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8月3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书简

·王西彦致施蛰存·
既不溢美,也不贬损蛰存兄:
您那篇发表在《新文学史料》去年第四期上的《滇云浦雨话从文》,我拜读过几遍,觉得的确写得不错,是沈从文逝世后我所读到的回忆悼念文章中最好的一篇。
记得我曾告诉过您,这些年来,每次去北京看望从文先生,告辞时他总要嘱咐我:“回上海给我问候巴金、蛰存。”几无例外。这说明他对您的深挚感情。反过来看,您对他的感情也很真诚,所以您对他的理解也超出一般人。在《滇云浦雨话从文》里,除了前半篇记述你们在沪滇两地互相交往特别是在昆明共跑福照街地摊的情景,写得极其亲切细致而外,我最欣赏的是后半篇您对他作品和为人处世的看法,例如关于他作品的现实性和文体;关于他因和一群教授学者长期来往,成为一个“土绅士”和谨小慎微的“京派”文人;关于他和左翼作家的关系,并联系到所受改良主义影响等等,我以为都发人之所未发,或不便发、不敢发的。我觉得,您这种公允而符合实情的评议,就是真知灼见。关于他曾是一个“土绅士”的看法,也使我回忆起当年的实际感受,就是三十年代北平时期,在彼此次数不多的接触中,我也发现他虽然和一些教授学者相处,但在他身上总有一种独特的“乡下人”的气质。我总觉得,无论对待什么人,是朋友或非朋友,是见解相同或相异,是已故或健在的,都应该持客观态度,既不存心溢美,也不故意贬损,有什么就说什么。您这篇文章我以为是大体上做到了这一点的。
得到沈从文逝世消息后,去年七月间,我也曾冒大暑写过一篇回忆文章,题为《宽厚的人,并非孤寂的作家》,发表在今年第一期《随笔》上。他的处境孤寂,其实,像他那样写了那么多具备独特风格的好作品的作家,拥有大量的读者,受到国内外的关怀,怎么会孤寂呢?真正孤寂的,应该是另一些没有什么作品光会赶热闹的鲁迅所说的“空头文学家”。您是他的好友,我于三十年代初和他交往时只是一个受他提携的后辈,彼此地位不同,角度各异,您能说的我却不能说,不便说。读了您的文章,的确使我受益极大。等到体力完全恢复后,我将和老伴一起去看您。气候渐暖,多多保重。
王西彦 1989.4.10.


第8版(副刊)
专栏:

森林公园与况钟
赵相如 何标瑞
距离南昌一箭之遥的靖安县,属于横亘湘赣的幕阜山系。刚进县界,只见山重重,峰接峰,丘峦起伏不止,好似一浪一浪滚动而来。看远峰,飘着黛色烟霭;望近山,笼罩青翠雾纱。空气格外清新,忍不住要作几次深深的呼吸。县城东门山,有500多亩面积,原始林木不少,县里把那儿辟成了一个森林公园。从南昌只需坐两个小时汽车就可抵达。于是节假日不消说得,只要有半天之闲的人,也纷纷前来逛森林公园了。
公园里天造地设的各种林木达300余种,林荫葱郁、修竹挺拔,加上种种奇花异卉,吸引着人们的目光,忍不住发出惊叹声。沿着石板小路,拾级而行,便登上了东岭山。山无奇险,却有一清华亭,建得小巧玲珑,因为在平坡上看去独占鳌头,加之山色浓绿欲滴,使人喘上一口气的同时不免要进亭小憩。据县志载: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当年曾来靖安游历,寄情于此间山水,写下了“虽为千家县,正在清华间”的佳句。现在,亭柱上有后人的两副楹联:“清溪曾润生花笔,华谷又传击壤歌”;“双溪永沃清华地,九岭长歌子固诗”。倒是写得自然贴切、恰到好处的。
依山而下,转入苍松翠柏的林荫道,不觉来到了况钟墓地。况钟(1383—1442年)是靖安人,自幼饱读诗书,才优学博,当过刀笔小吏,后经人推荐,破格提拔,明宣德5年擢为苏州知府,可谓美差,且在任13年。但他为官清廉,刚直不阿,执法如山,除暴安民,被苏州人誉为“况青天”。民间艺人曾把况钟的政绩编成了不少故事、戏曲流传后世。在靖安还传说着一则“石龟驮印”的故事:那个在《十五贯》里没被冤死的熊友兰,回家后把况钟深入民间了解案情,为他平反、抓住杀人犯娄阿鼠的事告诉了他父亲,其父是当地著名的石雕工匠。一天,熊父背了一只雕镂精细驮了一颗印的石乌龟找到了况钟。况钟收下了这份奇特的礼物,将它放在公堂的大厅内,每当升堂理事时,就能看见石龟驮印。大概他是想以此自勉吧!
史载:况钟死后,他的遗体要运回靖安时,苏州3万市民于长街为他送灵。可是十年浩劫时,况钟遭到挖坟的厄运,当时造反派说清官比贪官还坏,墓内定有金银财宝,当挖开坟墓揭开棺木时,里边什么陪葬品也没有,证实了史家说的况钟
“卒而归葬,舟中惟书籍服用器物而已,别无所有”,并非夸张之辞。
6年前江西省政府拨款重建了况钟墓,墓后山顶上建造“清风亭”,亭中有况钟的石刻像,并刻有况钟当年离开苏州赴京时写的两首诗:“清风两袖去朝天,不带江南一寸绵。惭愧士民相饯送,马前洒酒注如泉。”“检点行囊一担轻,长安望去几多程。停鞭静忆为官日,事事堪持天日盟。”况钟的官衔并不高,在历史上也不算伟人,只因为民操劳,清廉自守,一直受到人民的纪念。在“清风亭”的亭柱上刻着后人二联:
清正廉明浪涌太湖歌郡守
风高节亮云浮绣谷忆乡贤
一肩行李试问封建官场有几 两袖清风且看苏州太守如何
离开况钟墓,穿过栗树林,便能进入一个大洞,晨曦照入,红晖映染,洞内山花争艳,分外妖娆。出洞,还可临小天池,登楼霞阁,观赏金猴跳涧。小天池中,一匹雕塑神马,昂首嘶鸣,凌空欲飞。小天池下边,那明澈洁净的溪水,日夜不舍地唱着山歌,弹奏乡曲。登上楼霞阁,远眺县城尽收眼底,像一幅工笔山水画。
离开森林公园,不禁闭目遐思:它既无法与甲天下的桂林山水相比拟,也没有奇松怪石的黄山风光傲视人圜;它既缺乏一览众山小的泰山雄姿,更无云雾缭绕难识真面目的庐山奇幻;为什么会游人如织、纷至沓来呢?是不是有一个很重要因素:在大自然的浑然天成中,掺进了怀念况钟这个人的历史因子?


第8版(副刊)
专栏:

花盆里的雀麦
高凯明
花城广州的阳台,素以五彩缤纷闻名海内外。我家的小阳台上,却仅有蓝和绿两种颜色。蓝的是天,绿的是花盆里的家雀麦。
这片小巴掌大的雀麦,种子是从一筐山东苹果中的一把干草上,无意抖落进花盆的。谁也没想到,这种喜欢铺天盖地生长的野草,竟然在这方寸之中安了家。且生长的坦然自得,绿茵茵的,像是无垠的都市碧波里溅到阳台上的一朵绿浪花,与四周高楼留下的小块蓝天交相辉映。
空闲之时,我爱揣摩雀麦的容颜:两片微小微小的叶儿,中间一根比绣花针还细的绿茎,顶一序淡黄色的小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面对着它,我常常产生一种身居闹市而能观祖国无边旷野的感觉。
故乡,每当雪花飘尽,总是雀麦首先将春的信息传递给人们,并以自己滴翠的身影,迅速为山川田野染上新绿。家乡的家雀出名的多,正是因为雀麦多。雀麦是麻雀的麦子,又是宣告“青黄不接”到来的信号。多灾多难的家乡父老,不也曾靠它来度过荒年吗?一个雀麦秀穗的日子,我带着身为南方人的妻子回到故乡。当我们来到被雀麦覆盖的父亲坟头时,我发现,父亲的坟头当年就是这个样子,十多年过去了,现在依旧这个样,没有大,也没有小。不用说,这是雀麦保持了坟头上的黄土。妻子望着这接地连天的雀麦,不禁朗诵起白居易的《原上草》:“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此时,一群家雀铺天盖地的落在了我们脚上,有的在雀麦丛里打滚,有的用小嘴啄食着火柴头大的雀麦穗,叽叽喳喳响成一片,那情景,仿佛是人、小鸟、大自然霎时都溶在了一起……
军营里,打扫卫生刚过,营区又决定种草。种什么草呢?山东籍的参谋长提出种雀麦,并说明雀麦不但能保持生态平衡和使水土不被流失,对净化空气的作用也很好。就这样,营区铺上了由雀麦织成的绿地毯。每当训练间隙,官兵们坐在草地上小憩,便减去许多疲劳。可没过多久,营区里又要拔草种花。原因是漂亮的雀麦上总是有大煞风景的家雀屎出现。可在铲草时,大家才发现,种雀麦容易除雀麦难!看吧,一株株雀麦的根连成一块,密密麻麻,盘根交错,在地下形成了一团团黑色的关系网。结果是,种的花尚未含苞,雀麦已秀出了新穗。来队的妻子面对此番光景,又吟起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有一天,我正坐阳台看书,偶尔发现花盆里的雀麦抖动了一下,仔细一看,咦,草丛里有只小麻雀,灰灰的,正歪着小脑袋,用尖尖的小嘴啄食着雀麦。在广州,能看到麻雀可不容易呀,我高兴地站起来,不想惊动了小麻雀,“呼喇”一下,它飞去了。
遗憾之余,我才发现,花盆里的雀麦已秀出了火柴头大的新穗。就在雀麦的根部,还有一点白色的,暖烘烘的东西—麻雀屎。
碧茵盘结的家雀麦,多像生活中的某些事物,既离不开它,又无法除掉它。


第8版(副刊)
专栏:

吸取(外二首)
唐湜漫漫的夜似一道长河,漾着一片黑黝黝的水波,飘过了多少云彩、星星,多少欢乐、悲歌、惭怍!我兀立水波的拍击之中,沉入了一次又一次迷惘,如鱼儿沉落深湛的河底,吸取着曲折澄明的月光!
涉 行一春的晴光水波样摇漾,远方晨钟在客子的枕上,敲落了幽暗里缭绕的梦,急促的呼吸温柔而哀伤;胸臆起伏灼热而跳荡,永怀着梦中颤栗的星光,草露间有怅然的涉行,探索美的寂寥的渴想!
山恋的睿智风云在我的胸前凝聚,碧波在我的心上摇漾,有鱼的从容水的澄澈,伴我的身影伫立苍茫;我将记取山峦的睿智,默默地容受风狂雨骤,日月在身边悄悄流过,不留下一点烦忧!


第8版(副刊)
专栏:域外文谈

“我是太阳的一滴泪”
黎华
劳伦斯·费林杰梯(一九二○——),美国当代著名诗人,五十年代“垮掉的一代”诗人中唯一年纪较大的人,也是他们中最成熟的人。
他幼时进孤儿院。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他当过美国海军军官。战后在哥伦比亚大学获硕士学位,一九五一年在巴黎大学获博士学位。作品有诗集《已逝的世界的图画》(一九五五年),《心灵中的柯尼岛》(一九五八年),长篇小说《她的》,剧本集《例行公事》,旅行记《墨西哥之夜》等。费林杰梯最负盛名的还是他的诗,那些脍炙人口之作,在美国广受欢迎,特别是在青年中引起强烈反响。他也热心于参加政治活动,写过不少有影响的政治诗,如《为弹劾艾森豪威尔总统举办的宴会而作》和《越南在哪里?》等。
他思想敏捷,语言锐利、朴实、流畅。他的目光透过世界的表面,触及社会的各个领域、心灵的不同层次,毫无顾忌地把所看到的感到的一切混乱、矛盾、被剪断的生活碎片,用略带嘲讽的调子揭示出来。他的诗生活化,口语化,比较明朗清晰,蕴含寓意,具有某种引人思索的哲理味。他抨击社会不平,同情普通劳动者,他说:“我是太阳的一滴泪。”诗人瞩望着严峻的真理,以高度热情和非凡的才智勾画出诗国中的地狱和天堂。他在“垮掉派”中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物。
一九五二年,费林杰梯在旧金山创办“城市之光”书店,在五十、六十年代是以金斯堡等为代表的“垮掉的一代”诗人们的集合点和出版社,它至今仍是旧金山一带诗人的活动中心。


第8版(副刊)
专栏:

山歌 [版画]董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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