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7月10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邂逅海河边
杨润身
每当我想起在街上遇见过的两位男性公民,和日本的一位短发姑娘,就心潮起伏,感慨万千。
6月4日上午,我往一位挚友家串门返家,走过海河边的一个十字路口,蓝天如洗,我多日不宁静的心松缓下来。忽然,从西边马路上走来一支人数不多、举着花圈的队伍。一群人站下来围观,我也立即止步。一位头留长发的年轻人提着话筒气昂昂地走出队伍演讲,说什么“解放军血洗天安门”,“血流成河,伤亡两万余,枪声还在响着……”一位男性公民突然站立下来,他像是年过花甲,衣着普通,圆圆的、黑黑的、瘦瘦的面颊上布满勤劳的人才有的那种皱纹。他谦和地走到年轻人面前,郑重地问:
“小兄弟,你从哪儿听来的这吓人的消息?真实吗?可靠吗?不真实不可靠可不能瞎说八道呀,要负责任的!……”
“你听《美国之音》了吗?……你是中国人吗?”人群里一位50岁左右的男性公民代拿话筒的年轻人突然接腔。口气之凌厉,俨如审判官。
衣着普通的老人像是做梦也想不到会听到如此奇特的逻辑,他惊愕得想笑未笑,他瞬间朝以审判官口气审问他的男性公民扭过脸来,正欲反诘。“走吧,走吧,争这口气干吗?!”两个衣着普通的中年工人说着将他架走了。
我忽然想起:他有可能是姜大君。
天津市解放以后,我作为市军管会派出的工作组的一个组员,进驻到了他所在的工厂里。不过一周,我就知道了他的名字,我亲切地喊他姜大君,一个爱开玩笑的师傅立即纠正我:“他的大字下边还有一点儿,叫他太君。”他参加了厂里的歌咏队。我每次教歌,数他到得早。他每次都要把工人俱乐部屋里难以清扫洁净的地面清扫洁净,再将一个个凳子摆弄整齐。我教唱《咱们工人有力量》,他的音色不佳,却唱得极认真,极带感情。车间三个月选举一次卫生标兵和增产节约模范,他名下的“正”字最多。
他所在的厂址离我居住的地方甚远,我又不常在天津,与他握手告别之后就没有再见着他。今年1月,我从外地返回天津,准备写篇迎接建国40周年的短文,我往他所在的工厂采访,人告诉我说他已经退休,又告诉我说他在家里不过问家事,带头在街道里建起退休工人维护治安小分队。他不向街委会索要分文报酬,整天带着红箍四处巡逻。他抓过五个小偷,使街道成了闻名全区的太平世界。
6月25日,我决定朝姜大君家奔一趟,弄清6月4日上午遭人斥责的老人是不是他。偏巧我的小孙女让老伴领着逛市场给丢失了。我慌忙报警,四处寻找。傍晚回到家里,小孙女跳跃着扑到我怀里,我惊喜得如失去的无价之宝又回到怀里,紧问老伴从哪里找到?老伴含泪说是人给送来的。我问:“人呢?”老伴答:“都怪我,给人切了西瓜,又给人拿出100元酬谢金,人一见钞票甩袖而去,我紧赶几步,问他姓名,他说他叫我向你问好。我看他60岁出头,还没有白发,粗墩墩的穿扮像是个退休工人。”
是他,肯定是他!我惊喜地大声喊。
第二天,8点过后,我愉快地乘公共汽车西去拜会姜大君,同一位姑娘坐在一起。姑娘衣服素雅,款式大方,乌黑光洁的短发,白净细润的脸庞,一双泉水般纯净的眼睛里朝我闪射着温情友好的目光。我不由得与她搭讪,问她到哪里去?她说她是从日本来中国北京一个大学学习的,是自费来学习的,乘假日从北京来天津玩玩。她又愉快地告诉我说她的名字叫川山幸子。作为天津市一个市民的我立即对她表示热忱的欢迎,并说:
“川山幸子,我开始还把您看成中国姑娘了。”
她嫣然一笑:“我很高兴您把我看成中国姑娘。中国的山水非常美丽,中国父老兄弟姐妹非常友好,我已经把您的伟大的祖国看成我的第二故乡了。真的!”
我抑制不住地要朝她伸出我的炽热的手,忽然咕咚一声,汽车颠簸起来,我忙朝前探视,一张古怪阴沉的脸撞入我的眼帘,我不由得睁大眼睛。他坐在前三排的一个座位上,面朝着日本姑娘,口角向下沉着,作出厌弃的笑。他是6月4日以审判官口气质问训斥姜大君的那位男性公民。他听见了日本姑娘对我的表答,那目光,和质问训斥姜大君时几乎一样。
汽车很快在靠近海河公园的站前停立下来,日本姑娘下车游玩,我也再看不到那张古怪阴沉的面孔。车开后,贴着海河公园行驶,风景如画一样优美,鲜花盛开着,一丛丛,一行行,红的、白的、黄的、蓝的……相互争艳,各吐芬芳,似入仙境,再走三站,我就该下车见到我急于见到的姜大君了,而我的心内不尽是快感,不知是何物在不断污染我的美好的心境……
1989年7月1日


第8版(副刊)
专栏:

小镇·海·戏剧
朱世达
去年是美国戏剧家尤金·奥尼尔诞辰一百周年,全世界热爱他的戏剧的人们都在纪念他。
诞生与逝世于客栈、现安躺在波士顿南郊墓园橡树丛中的奥尼尔是不可能知道时下人们对他的纪念了。但这种纪念,对于活着的人们,对于喜爱和研究奥尼尔戏剧的人们,却无疑是神圣的:人们回忆他的坎坷的经历,他的戏剧,他的戏剧中所饱含的可贵的哲理与启示。
去年上半年,我在哈佛大学时,在美国朋友、哥伦比亚大学客座教授伯林先生陪同下,去了新英格兰鳕鱼角普罗文斯镇——美国作家与艺术家聚居的躺在落日帆影边上的美妙小镇。
我穿过白漆的木栅栏和一丛垂至地面的柽柳,来到商业街571号,美国作家多斯·帕索斯的故居。上了铺地毯的楼,从客厅往外走,在爬满长青藤的栅栏外,迎面便是雪白的阳台、金色的海滩、蓝的海。阳台很大,多斯·帕索斯和海明威曾在这儿一起用过餐;当年阳台与海中被渔民废弃的刘易斯码头相连。尤金·奥尼尔描写水手之死的独幕剧《东航卡狄夫》,1916年夏天就是在这码头上的破屋里,由作家、剧作家、演员组成的业余的“普罗文斯镇剧团”演出,这儿成了美国现代戏剧的发祥地。
船屋临海的门打开,以真实的海作背景,演出了一出关于海和死亡的戏剧。水手、死亡的命运——戏剧的真实,和普罗文斯镇的码头、船屋、海、雾——生活的真实,融而为一。
剧作家苏珊·格拉斯帕尔在《前往庙宇之路》中回忆那次上演的情景:“正如剧本所要求的,那天有雾,港口传来雾笛。涨潮了,潮水在我们下面和周围拍打,从地板的洞眼里溅上来。这背景正给我们一种海的节奏和情调。”
然而,刘易斯码头已不复存在了,火和浪吞没了它,就像命运吞没了死亡一样,连痕迹也已被海水冲荡殆尽了。我站在阳台上,想到这位被诺贝尔奖委员会称为“在剧作中表现了力量、热忱和诚挚的感情——它们完全符合悲剧的原始概念”的剧作家,想到他以新伦敦他家的基度山庄——那白漆的、临泰姆河而立的夏日寓所——为背景的用“泪和血”写的《长夜路迢》,他以“深深的怜悯,谅解和宽恕的心情”剖析他亲人人格上的弱点与不幸:吝啬的为明星演员的父亲,吸毒的母亲,酗酒成性的哥哥和生肺病的自己。美国诗人T·S·爱略特认为这是他“所看过的最动人的戏了。”
奥尼尔当年就住在商业街577号所谓的“弗兰西斯公寓”。他在房门上挂一个牌:“滚你的蛋”,谢绝社交,专事写作和马拉松式的游泳,他是“大海母亲的儿子”。我非常喜欢读他的作品,觉得有一种“原始的美的节奏”,一种亲切感。他主张与永恒的逆境搏斗,“任何值得生活的生命在于致力实现某种梦的努力之中”。他就是这样赋以生命的梦以这样躁动的价值。
新伦敦剧作家故居博物馆主任帕凡蒂夫人在基度山庄的客厅里告诉我,旧金山有一家小剧团将在渔夫码头一艘十七世纪运木头的纵帆船上演出奥尼尔的“海洋戏剧”,观众富有浪漫色彩地坐在船头或下甲板上观剧。
奥尼尔说:“人的悲剧也许是他唯一有意义的东西。我所追求的是让观众离开剧场时,有一种因为见到有人在舞台上直面人生、与永恒的命运搏斗——不是征服,也许最终被征服——而产生的狂喜感情。个人的生命正因为这种斗争而变得更有意义。”
如果纵帆船上的那些普通的观众和当年刘易斯码头的观众一样,能带着这种狂喜感情而离开剧场,我想,这是对奥尼尔最好的、永恒的纪念了。   (题图为刘易斯码头)


第8版(副刊)
专栏:

鸟瞰
纪小松
营房后面的山顶上那个高高的水塔,塔顶距离地面至少也有1000米,傲然而神气伸向蓝天。每天,我要仰头和它遥遥地对望几次,每次总有一个感觉:但这感觉却又如星夜望着“满月”里的桂树一样朦朦胧胧,让人难以确信。
一日傍晚,我终于爬上去,才知这是个错觉。塔顶上有一落脚的方形木板,经风吹雨淋,早已龟裂了,周围有几根铁杆锈得如朽木一般。不过站在上面,放眼眺望,倒是一种享受。眼前一派空邈静谧的天宇,让你心胸蓦然开阔起来。再往下看,只见浑浑沉沉的大山紧紧地环绕着这座小城。那群群峰峦如同天兵神将似地缓缓排列开去,独具阳刚之气。领略到大自然如此的壮观奇景,禁不住如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地发出了惊喜的感叹。从此以后,那塔顶便有了一种神奇的魔力,我总是寻得最好的时辰,体验出最佳的心境爬上去。
自发现塔顶以后,我忽然觉得生活在山里很压抑很沉闷。不是吗?你站在这地平线上,想放眼望望,无论调整怎样的视角,这大山便若无其事、毫无怜悯之心、一动不动地横在你面前。一天,路过山脚一个草屋旁,见一老汉和童子。童子问老汉:“爷爷,山那边是什么?”“是山!”那老汉闷声闷气地说。“那哪儿就没山了呢?”小童又问。“爷爷这辈子也没有出过山,咋知道。”小童不再吱声。
变了。山,在一个南国来的小伙子心目中变了,失却了往日的诱感和美感。再上塔顶,便有一股淡淡的愁绪,望着如同百万重兵一样围困着小城和山民们的大山世界,我的思维在飞动着。人们为什么总是习惯地把原始存在的客体叫做自然呢?这大自然真的自然吗?你看它的布局多不合理,960万平方公里上,东南拥有那么多的江河湖泊,那么广袤的平川;西北这边却群山迭起,荒漠无穷。
小时候曾听老人讲,秦始皇手中有根“赶山填海”的神鞭,能把北方大山赶到南方去。那时,还真巴望有一天能从北方飞来两座大山。
万物之灵的人类,有着载不满史册的伟大壮举,许许多多的空想都变成了事实。如今,人类的高科研已进入了太空,面对太行王屋式的大山便无可奈何吗?是不是忽视了呢?
我伫立那高高的塔顶,再次鸟瞰。
山,太稠密了。


第8版(副刊)
专栏:

鳌园
——写在陈嘉庚墓前
刘江有许多日子刻写在青石之上青石,在雕工手下沉默成怀念的形状怀念,原本是有棱有角的近乎原始的感情经历过岁月的雨冲刷经历过时间的潮击荡加之以一锤一凿的叩动和不知是汗是血是泪的浸润遂变得光鲜、细腻甚至足以镜鉴古今的太阳于是,后来人的行行脚印无不加深着石上的刻痕于是,用心灵张起的旗帜招领回游子的向往——赤子之心,方为无价的瑰
宝而名字一旦与民族的血性相融便彻底告别了淡然的遗忘碧波驮来的双双脚步正在把跨越时空的道路放宽、加长……


第8版(副刊)
专栏:

你若想认识平原
宛凝
你若想认识平原,那就选择秋后的日子来。不要坐汽车,也不要骑自行车,最好是沿着脉搏般的田埂赤足走来。
这时候的平原没有掩饰,每个角落都袒露无遗。那个叫秋儿的女孩儿,躲在场院上的金谷垛后面探头探脑向你扮鬼脸儿呢……
暖融融的风,舔舐你的面庞,你会回味起儿时妈妈的抚摸。
善良的红蜻蜓,绕着你飞来飞去,没有丝毫恶意……
老牛的叫声很亲昵……
三五成群的人儿朝着炊烟的方向走去……
这时候你会觉得平原醇厚如父亲。
于是,你想在田野上翻几个跟斗,你想扯开嗓子大喊几声,或唱个歌儿……


第8版(副刊)
专栏:

桔颂〔中国画〕 孙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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