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8月26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国庆报告文学

黑宝璀璨
刘成章
要知榆林大漠模样,这就是了:苍苍天无边,茫茫野无沿,沙丘大大小小、起起伏伏、重重迭迭,疯长着无涯的荒寂。像一领被扔弃的破席,没人再去理会;像一张无血色又永无表情的脸,毁誉由之。走上百八十里,偶见一村庄,只两三户人家,门前都长着一人高的沙蒿;树也是有的,或细弱,或老而奇形怪状:树干分裂为三四,又扭了几扭,又空了心子,又向四方龇开,如百年前埋下的一颗地雷作无声的爆炸。据说村庄周围也有田园,但这田园就像探险者踩在月球上的几片脚印,连天文望远镜也觅不出它在什么地方。
走着走着,忽而有了黄土,有了石头,有了山,有了鲜活的城镇,然而这一切只晃了一瞬,又被荒寂吞没了。一条叫做窟野河的大河从天边滚滚流来,野得就像它的名字,就像一只嗥叫着的狼,给这天地间又增添了几分荒寂。水是泥浆的颜色,岸是泥浆的颜色,河滩也是泥浆的颜色。河滩宽阔博大,一路走上去,面积以万亩计,十万亩计,可惜没有一分田垄,甚至连一棵草茎也看不到。路边山梁上偶有古塞残堞,河滩有时也能掘出几块生了锈的戟铁,使人耳畔依稀啸过胡笳的悲鸣。
无论榆林大漠还是这窟野河两岸,都有许多奇特的地名:巴虾采当、尔林兔、活鸡兔、波罗、黄土?垓、哈拉沟、西胡芦素……地名与风物相配套,风物与地名相和谐,有如一首歌子的词和曲。不配套不和谐的,只是远方来客。远方来客也许是著名歌星,也许扇起过风靡全国的“西北风”,却唱不了这首歌子。
看眼前风物,听耳边地名,从感觉上,以为走到什么遥远的异域了,而理智却提醒你,还没出陕北的边界。不过确已走了很远很远,不过确已离蒙南高原很近了。那么,这些地名是什么人起的呢?是汉人起的?是蒙人起的?抑或是蒙人起下汉人又音译如此?谁也说不清楚。可以说清楚的是,汉文化与蒙文化,已在这儿交融在一起。这儿的民歌既叫“信天游”,是陕北民歌的名称;也叫“爬山歌”,是内蒙民歌的名称;还有一种叫法是干脆把二者化于一舌,就叫“蒙汉调”了。
如同虫子也能教牢房产生点灵动色彩,世世代代繁衍在这里的人们,也使这一片死寂的土地,有了活气,有了鸡叫狗吠声,有了激激扬扬的红火热闹。他们耕锄于山坡,修路于崖畔,歇息时,往往就摔跤:汉子和汉子摔,婆姨和婆姨摔,有时兴致来了,婆姨和汉子也摔。逢上谁家娶媳妇,唢呐便吹,花轿便闪,吹出金黄的旋风,闪成虚幻的火球,还要七碟子八碗端上桌,猜拳,豪饮,喧嚣不住,欢笑不住,闹它个昏天黑地。
吹荡着自由之风的乐土,在这里;洒脱蓬勃的灵魂,在这里;无数王贵无数李香香,在这里。在这里,男女好平等,平等如诗,如歌,如画。以做饭为例,婆姨固然得做,汉子也不能下地回来就往炕上一躺,只等着端来张口;汉子也得帮一手。汉子做饭功夫的熟练老到,常使外地人为之叹服:上下开弓,手脚并用,手在锅台上剁荞面,赤脚片子往灶膛里填柴禾,不一会,一家人饭就做好了。
尽管严酷的自然环境磨练出人们的乐观性格,然而生活的贫困,确是无法回避的事实。贫
困就像这儿传说的神秘的“毛鬼神”,踢不开,打不走,老是纠纠缠缠的不肯放开人们。有的人,一家五六口伙盖一块被子;有的人,大年初一只能吃上一顿黄米捞饭。有一首民谣是这么说的:“女人掏苦菜,男人走口外。”如果说,这种对人们祖祖辈辈凄惶日子的概括,还有些平淡的话,那么,那掏苦菜的旷野,那走口外的路上,那旷
野和路上一声一声催人泪下的蒙汉调,却是令铁石心肠也会变得不堪一击的。
这一片辽阔的土地,果真是那么贫困?
千百年来,甚至在新中国建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谁也没有这么问过。
但这块土地却似乎耐不住了,终于向我们泄漏了点什么。
1954年,榆林专署的一个干部,出于高度的责任感,骑骡子跑到绥德(那时榆林和绥德之间还不通车),又从绥德搭车奔赴西安,气喘嘘嘘地向省上有关部门报告:神木有煤,煤很多,煤都自燃了!他还吁请省上,赶快派人灭火,赶快派人开发!
然而看到的却是不屑一顾的脸色:“知道了,知道了。你们那儿的煤,省上完全了解,有是有那么一点,可是缺乏工业价值。”
那个专署干部的心,那一片辽阔土地上穷苦老百姓的心,如同那片死寂的土地,也死寂了。
这一片辽阔的土地,果真是那么贫困么?
从那以后,更没有人会这么问了。如果还要这么问,那不是存心打岔么?何况,我们需要问的问题太多了,而且是燃烧着愤怒火焰的厉声质问:质问“右派分子”,质问彭德怀,质问刘少奇;谁有闲谈工夫发那样的邪问呢!
五十年代过去,六十年代过去,七十年代也过去了。到了八十年代初,一位在中央机关工作的神木籍老干部,一位记者,接着又有一位记者,终于先后在这片土地上捡起问号,又把这问号铸为重型炸弹一般的惊叹号,抛掷在世人面前:陕北有煤海,优质易开采!随后经过几年的艰苦勘探,结果是,钻钻下去都有煤,而且是世界上少有的优质煤和气化煤!
人们终于发现,原来,这陕北,这榆林地区的神木、府谷一带,这一片辽阔的土地,是一片富饶绝伦的土地!
而其实,这儿的富饶,早已作黑色的跃出,早已作黑色的呐喊,怨只怨我们在相当长的年月里,心思没有用到正当地方,愧对它了。
难道不是么,只要我们稍稍在这儿深入一下,问题就完全清楚了。
不管沿着哪条道路走,偶一转脸,或于荒沙中,或于沟壕里,或于岩层间,在这些看着令人疲倦的泥浆般的大片底色上,你的目光便会触到惊心的黑,触到裸露的煤层。其厚度有的一米半米,有的两米三米,有的竟有四米之多。路上遇见的牲口、架子车、拖拉机,多是运的煤。落小雪的路上,白、黄、黑三色相杂,白的是雪,黄的是土,是沙,黑的是煤,斑斑驳驳,色彩对比鲜明,如铺着一条其长无比的美丽地毯。当地群众讲,历史上,这儿的小煤窑一直很多。30年代最先揭竿而起的,就是一伙“炭毛子”,他们组成了“红七支队”,奋勇杀敌,屡建奇功。之所以如此,是由于他们处于社会的最底层。“远看像个要饭的,近看是个掏炭的。”这儿流传的这个顺口溜,道出了掏炭人一直过着可怜日子。他们掏下的炭很不值钱,收入微薄,仅比乞丐强一点,绝少洗脸,即使洗了也立刻黑了,所以每每回家都像黑人一般。传说有人过年时洗净脸走回家来,孩子反倒认不得他了,吓得哇哇直哭,直往妈妈怀里钻。其实这类事情多的是,因为小煤窑很多。
在大大小小的无数河流里,找石头难,找煤疙瘩易,煤疙瘩俯拾即是。有的煤疙瘩不知在河水中滚荡了多少年了,竟无棱无角,浑圆光滑,完全像卵石一样。而在有些河段,整个河槽竟都是黑的,黑黑然,彻头彻尾由完整的煤层构成,站到跟前如临大夜,看到了夜的走,夜的行,夜的黑衣飘动。但水多是浑的,水下又多沉淀着泥沙,这样的奇景很少得以一窥。但不管来到哪片河床上,只要把表面一层两米厚的泥沙挖走,便是一个露天矿。人们把它亲切地称为“小露天”。“小露天”多如这儿的黑羊羔。
一些河段没有现成的煤,河边群众也懒得去远处搬运,只等河水送来。等到山洪一暴发,浪卷着煤,煤掀着浪,浪啸煤吼,似唤村村户户人:“煤,送到了,收下吧!”人们自是高兴,便大呼小叫,男喊女嚷,从山峁上,从背沟里,从条条路上,一齐涌向河滩。只见那洪流中的煤疙瘩,若西瓜,若猪羊,若牛,若碾盘,若房子,甚而至于若黑色的巨轮,从滚滚的波涛中威武驶来。不管是张是李,只要有力气,就尽兴去捞。我国曾几次掀起抢购风,抢购彩电,抢购冰箱,也抢购过煤。对于煤,这儿既不是购,也不用抢,煤之流源源不断,用不着排队,用不着挤挤搡搡,可以一团和气,各取所需,皆大欢喜。那一年,有块其大惊人的煤块,不,煤山,被冲到一个村子的地头,全村20多户人家用钢钎打碎分了,烧了三四年,有些人至今还没有烧完。
走到一些山村,恍若踏入黑色的城堡,使人惊诧不已。院墙是煤砌的,猪圈是煤砌的,厕所也是煤砌的。不知谁家盖新房,那新房的基础就是四方四正的煤块子。村办小学经费困难,学生娃娃就坐在煤上,而用煤支起一条木板,就是桌子了。路畔塌了,用煤填;堤堰垮了,用煤补。煤,充斥在生活和生产的各个方面。也有些山村却不见一块煤,你以为这儿是缺煤的了,然而大谬,那反是因为这儿煤太多,煤太近,扬手可得,不必碍事绊脚地在身边储存。往往要烧火了,大人一边取火柴,一边才对孩子说:“拾几疙瘩炭去”。孩子随便走几步,随便转个山疙瘩,随便挖两镢头就是。这儿的煤燃点极低,烧着也不费事,一棵两棵黄蒿用来引火,便行。
冬季的西北风虽硬,因为煤多煤贱,冷却是不怕的。不论是机关单位还是普通百姓,都是煤天煤地;无论是主家还是客人,不怕麻烦尽管烧。这儿没有冻死鬼,烧死鬼却是有的。常见一些人不是把炕席烧着了,就是把被子烧着了,有的连人也被烧伤。人们烧的都是大块大块的煤块子,几十斤重,几百斤重。外地一般见到的那种煤末子,从来无人问津;绝不是夸张,送人都没人要。神木县发生过这样一个故事:煤炭公司的煤末子堆积如山,无法处理,公司领导熬煎得不知如何是好,幸好电厂答应要了,就赶紧让他们天天来拉。这样,电厂发了三年的电,燃料没花一分钱,而煤炭公司还千恩万谢,感激为他们清除了垃圾。国外流行什么黑色幽默,真正的黑色幽默,原在这里。
过春节与元宵节,这儿除了和一般地区那样点灯笼之外,还要点火塔。火塔用煤砌成,大多一两米高。火塔点亮的时候,从城镇到农村,大街小巷,前山后洼,家家户户门庭前,都是一片辉煌一片明。机关单位气魄自然要大得多,有的砌个火塔,就要用去满满三卡车的煤。如此多而雄伟的火塔彻夜点燃,翌日看,天却还是蓝漾漾的,云却还是白生生的,也留不下多少垃圾,每个煤塔只化作一层白雪似的灰烬。这儿煤的品位之优,于此便可窥知一二。经科学鉴定,它低灰,低硫,低磷,瓦斯的含量几乎等于零。
窟野河有一条支流,叫做乌兰木伦河。沿着乌兰木伦河驱车飞驰,举目望去,连绵群山之上,那山花竞放,如朝霞漫染,尽皆泛着隐隐的红光。如是火烧山。近了看,一层一层的山岩,如热血浸透,如炉膛滚出,还似散发着烤人的余温。那是火烧岩。火烧山和火烧岩,都是煤田自燃的结果。据说,有些地方上层燃了,底层还完好无损,有些地方则从上自下燃了一二十里深,不复存一块煤炭。几万年来,几千年来,朝朝代代,年年月月,已经燃去多少?够多少工厂多少家庭烧多少年多少月多少日子?纵有电脑,纵有史丰收的快速计算法,也很难算出。而有些至今还在燃,缕缕青烟飘出山缝。问煤田:“汝成于何时?”煤田说了,说的却是庄户人觉得非常陌生的名词,像从秦皇陵中掘出来的,像从太平洋中捞起来的。它说是“侏罗纪”。“侏罗纪”距今已有1.4亿多万年。亿万年的相思,亿万年的等候,亿万年的期待,怎不教它燃烧得如癫如狂!
但我们总算和它亲近了,总算更清晰地看清它的黑牡丹似的姣好容颜了。它半截脸在这儿,在神木、府谷一带,叫神府煤田;半截脸在内蒙南部的东胜一带,叫东胜煤田。两片煤田合起来,完整的名字是神府东胜煤田,真真是个浩瀚的煤海。更可喜的是,海下有海,海下有海,海下有海,海,有五重。总储量相当于165个抚顺,可以说盖世无双,居于世界八大煤田之首。难怪有些前来考察的外宾,一边赞叹,一边幽默地说,对此,真教他们有点儿忌妒了。哦,我们这块古大陆,我们这片如同我们民族一样经历过巨大灾难的土地,怎能不深蕴着如此丰厚的希望!
消息传出,整个地球为之一颤。美、日、法、英等十多个国家,都感觉到了,都表示了十分热切的投资兴趣。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更不用说了,一个个像在生命中注入了新的活力,一个个奔走相告:“从前总说咱们只有白宝(羊绒),现在,咱们又有黑宝啦!”
被灿灿发光的黑宝所召唤,万古苍凉之地,现代化的采煤队伍走来。在大柳塔,先来了38人,号称“38军”,尔后又是129人,号称“129师”。多么自豪的采煤大军!在大漠,在河道,在沟洼,采黑宝的宏伟场面铺开了,有如世界热潮舞的演出。一河为界,河西是陕西,河东是内蒙,都干得大汗淋漓。因为有了煤矿,一些曾经是连30户人都不到的小镇子,现在骤增为三四万;一些从来不会卖东西的庄户人,也提起了鸡蛋筐子。饭铺、旅社、照相馆、百货商店,浴池……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一派繁华景象。
走一处:矿。又一处:矿。那些矿多是冲着山根凿进去,凿出平井斜井。平井是平卧的蟒,斜井是斜卧的蟒,巍巍高山猛压着它们,它们就张开大口,吐,吐,吐出不尽的煤。而大型露天矿又是另一番壮观景致。十几米厚的煤层,如无暇墨玉,无一矸石。那是精煤的悬崖,精煤的绝壁,精煤的高楼大厦。人都道,此精煤可气化使用,还可把这煤粉和水一道喷出去,也像可燃气一般好烧。而这煤又是如此之多。天和地几欲合拢,是煤,才把它们远远撑开。站在煤顶上喊话,你必须细听才能听清,而那声音是被染黑了的。望着这深厚煤层,你不由一番惊叹接着一番惊叹,你不能不为这块土地的如此富饶而欣喜万端。这是一幅奇伟的中国画,只有中国的笔墨才能画出。画的时候,笔有多重,墨有多饱多浓,即令花上八百年时间,也难以估透。钢铁的机械震响着。它似乎有些垂头丧气。它问:“这么多的煤,何时方可采完?”矿长笑答:“光咱这个矿,用不了多少日子,二百年吧。”看来,整个神府煤田,够我们放心采了。这片煤田已被列入“七五”期间国家重点建设项目,我国煤炭生产的重点,将要由东部转到西部。愿一股大漠来风,将此信息,传遍祖国四方!
腿在这儿走,眼在这儿看,到处都是富饶的一片。曾在印象中的荒寂、荒寂,荒寂,将永远和这儿告别了。神府精煤源源出口,已经换取了大宗外汇。火车的汽笛已在这儿声声长鸣。希望在即。然而,这儿的煤层没有夹矸,煤田的开发中却含着忧患。人们痛心地看见,如此宝贵的资源,却一哄而上:国家挖,省上挖,地区挖,县上挖,乡上挖,村上挖,集体挖,个人挖,弄不清来自哪儿的人也挖。人群密密麻麻,挤挤挨挨,咕咕涌涌,在挖,在打洞,在抢噬。好多人都是看见什么地方得利快就挖什么地方。表土和杂石乱堆。挖下半截就甩了。几年之间,这片煤田的许多地段,竟被挖得体无完肤,疮痍满目,破碎不堪。幸好,对这种野蛮破坏资源的严重局面,已经引起有关部门的注意了,并且略有改观。但是,人们要说的是,还必须采取更加有力的举措,使它得到彻底止息。须知,损伤这片煤田,就是损伤我们心爱的祖国的黑黑的瞳仁啊!
编者附记
今年5月14日和5月21日,本报曾两次刊出“解放报告文学征文启事”。现改为“国庆报告文学征文”。各地作者5月份以后寄来的参加原征文的应征稿件,将归入“国庆报告文学征文”选用范围。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

国庆报告文学征文启事
今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四十周年。为纪念这个具有伟大意义的节日,本报文艺部与吉林化学工业公司经过协商,议定联合举办“国庆报告文学征文”活动。
征文的内容与要求:以建立新中国四十周年为背景,真实生动地反映我国各族人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建设社会主义新生活的历史进程中的丰功伟绩。既可回顾已经取得的胜利,又可注目尚待开创的新途。尤其要表现改革开放十年来我国各条战线所取得的巨大成就,用新颖的笔触描绘他们开创新局面的奋斗历程。提倡三千到六千字的短作,最长每篇不得超过九千字。亟望有更多思路开阔、见地精深、内容厚实、形式多样、风格各异的作品面世。
征文办法:来稿择优刊出,并聘请著名作家、评论家若干人担任评委,从中评出优秀作品若干篇予以奖励。来稿请寄“人民日报文艺部国庆报告文学征文组”。请勿一稿两投。应征稿件一律不退。
征文时间:从今日起至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底止。
欢迎广大作者踊跃赐稿,为纪念国庆四十周年奉献出一曲曲新歌。
人民日报文艺部
一九八九年八月二十七日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

旷野之塔(散文)
孙学林
记得去年秋天,在一个北方的乡村里,我遇到过一个年已六旬的老妇人。每当晴空的日子,她都到村头的田野里,以手加额,抬起她那苍老的脸,在天空里寻找着什么,年年如是。村里的人以为她疯了,其实,那是她在寻望她的儿子。她的儿子,在导弹部队的某个基地工作,是个井底操作手。在一次竖井的塌方事故中牺牲了,部队给她发来了通知。老太太无论如何不肯相信,因为事故发生前几天,儿子曾给她寄来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照片是儿子在发射架旁照的,儿子一手扶在腰上,一手扶着那个高大的发射架,上面绑着一个白晃晃的大铁柱子。儿子在信中告诉母亲说:那个白的铁柱子,就是导弹了。背后是望不到边际的沙漠和蓝灰色的天空。
信上还说,天上飞的很大很大的导弹,就是他们放飞的。因此,老太太天天对空凝望,希望她的儿子会坐着导弹回家来看她的。她一直这样想,一直这样望,一直这样等,就这样等了三年了。我们的共和国有多少这样的母亲啊。在部队的国防建设中,像那位老太太的儿子一样献出生命的战士,是很多的。正是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和灵魂,筑成了我们共和国和平的纪念碑。他们的光辉将洞穿历史和未来。对于大西北导弹发射场的风情,我是比较熟悉的。我曾在那里度过三年的军旅生活。如今,我的口里似乎还留着风沙的味道。在那儿生活的艰苦程度是许多内地人想像不到的。我们住的地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沙漠,不见一棵树,不见一丝绿色。我们的帐篷上是沙,吃的饭里有沙,喝的水里也有沙。有时狂风大作,刮得天昏地暗,三尺外不见人影。如果你到野外站岗,风沙直往你的嘴里、鼻子里灌,军帽上、衣服上全是沙。虽然离开那儿已经几年了,我的记忆里却时时浮现着这样一幅幅美丽的图画:在一望无际的雪野上,年轻的士兵们持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枪刺尖上挑着一轮鲜若蜜桔的太阳。士兵的半身像和发射架的影子,慢慢地重合,重合……构成了一座座庄严而动人的塑像。
记得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下半夜正赶上一个新兵上哨,谁知竟下起了大雪。那横扫一切的风,仿佛有一千只狼,在旷野按同一个声律嚎叫着,气温到零下三十几度。白天还难以忍受,何况夜里。那个新兵就一直站在雪地里,直到天明我去换他下哨的时候。他还是保持持枪立正的姿式,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头上身上披了一层厚厚的雪,地上的雪也已经埋住了他的脚和小腿。我让他下哨,他已经不能走了,两条腿冻坏了。后来,就一直坐在轮椅上了。
那些战斗在漠野深处的战士,给发射架起了一个十分富有诗意的名字——旷野之塔。但那些战士不也是一座座不朽的旷野之塔么,不正是这些旷野的塔林,在支撑着我们共和国和平的天空么!
哦,发射架——旷野之塔。
哦,战士——旷野的塔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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