……这些小生产的代表作只是人的个性的张扬，而大生产则必须将个人的意志、行为纳入群体规范中。张瑞敏知道，眼下这支队伍，充其量不过是小生产的游击队，还远不是大生产的正规军，要改变它，必须用科学和知识去装备。
于是，张瑞敏决定，不惜工本，让全厂职工分20期脱产培训；不脱产、分档次的培训随时举办。张瑞敏是学者型的厂长，他1968年高中毕业，曾是省重点中学的高材生。残酷的历史堵塞了他通往高等学府的大路，当了工人的他敢于同命运抗争，沉重的劳动负荷没有疲惫他强烈求知的饥饿灵魂，他坚韧地去破译令同辈人生畏的被硬壳包藏着的未知，终于自学成才，获得大专文凭。前几年，他常被一些厂家请去讲授企业管理课，且有管理文章见诸报端。可利勃海尔引进后，他愈来愈感到知识的匮乏。作为一厂之长，他无暇与职工同室共读，但每当请专家、教授来厂举办高层次的讲座时，他也决不坐失良机。见厂长谦恭就教，职工们也暗暗仿效……全新的知识，密集的信息，使人们抛开亚细亚的作坊，越过泰勒的“定额管理”，去追逐奈斯比特的《大趋势》，去接受托夫勒《未来的冲击》……人们通过一次次培训，该沉淀的沉淀了，该升华的升华了，如同鸟儿搏击长空的新羽在脱落旧毛时渐次丰满起来……
与职工轮训同步，张瑞敏和他的副手们开始建立比引进利勃海尔还要艰辛十倍的管理机制。通过对国外先进管理经验的摄入、反刍、吸收，逐渐完善了一套洋洋两千项，洒洒千万言的管理条文，“琴岛”的290道工序无一能躲过这条文监测，171个部件也无一能逃避这条文的扫瞄，小生产的散慢随意，从中难觅一句遁词，当权者面对这条文再不敢信口雌黄，一切都在“例内”，任谁也不能“例外”……
往昔厂里出现生产事故，厂部成了“急诊室”，有了这包罗万象的条文，车间班组都是
“保健站”，每个工人也能为自己“号脉”，
“服药”。生产的每道工序都有案可稽，投放市场的产品都有编号，一旦出现问题，反馈回来，查找生产档案，便一目了然，谁也休想瞒天过海……
一青年工人在夜班下班时，忘记把第二天的生产用料备好，造成次日未能按时开工。分厂领导据条文前来追究责任。
“你……”
“工作没做好，俺认罚。”青工愧悔并立。
“知道罚款数吗？”
“俺对着条文细算过，当罚400来元。”青工心如刀绞。
“应罚463元2角。能接受？”
“说来是疼人，可连张瑞敏厂长都不例外，俺还吱吱啥。……”
厂里无人不知，张瑞敏曾两次自罚并榜上点名。砸“瑞雪”时，他重罚了自己；在前不久进行的强化质量管理活动中，厂部出了丁点儿漏子，他又扣罚了自己全月的奖金。
“厂长罚的那才冤枉呢。咳……”青工在一声长咳里接受着教训，也似乎找到了解脱。
商品的市场如魔方，魔方变幻莫测，唯有产品的高质量，才能玩魔方于股掌之上；市场的商品如大海，大海波诡云谲，唯有高质量的产品，才能戏嬉于大海的波谷浪尖。由严格科学管理生发出的高质量，使琴岛——利勃海尔一问世，便备受市场青睐。上海，天津，北京……一股股
“琴岛”热旋风般掀起……
是它素雅俏丽的外观令人艳羡？也许是。设计者深谙国人心态，在发达国家，冰箱纯系生活器皿，常被置诸厨房或储藏室，而我们穷求虚荣的同胞，则将之作为炫耀品。“琴岛”玉洁的箱体上，嵌着一对袒腹露胸的中、德垂髫小儿，酷似笑口常开的小弥勒。青岛人昵称“利勃海尔”为“离不开的孩儿”，这孩儿一旦步入某个家庭，那叠床架屋的陋室里，便旋即溢满“佛面蜘蛛占喜事，入帘蝴蝶报家人”的欢愉……是物价飞涨使它成为抢手货？也许是。既然“存金存银不如存钢琴”已被屡屡验证，再不受骗上当，人们在接受历史教训时未免过于消极……
当然，“琴岛热”还自有它的内核，那就是它卓尔不群的质量。它的开箱率一直为100％，从未发生过一次索赔事件；返修率在4‰（大大低于轻工部2％的规定标准）以下，达到世界先进水平；1987年6月，美、日、德、意、中等15家名牌冰箱参加世界卫生组织、国际银行投资举办的第二届电冰箱招标活动，它力挫世界群雄，一举中标……
国人对“琴岛”刮目相看，洋人对“琴岛”惊叹不已。48个国家60余名记者专程来厂造访，回国后纷纷撰文盛赞“琴岛”……联邦德国驻华大使裴培义先生也专程来青，以窥庐山真面目。也许这位中国通深悉中国人那稔熟的花架子功夫，竟来了个猝不及防。市里摆好的接风宴他坚辞不受，驱车直奔厂里。当他不动声色、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后，不由得大动情怀，他在张瑞敏面前晃动着大拇指：
“好！好！这是我在中国看到的第一个！……”还有一位外国专家来厂查看得更为仔细，临别前拍着张瑞敏的肩膀，不乏幽默地说：“OK，OK，管理华尔兹！”
管理一座现代化的工厂毕竟不像跳舞那般轻松，倘若这位专家的赞誉不失为过，那么，青岛电
冰箱厂的蔚蔚大观的千万言管理条文，便是这“华
尔兹”舞曲的乐谱。按照这“乐谱”，厂领导班子配合默契，各司其职。张瑞敏跳的不是“光杆舞”，他
和他的副手们统统都是“领舞人”……
从管理“小儿科”到管理“华尔滋”，青岛电冰
箱厂在艰难中蜕变、蜕变……当吉祥的鸟儿衔着
赞歌翩翩飞来时，当报喜的蝶儿驮着荣誉款款降
临时，张瑞敏并没怡乐其中。二期引进工程正压茬
儿进行，产品花样正不断更新，厂里已实施微机管
理，对人的素质提出更高要求。小生产认“硬货”不
认“软件”，膜拜手艺不崇尚知识的劣根性有待于
从根本上铲除，稍有懈怠，这欢快的“华尔兹”就会
舞终曲断。换血，张瑞敏早就注意为这支队伍输血了。厂里已有200名具有大、中专学历的技术人员，他犹嫌不足。1988年夏，他抢在大学生分配前，广募良才。哈尔滨工业大学的高材生来了，上海交通大学的尖子来了，西安交大、山东大学的佼佼者也来了……厂里的职工食堂正在兴建，职工们包括厂里的大头小脑都在车间、办公室里就餐，而临时伙房的一侧却醒目地挂着一块牌子——大学生专用食堂。个别职工不以为然：大学生刚刚进厂，未建寸尺之功，受此厚爱，未免过分。张瑞敏喟叹不已：“当年拿破仑远征埃及时，曾下达了一道古怪的命令，‘让毛驴学者走在中间！’那是爱惜知识分子呵！连一赳赳武夫都知道尊重知识，何况我们……”接着，他不惜重金为大学生买下宿舍，宿舍里由公家配备彩电、冰箱、写字台、台灯……厂里的规章千条万款，初来的大学生难免有种束缚感。但不久他们便发现，具有兄长风度的张瑞敏，严格规章，是为了励精图治，而从不整人，没有令他们这代大学生切齿痛恨的“土皇帝”遗风，他让人感到，他仿佛是在邀请你干一件中国人早就该干而没有干的大事业……
才随器使，大学生很快在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1988年10月，厂里发生了一桩让人遗憾的事儿：与电冰箱厂协作的北京某单位，想卡厂里的脖子，不答应他们日益加码的条件，便动辄将提供的PC可编程序控制器搞乱或从车间摘走，造成设备停转。当前，我们国家这种“内耗”确乎屡见不鲜，但这次不灵了。当北京某单位的人将可编程序控制器摘走两天后，第三天又神气地来到厂里，满以为厂里会乖乖屈从，谁知进车间一看，机器照转不误。原来是大学生们日夜研磨，破译出那神秘的程序编号，重新装入新购的程序控制器。来者见状，蔫蔫而去……
1988年，是青岛电冰箱总厂出尽风头的一年：它先是捧回了全国定点电冰箱大联展“最佳信誉杯”，摘取了全国电冰箱行业唯一的“质量管理奖”奖章，继而，在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电冰箱招标中一举夺魁，成为我国唯一的并连续两次在国际电冰箱招标中中标的厂家，使厂里70％的产品远销20个国家和地区……12月1日，是青岛电冰箱总厂尤为值得自豪的日子，国优评比揭晓，琴岛——利勃海尔登上“皇后”宝座，夺取了中国电冰箱史上的第一块金牌！
龙年岁尾，厂里的职工在亢奋中企盼庆功会召开。金牌的霞光晃耀人眼，充实的钱袋使人飘飘欲仙。总会计师一揿计算机，产值比上年增长79．2％，利税比上年增长96％……二期工程即将竣工，1989年产值5亿胜券在握……这是4年前人们连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啊！这天，职工们接到全厂大会在青岛剧院召开的通知，欢乐的情绪一下蒸煮到沸点。青年女工薄施粉黛，刻意装扮，青年男工整容修面，衣冠齐楚。当人们怀着真挚的激情次第在剧院落座后，蓦然发现，华丽的剧院的主席台正中既没有扯挂庆功的会标，两侧也没有鼓吹的乐队。坐在台中央的张瑞敏，看上去心情似乎有些激动，那面如敷粉的脸颊上泛起玫瑰色的斑痕……人们隐隐约约觉得味儿有点不对。开会了，先是由一副厂长宣读一用户来信，接着由总工程师代表厂部宣布对19名干部工人的处分决定……
会场鸦雀无声，亢奋的沸点骤然冷却为凝固的冰。事情的起根发苗是：一青岛用户买到一台“琴岛”，箱体内有一豆粒大的污点。用户到厂维修部要求退换，接待者推卸责任，以用户购时未当场开箱之故，提出诘难……张瑞敏接到用户投书后，立即决定，按照厂里的规章进行了处罚。豆粒大的污点牵连了从生产、销售到维修的19个人。那位态度不好者自然处分最重——厂级先进工作者的称号一笔勾销，“放逐”厂劳务市场，等候优化组合……
在一片迷惘的目光中，一向沉稳的张瑞敏离开座位，慷慨陈词：“我知道，夺得金牌，厂里注入了一股欢乐的力量。但欢乐的力量既能鼓舞新的创造，也能使小生产沾沾自喜固步自封、坐井观天、夜郎自大的痼疾萌发。我们真的盖帽了吗？”他将右手当空一劈，“非也！夺得国优仅仅是‘全运会’金牌，我们的目标是向‘奥运会’金牌进军！”
蝉蜕六次，方能登高一唱。此时，张瑞敏用铿锵语言的琴键，撩拨人们悸颤的心弦，产生了空谷回音。这声音伴随着推土机推倒旧窠的嗡嗡声，锤砸“瑞雪”的哐哐声，在大生产意识的回音壁上再度镌刻下擦不去抹不掉的音符……
华灯初上，我们徜徉在这座海滨城市石砌的小道上，思绪万千。青岛，一部中国近代史的缩影，一座用民族屈辱的石块筑成的城市。九十几年前，这里仅有几幢茅舍，几户渔家，是洋人的坚船利炮使它沦为德租界，是德国人修的胶济路碾碎了它的袅袅渔歌。无情的毁灭伴随着神奇的创造。疯狂的掠夺留下了历史的馈赠。这东方威尼斯是在被动中痛苦地诞生。今天，那坚船利炮又化成软件电脑雄视世界，迫使我们这个民族进行主动地自我蜕变。如果说有着86年历史的青岛啤酒是在民族血泊中溢出的芬芳，那么，琴岛——利勃海尔则是在艰难蜕变里诞生的杰作。被动和主动仅一字之差，都那般痛不堪言，但痛苦的内涵却迥然不同。主动的蜕变才能防止被动的灭亡，愿千万个张瑞敏出现在这片大地上，愿管理“华尔兹”的舞曲去统领整个民族，去匡正那乱纷纷的脚步……
1989年3月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