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7月29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

界河老兵〔报告文学〕
中夙
三江交汇,1276公里的界河。
河岸上有年轻葱俊的白桦林,水雾弥漫的沼泽地,密不透风的针茅草,还有许多用松木杆、水艾蒿搭成的草棚,明水期住着界河上巡逻的水兵。
鬼知道鞍山人张维祥当兵之后为什么还念念不忘地把弹弓子带到部队。他不厌其烦的向老兵询问鸟儿们的情况,包括它们的窝巢、卵蛋、粪便以及它们的性爱。沿江十几个船艇巡逻点,他认为最有魅力的是抚远,那儿的江心有个“鸟岛”,鸟群如蚁群,粪便把树冠染成白花花一片。遗憾的是这小块曾经属于中国的领土一百年前被俄国人占去了,为此他对清朝的皇帝们很不满意。
4月下旬那个美妙的清晨,张维祥和他的伙伴们向将军敬过庄严的军礼,驾船沿江而下,开始为期6个月的明水期江上巡逻生活。闲暇时光,他手执弹弓驰骋在岸边的树丛里,射猎飞禽走兽;他从沙滩上掘出甲鱼蛋,挟在腋窝里,宣告10天后他的两腋会爬出两只小甲鱼。他的弹弓时刻别在腰里却把冲锋枪的子弹丢了,先丢了五粒,找到了;又丢了一粒,没找到。分队长兜头一顿批评,说他是孬兵,干满两年就送他回家。
那会儿,界河上空笼罩着冷战的阴云。一天,在一处阴森死寂的江湾里,对岸的两艘炮艇把他们小艇包围了。艇长——一位小眼秃眉穿坏了四身军装的老兵瞪了他一眼,命令做好战斗准备。子弹压进弹仓,又从弹仓跳进枪膛,他选了一处最佳射击位置。可怕的静寂中,张维祥听见缀有一颗大星四颗小星的国旗发出嘎嘎嚓嚓的犹如金属板折裂的响声,一种神圣伟大的尊严感,一种忘我的使命感,在他年轻的心脏里滚跳升腾。他盯着对方炮艇甲板上一个举着照相机啪啪拍照的家伙,想,打起来,先叫他的肚皮开裂。
他从此对界河产生了神圣的爱。他向我表白说:“我没法往坏干,这儿是界河,搞不好就出国际问题,你以为闹着玩吗?”
1982年夏天,张维祥当上了分队长。那是一个不太美妙的破大“家”,他刚到任,就有八、九个战士硬要复员。他们的四肢被蚊蚋叮咬的地方已经演变成蓇朵般的黄疮,流着腐水;他们的膝盖、肩头、脊背贴满了风湿膏,据说由于关节炎的祸害连心脏都发生了故障。他们尤其不能忍受荒野上的寂寞,说夜间叫唤的鸟儿全是怪难听的,碜人猫头鹰的叫声如同嚎丧,麻鹇的叫声好似溺死鬼。还有一种鸟叫起来是“咕嘎咕嘎”,好像说“回家回家”。他们在张维祥面前阴阳怪气地唱歌,说一些挑衅的粗话,要不就故意把什么掀翻,所有这一切都是一个目的——惹怒张维祥。在电影看不到电视收不着的荒滩野原上,找个匹配的敌手打一仗不失为一种乐趣。
张维祥藏起自己的火性,向士兵们发起了感情“进攻”。蔬菜淡季,他亲自摇橹去乌苏里江下游捕鱼。瑟瑟寒秋,江风刺骨,一连数日,他每夜投宿在江心荒岛上的獾和野猪掘就的土穴里。归来时,士兵们向鲑鱼、鲤鱼、狗鱼高声欢呼,却突然发现张维祥死尸样昏睡在舱室。被江水泡成白色的脚掌,原有的皲裂不见了,突现着一条条新的创伤,状如鱼嘴。
他别有用心的讲述自己酸涩的恋爱史:一位邻家姑娘频频向他表示爱慕之心,令人生憾的是,姑娘总能在他的回信里发现几处错别字。姑娘渐渐不能容忍,信里的语句也生硬起来,终于使这尴尬的爱情夭折。他的老大哥式的现身说法使士兵们颇为感动,有人提议,每条艇都办一所文化夜校吧,于是一股学习文化知识的热潮席卷界河。
他出差搭乘“蹦跶穷”、“马嘟噜”,省下路费给战士们买文化用品;他用香软的汤面,使患病的战士感受到家庭的温情。他还经常用他那张几乎算得上笨拙的嘴为士兵们讲故事。暑热久久不散的夜晚,大家早早被蚊虫驱赶进蚊帐,又睡不着,寂寞和孤独如密云不雨的天空笼罩着活泼泼的心,于是他便可怜巴巴地乞求:“我来讲故事给你们听吧?”他哪里会讲什么故事呵,常常一个故事没讲完,周围鼾声四起,他便咽下故事的另一半,为这个掖掖蚊帐,给那个盖盖被子,尔后再悄悄睡下。
谁也说不清那个集体是怎样变化到先进行列中来的,反正每年表彰大会过后,张维祥总能捧回几张奖状。
自从1979年的某一天,在部队那张硬板床上,完成了他和一位叫孙丽娟的女人的幸福结合,他一直期待着孩子问世。在婴儿降生前夕,他高兴得几乎忘乎所以。他给孩子买了两岁时才能咬动的食物,三岁时才能穿的衣服和四五岁才能欣赏的智力图片。他还给性别尚待分明的孩子准备了差不多一个建制排的男性公民的名字。乘江轮,搭马车,赶汽车,追火车,他昼夜不停地向南奔突,然而等待他的是一个无论放在哪个男人身上都会感到痛苦、难堪、无法忍受的消息:妻子因为“强占”了工厂的一间无人居住的地震棚,被“囚禁”了;同时“囚禁”的还有他的只需十几天就哇哇坠地的孩子。“占房不假,眼看孩子就落地了,总得找个‘窝儿’呀!”岳母哭述说,“工厂去人,小门砌上了,大门锁上了,苦了我那女儿,挺个大肚子,三顿饭从窗口送,窝吃窝拉,犯人一样……”作为丈夫,他感到自己是一个窝窝囊囊的男人形象,连为幼小生命找个存身场所这样一个起码的义务都不能承担。
在那个风儿呼嚎的冬夜,他翻过一米多高的门墙,和已经进入临产期的妻子见了面。妻子哭过之后告诉他,那个被当官的吆喝来砌墙封门的老师傅心眼挺好。他在外面砌,她在里面哭。他问她男人在哪儿当差,她说在很远很远的边界。他说什么差事,她说是当兵的,开船。他问开船打鱼吗?她说不是不是,是巡逻船,船上有枪有炮还有望远的镜子。老师傅啊了一声,扔下砖头不砌了,“我这个老糊涂,我这是做损呢,造孽呢!谁愿砌谁砌,我不砌了!”张维祥破碎的心因此得到一点抚慰,老百姓还是知情达理的啊!他向厂领导提出了措词温和的“抗议”,尔后发动家人如同抢修一级战备工事一样,每天二十四小时作业,拆墙砌墙,挖炕修炕,糊棚糊窗,接水接电,终于抢在孩子落生前把四壁透风的地震棚修整成暂时栖身的“家”。他在日记中写道:“亲爱的宝贝,爸爸为你起名张健。我对你没有太高的奢望,只希望梦到你时,你总是一副健壮的样子。还请你原谅爸爸,家穷国穷,只能让你暂时住在地震棚里,不过面包总会有的,请相信。”
他在打转业的主意吗?
1984年的冬天,他又一次探家了。还是在那间地震棚里,水壶嗞嗞地冒着热气,儿子在被窝里奏着健壮的鼾音,他捧着一本杂志胡乱地翻看,用心品味着温馨的家庭气息,忽然地,他觉得有点难受。他看见妻子从木箱里翻捣出一件件手针勾织的窗帘、门帘、台布和电视机、缝纫机的蒙布,每一件织物上都缕绣着精美的图案。六年前,当他第一次从还是女儿家的孙丽娟那里看到这些物件时,曾慷慨地许诺:“一定让你生活得幸福。”然而六年后的今天,他发现自己是个“骗子”,除了每月寄家的扣除烟钱、伙食费的可怜的工资,他对这个家庭几乎没有任何贡献,以至妻子当姑娘时织就的雪白饰物发黄变旧仍旧派不上用场。他难受极了。
“别捣弄了,睡觉!”
“不吗,过了夏,都发潮了,明儿个晒晒。”
“那是你的裙子?你还穿裙子?”
“我怎么就不穿裙子啊?冒傻气!”
张维祥酸涩地笑笑。每年六个月的明水期巡逻执勤生活,既不能请假探家,妻子也不能来队,聚会都是在隆冬时节,他真想看一眼妻子穿裙服是个什么样子,妻子的体型可以说很不赖。聪明的孙丽娟忽然领悟到丈夫的心思,当即脱下棉装,套上一件裙子,在阴凉的屋子里走了一圈;又换了一件,又走了一圈;又换了一件,又走了一圈。突然地,她扑到丈夫怀里哭了。“转业吧,即使不考虑我也应当考虑咱们的儿子!”
张维祥真的发狠了,想借着精简整编的时机结束军人的生涯。他有一副被乌苏里江的鲑鱼鲤鱼狗鱼滋养出来的好体格,他的脑子不但不笨甚至可以说很聪明,他的领导经历为他积累了管理和人际关系方面的丰富经验,你说干什么吧,干什么都不怕!可是,当他回到天似穹庐、地连旷野、充满一派浩浩大气的界河,一种神圣而宏大的东西便感染他、吸引他、鼓动他、压迫他,转业的念头竟像贼一样不敢露面。就这样,他年复一年地巡逻在界河上。
这个在界河上度过将近二十个春秋的老兵同那块土地有着微妙、复杂的感情纠葛。他骂它
“鬼地方”,诅咒它窃走了本来属于他的美好的东西。比方,他的眼皮原本很薄很美丽,因为江面阳光返照,不得不眯眯眼,结果眼皮厚搭搭的坠下来。他又眷恋它,袒护它,以至不愿听到别人揭露它的缺点。他用少女般的痴情向我讲述界河:
界河的春天——为春天传报信息的是冰排。由远及近的嘎叭嘎叭的冰层爆裂声,仿佛来自地核。冰山涌来时,寒光闪烁天际,冰块四处飞溅,轰隆的巨响把大地震得怵怵发抖。这瞬间会骤起大兴奋,仿佛大自然把什么东西注入到大地体内。冰排消逝后,第一批早春植物很快迸出花朵,红的像少女的嘴唇,黄的像寒夜的星星。这时候,他和士兵们每天都把大把大把的花儿抱上船,插在各种各样的器皿里,小小的巡逻艇有如花窖。
界河的夏天——许多个晚霞绚烂的黄昏,他们头戴用艾蒿扎成的防蚊帽,坐在轻轻飘摇的甲板上,观赏各种觅食的小动物。红如炭火的小狐狸像侦探一样追踪金花鼠;浮游在水洼里的小鱼一旦丧失警惕,就会被贼一样的乌鸦一口叼走;“缩脖老等”像人一样,在泥泞的水洼里啪嗒啪嗒的踩着,从草洼里搜出小青蛙、小鱼或草根什么的,或者慢条斯理地吞进去,或者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又阴阳怪气地用长嘴把它们掷进水洼。附近有时会传来赫哲族少女甜润的歌声,为此他们时常争论:她个子是高是矮,长得漂亮不漂亮?争论通常是没有结果的,因为他们不能跑过去看个究竟。
界河的秋天——当山上的枫叶由黄变红、桦树叶由绿变黄、秋针更加翠绿的时节,当地的农民会用欢悦的语调互相提醒:“五花山啦!五花山啦!”于是过不了几天,宽阔的江面会出现成百上千的渔船,夜晚渔火闪烁,几同水上城市。这个时候出航巡逻,士兵们会涌出一种自觉地把自身存在同美好事物联在一起的情思。在秋季那些个热热闹闹的日子里,战士们反而变得古板深沉,彼岸上每一点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的视觉和听觉,有时甚至企盼主航道上发生一点不大不小的争端,好让他们的拳拳之心有个表现的机会。
他没讲界河的冬天,度过了美丽的秋天,船队就浩浩荡荡地开回内河“冬眠”。这时候大家会突然发现界河竟同恶魔一般把他们的身体折磨得一团糟,因此用最粗野的语言诅咒界河。可是过不了多久,大家就像思念情人一样思念界河,巴不得立即开江,像鸟儿一样飞往界河。
在那个不眠的夜晚,张维祥向我讲了许多许多。他想告诉我这样的意思:毫无疑问,他和他的士兵们深深地爱着界河,而且因为界河只有1/2印在中国的版图上,他们的爱显得更特别更仔细。从入伍那天起,他们就呼吸界河的空气,吮吸界河的精华,沐浴在界河的景色之中。界河以它全部粗犷而严峻、原始而古朴的美姿、色彩、仪态万千的变化,赋予他们以灵性,锻造了他们的性格。事实上,界河已经溶入了他们的生命,他们离不开界河,界河也离不开他们。
敬礼,界河上的老兵!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

循着水的踪迹〔报告文学〕
刘立云
水既温柔而又无情。
自从人类建筑起庇护自己的生存空间,水就开始无孔不入无缝不钻地突破他们筑起的防线,对生命造成严重的威胁。
这何况是在中国多雨的南方,何况是在临江临海的上海,更何况是在静卧于上海黄浦江底已经整整19年的打浦路越江隧道里!
水、水、水……这是不该出现水的地方!可呈现在总工程师王友亭面前的,却处处是水。长达2367米的打浦路隧道始建于1965年,通车于1970年。近20年来,由于隧道的江中段和江岸段的沉降不均和月通车近17万辆的长期动载作用等等原因,已导致隧洞变形、环煤砂浆防水接缝开裂,渗漏水日趋严重。早在1977年,有关方面仅在隧道的上风道和下风道就测出漏水点474个。1982年再次测试,发现日渗水量已达242.33立方米!隧道的全面抢修已势在必行。
1988年9月,王友亭所在的解放军徐州工程兵指挥学院联合上海隧道工程公司、海洋地质局和洛阳工程兵第三研究所一举中标。10月,由王友亭挂帅的防水大军率先开进了工地。
每天照耀着的太阳,忽然从头顶消失了。
隧道里粉尘弥漫,灯光暗若萤火,三步开外看不见人影。侧墙后积下的灰尘厚达数寸,细如精粉,钢钎和大锤一碰,呼地腾起一片黑雾。黑雾里夹带着车辆排出的大量废气,刺眼呛鼻直扑肺叶。咳嗽声此起彼伏。
敲开侧墙板,清理出工作面,眼前的情景让大家惊呆了:隧道四周密布着几十根高压电线,最高的达1200伏。由于长年失修,高压线不时跳出一簇簇火花……
刚过三天,工地上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特从农村招来的200多个民工,一夜之间逃跑了28个!他们连工资也不要便不辞而别了。
苦,确实很苦。由于白天要保证正常通车,全部工程都必须在晚上进行。又正是燥热过后的初秋,小伙子们谁不想睡觉?可险恶的工作环境和繁重的切割工序,容不得半点疏忽。请来的民工可以卷起铺盖一走了之,军人们只有一种选择:不倒下就得战斗下去,直至胜利。
“放心吧,天塌下来我们顶!”练习营营长周宝林往指挥部的办公桌上重重撂下一句话,蹬上长统靴连夜钻进了坑道。他把分散在民工队里的战士全部集合起来,重新组织了一个尖刀班,说:“弟兄们,我们没有任何退路,只有背水一战!”
隧道里顿时机声大作,几十台切割机响成一片,像天空正飞过一个轰炸机群。向前推进是异常艰难的。上风道和下风道都是半圆形,往高处切还能直起腰,往低处切割就只能趴在地下。几条槽打下来,切割手们全身扭得无处不酸痛。而且切割时砂石粉尘漫天飞扬,戴着九层纱布的口罩也抵挡不住。
“哎哟!”尖刀队长邵永波扛着切割机,顶着黑蒙蒙的尘雾刚要转移,小腿被戳出的一段钢筋扎了一道5寸多长的伤口,鲜血流了一裤腿。为转移伤口的疼痛,他从卫生员手里接过一条绷带,把血口勒住,马上又抱起切割机朝漏水点切下去。下班时,他刚想迈步,受伤的腿麻木得再也挪不动了。两个战士搀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出隧道。
湖北籍副班长郑宗富,忽然接到一封“父亲病危”的电报。组织上批准他回到家乡后,身患咽喉癌的父亲已奄奄一息。父亲见儿子回来了,脸上露出了凄恻的笑:“儿啊,能最后见上你一面,我心满意足了。你马上回队伍上去吧,我死后,你也不要再回来了。”
小郑回到上海不久,父亲便去世了。正在隧道里打风钻的小郑听到消息,直流眼泪。领导安慰他说:“小郑,回去收拾收拾,明天赶回家去为父亲送葬吧。”小郑抹去泪水,平静地说:“不,上次回去,父亲就过意不去了。这次,我决不能违背他生前的愿望。”说完,抱起风钻又干起来,泪水和汗水在脸上流出两条晶亮的小溪……
走出隧道,突然出现在王友亭眼前的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湛蓝的天空上金蜂飞舞,沿街的楼房左右摇晃,满街花花绿绿的人影如一片片热带鱼,在水里轻轻漫游……顷刻间,他感到自己被一个汹涌的大浪吞没了,沉重的躯体正不由自主地向无底的深渊滑下去。
“王总!王总!你怎么啦?怎么啦?”随行人员见总工程师脸色蜡黄,呼吸急促,连忙把他扶进吉普车,送进医院。
王友亭实在太累了。早在1959年他在太原工学院上学时,就参加了北京人民大会堂的防水设计和研究。60年代初,他被派到莫斯科和列宁格勒等大城市进行防水考察。北京十三陵地下宫殿刚一发掘,他便一头扎进还散发着古尸浊气的墓穴,积累了中国古代防水的许多资料。在以后的岁月里,他先后参加了黄河隧道、核爆炸模拟器试验等10余项重大工程和科研课题的研究。由于他双脚在水里泡得太久,早已患下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走起路来一摇一晃,踉踉跄跄。两个月前,他一阵晕眩,栽倒在自家的厕所里。可学院卫生所还未查出病因,他就带着工程技术人员上了打浦路隧道。
就在昨天,他顶着能将人吹跑的冷风,由人搀扶着钻进了隧道的上风道和下风道。他对已经剔好槽的抢修点,一环一环进行勘察。再根据每一环的渗漏水情况,从材料配方到施工要求上制订出具体的堵漏方案。防水堵漏工程“三分技术,七分操作”,任何一个细小环节都不容忽视,都必须亲自到场。
在下风道里,有一地段积水较深,给他的勘察带来许多困难。随行的技术人员准备代替他,可他怎么也不同意,说着就往泥水里踩。他们只好把他背起来从泥水里一步步勘察过去。
这一夜,王友亭不停地在隧道里转悠。
王总工程师突然病倒的消息传回指挥部,立即把坐镇在这里的学院副院长徐新江少将和院务部领导赵金根上校急坏了。他们当即赶往医院。
正在输液的王友亭,见院领导和同志们围在身边,两眼湿润了。他紧紧拉着徐副院长的手说:“回去吧,你们都回到工地上去吧!工程已到高潮,马虎不得啊!”又对一直跟随着他的工程师任武现说:“下步堵漏,全靠你了。请立即把防水大专班的几个尖子调来,让他们同你把好技术关……”
任工程师热泪盈眶:“你放心住院吧。你的心,快为工地操碎了……”任工刚刚看到了检查结果,王总患的是心脏病、脑隔膜囊肿和早搏迸发症!如不及时抢救,后果不可设想……
马德林又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工程正转入注浆和嵌缝阶段。这是采取封闭的办法,用注浆泵往防水槽里注入调成液态的聚氨脂嵌缝膏。嵌缝膏注入后遇上渗漏水便几十倍地膨胀,最终把裂缝堵得滴水不漏。这套工序要求操作迅疾,稍一耽搁,嵌缝膏就会在注浆泵注浆管里膨胀、堵塞。注浆机使用过后,每天都得及时清洗。
清洗注浆机的任务落在北京籍战士马德林身上。小马刚刚独自完成修理切割机的任务,为学院节省了上万元修理费。一听说要派专人清洗注浆机,他又把活揽了过来。清洗注浆机所用的二甲苯,是一种有毒的化学材料,它在很强的挥发过程中,通过皮肤上的毛孔和呼吸道侵入人体。时间一长,即会导致血液中毒。为保证注浆顺利进行,小马什么也顾不上了。
注浆机源源不断地从工地上送来,马德林不分昼夜地忙碌着。尽管戴着厚厚的口罩,浓烈而呛人的气味依然钻进鼻翼,直逼胸膛,搞得他五脏翻腾,头晕眼花,整天昏昏沉沉。
此刻已是清晨5点,四周静悄悄的,小马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只觉得四肢棉花般地软绵绵的,大脑轰轰作响。
头天晚上,马德林从10点一直忙到凌晨3点,好容易把积压下来的13台机器洗出来6台,人就感到支持不住了。没躺下多久,下班的人群又送来了十几台。他只好爬起来再干。在第二个不眠之夜将要结束时,顿觉天昏地转,眼冒星光。他知道再这样蛮干下去不行了,就起来贴着墙壁,慢慢向床铺摸去。刚一躺下,就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他连忙摸出床头的一只漱牙缸。天亮了,小马抬头往床头一看,牙缸里装着的竟是半缸子血!
领导得知这一消息,当即强令他上医院作检查。化验结果,白血球达30000多!年轻的女主治医生瞪大着眼睛看着他:“小同志,怎么不早来?”
“工地实在离不开啊,”小马红着脸,喃喃地说:“医生,请给开点药,我得马上赶回去。”
“胡闹!你得老老实实地住院治疗。否则年轻轻的,这就完了!”说完,女医生把他“押”进了病房,接着要通了工地指挥部的电话。
丽日。蓝天。这是中外驰名的避暑胜地厦门鼓浪屿。当人们雀跃着扑向大海的时候,那蔚蓝色的波涛,对王友亭已失去了最后的魅力。
1989年3月,打浦路隧道的防水堵漏工程胜利竣工了。鉴于出院后一直坚持在工地上的王总已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学院特地安排他夫妇去鼓浪屿疗养。可王友亭又怎能疗养得下去呢?!他想到了在北京、武汉等地接踵而来的工程,想到了即将在无锡召开的全国防水学术交流年会,想到了至今仍在学院卫生所观察治疗的吐血战士马德林,假期未满,就匆匆登上了北去的列车。
听说王总就要回来,我在学院边采访边等待,一直等了5天。可最后等到的,只是王总的老伴赵多銮。老赵说,车到上海,王总便独自下车了。他去的又是打浦路隧道。
因公务在身,我带着未见上王总一面的极大遗憾离开了徐州。不知为什么,在返京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了传说中的那个为治水而奔波一生的大禹。哦,在我们这个历史悠久的泱泱大国,可谓前有古人,后有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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