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8月19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

远洋渔歌
〔报告文学〕
孙为刚
“宁上南山当驴,不下北海打鱼。”这是胶东沿海一句流传很广的民谚。打鱼苦,且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事时有发生。
尽管如此,或为生计所迫,或为那占地球面积2/3的蓝色所诱惑,还是有不少人扑进这蓝色的怀抱。
邵元杰便是其中的一个。
接船不来梅
1985年8月中旬的一天,联邦德国仅次于汉堡的第二大港——不来梅港。
三五成群的不来梅市民聚集码头,对着港湾中的一艘渔轮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当地电视台的记者也把镜头对准了这艘渔轮。不来梅的市民是见过大世面的,是什么吸引了他们?
哦,原来是一群来自太平洋彼岸的中国人。
港湾里的一艘渔轮上,正在进行一场交接船仪式,一面老鹰旗(联邦德国国旗)缓缓降下,一面五星红旗冉冉升起。33名接船的中国人列队肃立在甲板上,向着五星红旗行瞩目礼。
为首的是个40多岁的中年人,典型的山东大汉块头,一张极富个性的方脸,两条卧蚕眉又黑又长,一双鹰隼般的锐眼威严、自信,长满络腮胡须的脸刮得铁青,他就是新成立的烟台远洋渔业公司远洋办公室主任邵元杰。
邵元杰出生在胶东沿海一个渔村,15岁那年,为家门口那无际的蓝色所诱惑,考入了烟台水产公司技校。3年后他扑进了这蓝色的怀抱,干过水手、水手长、大副。1985年,他奉命组建烟台远洋渔业公司。今天第一次带队出国接船,心情显得格外激动。站在甲板上,望着远洋渔轮上第一次升起的五星红旗,他的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眼前忽又浮现出共和国远洋渔业史上那未曾揭开的一页。
60年代初期,敬爱的周总理就指出,中国渔业的方向是向外海、远洋发展。那时,远洋渔场还是水族们的一统天下,人类极少涉足。我们当时起步并不晚,但是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制造了红海洋,冷落了蓝海洋。
弹指一挥20年,当我们醒悟过来的时候,那些捷足先登的发达国家,远洋渔业已占整个水产业的40%—50%,而我们,远洋渔业还是个零。
今天,他就是为了实现这零的突破,来联邦德国购买这艘大型远洋渔轮的。消息灵通的远洋渔业发达国家纷纷发表消息或评论:“中国即使购买了先进的渔轮,也开不进远洋渔场。”有的甚至断言:“中国人很难把船从不来梅开回中国港口。”
是啊,邵元杰和前来接船的33名中国船员,刚刚走下几百马力的小鱼船,走上这卫星导航、电子探鱼、综合加工的大型先进渔轮,一切都是那样新鲜陌生,他们能驾驭得了吗?
“我们的祖先发明了指南针,我们也一定能驾起这条船。”邵元杰对大伙说。
1985年9月15日,这艘命名“烟远一号”的渔轮,在33名中国船员的驾驶下,经历千辛万苦,历时38天,航程12000海浬,终于胜利驶回烟台港,揭开了我国远洋渔业史上崭新的一页。
弄潮白令海
白令海,位于北太平洋北端,在这块高纬度的海面上,强风暴和大雾是常客,火山爆发、地震海啸也时常光顾这块地方。前年,一艘5000吨级的外国渔轮在这里神秘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白令海,与大西洋的比斯开湾、印度洋的好望角等,同称世界海员的“四大坟墓”。
1987年12月中旬,邵元杰正率领烟远一号、二号在白令海作业,一场少有的大风暴气势汹汹地向他们袭来了。
风,呼啸着,吼叫着,掀起了20多米高的狂浪扑向渔轮。浪峰从驾驶室顶棚滚过,粗壮的三角铁焊成的探照灯架被扭成了麻花,前桅杆上的汽笛和驾驶室顶棚的航行灯被打落水中,厚厚的舷窗玻璃被击碎,3500吨的渔轮被打得左右大幅度摇晃,上下颠簸,人们站立不住,全被摔倒在甲板上。忽然,不知什么地方发出“嘎吱嘎吱”的可怕的响声。
这批渔民都是海里生、海里长的,不知经过多少惊涛骇浪,但面对这从未经历的风暴,全懵了,不知是谁吓得呜呜哭泣起来。
啊!原谅他们吧!不要说第一次出远洋的小伙子们,就是有着近30年海上生涯的邵元杰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
此时此刻,多少双眼睛注视着邵元杰,他身上系着两条船的安危,连着100多人的性命!他就是海魂,就是海神!
看着几个小伙子惊恐的面孔,刚走下指挥台的邵元杰随手抓过一把扑克牌,招呼他们:“来,小伙子们,来一把!”
什么?在这生死未卜危急关头,还要打扑克?小伙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来,小伙子们,来一把!”邵元杰又重复了一遍。
不错,是经理要和咱打扑克。平日海上生产忙,经理顾不上,今天——。小伙子们激动了,他们用绳子把身子绑在桌子腿上(桌子是固定的)。
“老K!”“司令!”好一场扑克大战!忘却了眼前的险境,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哈……,我们赢了!”邵元杰粗犷的笑声压倒了怒吼的涛声。
狂风恶浪肆虐了3天3夜,他们在海上紧张搏斗了3天3夜。暴戾的白令海终于服输了,它用细浪轻拍着中国渔轮的船舷,发出赞叹:“好样的,中国船!”
北太平洋渔场是富饶的、慷慨的,但是对于初来乍到的中国渔船,却显得那样吝啬。
1987年9月底,烟远一号第4次来到北太平洋渔场。前几次由于海况不熟,收获不大,这一次一连几天收获仍是甚少。
好几次,电子探鱼仪上明明呈现紫红色,这是密集鱼群的标志,可是网拖上来之后,就是不见鱼,水手们急得拍腿跺脚。原因在哪里呢?
一向自夸胃口好的邵元杰,像是突然患了厌食症,变得茶饭不思,常常对着海图发怔,有时在驾驶室一蹲就是半天。后来,他的目光停在了显示鱼网在水中深度的网位仪上。鱼群在水中是垂直深度,而网在水中有一定的倾斜度,会不会是网位仪有误差引起的?他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别人听。
“这么先进的渔轮,网位仪能有问题?开什么国际玩笑?”不少人根本不相信他的判断。
“洋设备先进是事实,但我们也不能盲目迷信它。你休息一下,我来带这一网。”邵元杰果断地对值班船长说。邵老板的犟劲众所周知,他认准的事,非干到底不可。
“甲板注意,网位下压15米,下压……”扩音器里传来邵元杰沙哑宏亮的声音。
整整一下午,邵元杰在驾驶室里反复探索,终于探明了网位仪的实际误差。下午5点,快到上网的时间,站了一下午的邵元杰累得站不住了,同事们劝他回舱休息去。
上网了。钢丝绳绷得紧紧的,好兆头!
囊网出水了,好大的网头!装满了鱼的囊网长龙般地被拖上了后甲板。经测算这一网足有90多吨鱼。
烟台远洋渔业史上第一个大网头!水手们爬上网包,欢呼、跳跃,互相拥抱,欣喜若狂。许多老船员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一网捕这么多鱼,激动得手背直抹眼泪。北太平洋公海渔场上第一次响起了中国船员的欢呼声!此时此刻,过度疲劳的邵元杰累得瘫倒在船舱里,无法和大家共同分享这胜利的喜悦。
接着第二网120多吨!第三网130多吨!
烟远一号在北太平海公海渔场作业108天,捕鱼5900多吨,实现产值192万美元。中国水产总公司发来贺电,我国驻美渔业代表处发来贺电,祝贺烟台远洋渔业公司在公海渔场取得的历史性胜利。
随着胜利喜讯的传播,邵元杰的一个外号也在船员中不胫而走——“渔神”。
海上“联合国”
中国人、美国人、德国人、日本人,汉语、英语、德语、日语,烟远一号进入美国经济区作业后,船上有四个国家的人,操着四种不同的语言在工作、生活。不过百米长的渔轮上,俨然是一个海上“联合国”。
烟远一号上有位美国联营公司的代表,这位先生声称曾在好几个国家的船上工作过,经常出言不逊,态度蛮横。按规定,凡在美国经济区作业的各国渔轮,必须买美国渔船的鱼获,然后由船加工出售。我国烟远一号也须如此。海上买鱼,无法过秤,只能由联营公司代表负责测算。鱼网呈圆柱形,直径粗细不一,网头网尾鱼的密度、比重不同,而这位联营公司代表测算时,直径按最粗的算,密度按最密的算,测算的数量多,而实际数量少,明显地偏向美国渔船。我船员不服,气愤地指出他测量方法不科学,他把头摇得像货郎鼓:“NO!NO!NO!我在许多国家的船上工作过,都是这个量法。”他还经常走进驾驶室,随意摆弄船上设备。我船员提出,损坏设备要他赔偿,他傲慢无礼地说:“我一个月的工资,抵得上你们全船的工资。”言外之意——赔得起。
难道我们就这样吃这哑巴亏?受窝囊气!
“不,同志们,同这种人打交道,要有理、有利、有节!”邵元杰耐心地告诫大家。
一天晚上,邵元杰约请这位代表坐下来谈判。邵元杰从他对囊网的测量方法到他生活上的不检点行为,一一指出,义正词严。有力的发言,像机关枪,字字句句铿锵有力。谈判从晚上七点持续到凌晨一点。最后,邵元杰严正指出:“作为联营公司代表,我不希望你偏向任何一方,只希望你能公正。很遗憾,你没有这样做,你不负责任的工作态度使我们经济上蒙受了损失,你生活上的不检点行为,伤害了中国船员的感情,对此,你是要负责任的。我还要向你们老板反映你在这里的情况。”
平日傲慢无礼的这位代表似乎此刻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怔怔地愣在那里无话可说。
第二天,这位代表改变了过去的测量办法,并提出要和邵老板交朋友,他私下对翻译竖着大拇指说:“你们邵老板,厉害!”
有矛盾和斗争,也有团结和友谊。绝大多数外国人和中国船员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在烟远一号上工作的联邦德国鱼片加工技师尧根是个长着大胡子的德国人,他对质量要求很严。一次,他发现一个船员对鱼片质量不负责任,抓起一条鱼朝那位船员身上扔去。个别工人想不通,反映到邵元杰那里。邵元杰一面耐心说服大家,把劲用在提高鱼片质量上,一面通过翻译委婉地指出尧根方法上的不当之处。全船上下一齐努力,鱼片质量稳步提高。国内有的渔轮因鱼片质量不过关被迫停止加工鱼片,而烟远一号的鱼片质量深受国际市场欢迎,外国客商发来电传:“烟台的鱼片,有多少我们要多少。”看着电传,尧根和那个挨过鱼打的船员都会心地笑了。在船上,邵元杰还按中国的风俗,为联邦德国巴德尔技师庆贺了他44岁的生日。
第四个航次结束了,烟远一号要回国了,尧根等人拉住邵元杰的手,恋恋不舍地说:“邵先生,下个航次,我们还要到你的船上工作,还要到你们烟台旅游。”
邵元杰爽朗地说:“欢迎!欢迎!”
北太平洋的冬夜,急促地拉下了它黑色的帷幕,茫茫的海与漫漫的夜溶为一体。晚风中飘来菜肴的浓香。哦,今天是1988年元旦。
在全船最大的房间——船员餐厅里,邵元杰安排了专场晚会——北太平洋之夜音乐会,还邀请许多外国船员参加。
没有爵士鼓手,没有电声乐队,马达是他们的合弦,涛声为他们伴奏。美国人的渔歌号子,日本人的拉网小调,中国船员的《大海啊,故乡》,还有小伙子们刚健有力的海上迪斯科。唱吧,跳吧,在远离祖国的北太平洋上,欢乐能忘掉乡思,欢乐能战胜寂寞。大海,人类的故乡,只有风口浪尖上闯过来的船员,才有资格在这雄壮的舞台上引吭高歌、尽情跳跃。
大海是蓝色的,邵元杰的梦也是蓝色的。
童年那蓝色的梦正在变成现实。烟台远洋渔业公司组建3年来,从小到大,现在已拥有两艘大型拖网加工船和一艘4000吨级冷藏运输船,固定资产5000万元,形成了从捕捞加工到冷藏运输的完整的远洋渔业生产体系,成为国内规模最大、效益最好的远洋渔业公司之一。
前年9月底到去年6月初,邵元杰率烟远一号、二号第四次远征北太平洋渔场,历时9个月,共捕捞加工鱼获22466吨,完成产值3928万元,为国家创汇651万美元,创造了中国远洋渔业史上航次的最好成绩,两条船9个月人均创产值19万元,创全国远洋渔业最高纪录。
消息轰动了全国水产界。回国后,来自各方面的参观,使他应接不暇,紧张的海上作业他并没有感到这样疲惫,而今,邵元杰却真的感到累了。一天午后,他伏在办公桌上打了个盹,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千帆竞发,百舸争流,悬挂着五星红旗的强大的渔业船队升火待发,目标: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
梦中,他振臂高喊:“起锚!开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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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海洋的吝啬
石英
有人说,大海是慷慨的,它愿将人们所需要的东西无私地奉献;有人说,大海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巨大宝库,无论人们怎样索求也不会稍减它的富有。
我一向也是这样认为。但最近,当我有幸去渤海二水域作了短期考察后,一些大大小小的真实事例使我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固有的认识。我发现,海洋有时并不似人们想象的那么大方,甚至有点小气、抠门,你想让它自动浮至水面的东西它常常并不那么乖乖听话;想把你需要的东西抓上来也不一定如愿,甚至还要付出相当的代价。譬如说:在鸭绿江口外不远,辽宁省东沟县以南的大海中,肯定还沉埋着近一个世纪前清朝北洋水师的遗物——运兵船高升号和其它被日寇击沉的舰船残骸。但据当地熟悉情况的同志介绍:有关方面几年来曾着力打捞,却一无所获。铁甲和木壳也许是为了掩裹那些难以瞑目的悲壮军魂而不忍分离;败绩的官兵也许是羞于让残迹露面而愧对后世;更可能的是,大海过于深邃反而显得吝啬,不肯将它收纳的一切沉品轻易地吐出来。
海洋对戏弄它的人当然更加“吝啬”。譬如说,在山东长岛渔业公司海珍养殖场,时不时地发生不劳而获者在夜间潜水偷窃鲍鱼和扇贝,对此,海洋有时也不那么好说话。不久前,就有一个窃海者正满心高兴时,不料潜水衣挂在水下的网钩上,越想挣脱挂得越紧,结果赔了窃物又折命,水上的同伙见他老不上来,也只好逃之夭夭。这时,人们就幽默地评论说:大海“小气”得好!
海洋的确是巨大的,但却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海洋看来很“皮实”,实际上它有时比陆地还娇气,陆上的田地纵然种得过累,适当休息或经过整改还能长出好庄稼,海洋被作践得太苦之后,短时间很难再恢复元气。
我这次才知道,知道时还大吃一惊:也难怪眼下海鱼的价格这么昂贵,过去盛产黄鱼、带鱼等普通鱼类的渤海湾,今天水下已濒临绝迹;至于本来就是名贵品种的金鲷、红鲷(加吉鱼),就更成为凤毛麟角了。在当今我国海域,只是在浙江舟山群岛渔区,还可捕获较多的带鱼和大黄鱼。要想更大量的捕捞,只能向远洋进发,不畏艰险,劈风斩浪,涉行千万里去对马海峡、印度洋以至西非和阿拉斯加,现捕现加工,当地销售,带回来的是可观的钱,也不可能是鱼。
说水下发出资源枯竭的警报,这绝不是危言耸听!急功近利,竞相争猎,超负荷地添造渔船,不顾生长规律地梳篦式捕捞,使游动中奔赴渔场撒子的母鱼横遭拦截;未长成的幼仔也被性急的主人请进网中;功效极高的大拖网搜来刮去,使海底的泥沙也拉成平整的场院;在省区县区毗邻交界处,也发生过许多咬不清扯不明的纠纷,有时弄得渔政方面也很为难。
人的兜囊里虽然越来越鼓,但海底却越来越“干净”,这时想大方也大方不了,再怪它吝啬它便有点冤枉。
海洋也有不干净处,那是人为的污染所致。譬如:锦州湾、渤海湾的塘沽和莱州湾历来被称为三大毛蚶产地,而前几年,锦州湾、渤海湾的塘沽因污染造成毛蚶大批死亡,已基本上形不成产量;莱州湾紧随其后,一年间毛蚶死亡十万吨,经济损失五千万元。
又是一个大反差:海水越不干净,海里的鱼、虾、贝、藻越“干净”。人们的口和手有点作对,嘴里渴望着吃到海鲜产品,可手上又往往干了些把水族送上绝路的蠢事。
好像直到最近人们才突然醒悟:海洋是有边的,人的活动在我们这个星球上是有限的;海洋的富足也是有条件的,弄不好也可能成为《红楼梦》里的宁国府;海洋表面看来胸怀开阔,满不在乎,其实在感情天地上有时就像林妹妹那么小性儿,还容不得半点虚假。
然而,归根结底,海洋还是宽容的,千百年来,它固然也埋葬了许多孤舟哀魂,但也容纳了义勇之躯,留下了他们的慷慨悲歌,为他们提供了永久的安身之地;
海洋还是乐于奉献的,只要人们给予起码的尊重与爱护,当心不要有悖规律行事。
海洋也讲精神也讲道德,假如人对它不讲精神不讲道理,它不仅吝啬,还会报复与惩罚哩。
海洋还有可能变得更富足,但肯定不会在一夜间成为暴发户。
富足的海洋,也是贫困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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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绿色的眼泪
张惠芳
绿色的眼睛,大大小小的,长长圆圆的,很美丽。是少女的眼。
“妈妈,大杨树为什么长眼睛?”
“为了看世界。”
我也惊奇,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四排整整齐齐的白杨挺挺地站立在路两旁。晚饭后,我们来白杨下散步,清凉的微风洗去燥热,很惬意。孩子们绕着树捉迷藏,白杨的眼睛也在嘻嘻地笑。那眼睛是欢乐、天真、无忧无虑的,如同做了好事而腼腆地笑,是羞涩恬静的笑,目光中荡漾着温柔清纯的绿色。
每逢削掉一枝,树干上就长出一只绿眼睛,那树干直楞楞地往上长,直高过了六层楼房。
她们高兴时,还狡黠地逗人。有几次,忽听雨声大作,哔哔啦啦,真要躲雨了,猛抬头,蓝天在树梢上闪烁,白云在枝间飘悠,晚霞的金辉在叶面上一亮一亮的,原来是叶们在风中喧闹,好像许多孩子在拍手笑。听雨,很有意思。我佩服欧阳修《秋色赋》谱成千古绝唱,有时也故意闭上眼睛,想像那骤雨忽至,金戈铁马的气概。
和这绿色眼睛谈心,享受着她们的慷慨赐予,一天的劳顿消散了。她们成了每天不可缺少的朋友。
忽一日,一株株白杨倒下了,那嘶嘶啦啦的锯声揪心裂肺,锯齿向粗壮的树干啃咬着,沁出的液汁是她们的血。
我盼着在她们倒下的地方再栽上新苗儿。没有倒下的眼睛也在期待着,放射着失望悲怆中的 希望的目光。
可是,几年过去了,露出地面的仍是树墩,锯掉的横断面凸凹不平,雪压霜欺,脚踢畜踩,木纹模糊,已变成黑色。有的埋在土里,那沤糟了的痕迹隐约可见,扒一扒,露出红赭色的木的碎片,像冷凝了的血块。我的心颤抖了。
数了数,树墩42。有的从周围砌的水泥方块可考证这里曾是一株白杨,根上铺着掌鞋者的生意摊,或压着卖茶人的车轮子。
城市在向外扩展,原先百米外就是林地麦田,现在林地消失了,麦田退到4公里外。这里变成了闹市。路上车水马龙,尘土飞扬,喇叭声、车铃声争先恐后,汽车尾气的蓝烟团团缭绕,汇成嘈杂污浊的洪流……卖菜的和各种小摊小贩也挤上来,路越挤越窄,梗阻是常见的。
自从白杨树被锯倒后,我们再也不来散步,因为这里太脏太乱,尘土里有腐烂的菜叶菜根,墙根夜里还有人撒尿……
白杨树还剩34株,虽多长了几年,但很不精神。又有两株已死去,春来,再没见那枝头发出新叶,只剩铁似的枯枝刺向天空,发泄满腔悲愤。还有两株只腰部的小枝还挂着零星几片绿叶,那树干的眼睛,神色是垂死的……
活下来的那一只只大眼睛早没了生气,忧郁、失望,有的在流泪,泪滴大大的,顺着树干往下流,很长,很长;有的在流血,模糊一片,准备着去死……
再也看不到她们的笑,那纯真的、无忧无虑的、生机勃勃的笑。
在她们身边,人们在讨价还价,在叫骂:
“你良心狗吃了?”
“价钱高还不够秤!”
她们看到了尔虞我诈、撕破脸皮,赤裸裸的坑人利己、金钱交易。这里没有了清新、宁静和纯真。
绿色的眼睛变成了灰色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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