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7月1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

防城港之恋
庞俭克
海远远地涣涣着。绿中夹蓝,蓝里泛白。永不平静的骚动漫溢开来,浸透了朦胧的小岛,浸透了瑟瑟绿草和辽远沙滩上一领颀长的身影。
这一刻,大海似乎显示了她的全部姿色。无边无际的蔚蓝晕出一层层春色,无始无终的海风鼓起一带带珠光闪烁。寂静中饱含着期望。巨大的幸福即将降临。
我闭上了眼睛。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海依然如故。
焦灼梳理不出由火车而汽车风尘仆仆急急切切扑向大海的情愫。感觉的世界也毕竟仅仅是梦幻般的声、光、色的印象。看海的蔚蓝,听风的嘶吼,置世嚣尘烟于身后,至多也是身心疲惫的舒纡,一缕回归自然的悟性。俯拾泥沙中的海螺海贝,不过把玩一个个消逝的生命的悲哀。心灵中蛰伏已久的海之歌的旋律,飘渺无定。却待拥抱,才蓦然觉出气力不够。
于是便沿海滩漫无目的地彳亍,一任风荡起咸涩粘乎乎袭上身来。脚已浸入海水,心却挣扎不出来。阳光把海水镀成金色,一片一片潇洒展开,一截一截微卷起,暗示着潮水正退。每一收卷,每一叠喧响,都使人惊心动魄。我完全没料到我和海虽近在咫尺,却遥遥无尽期地总也走不到一块。
投身大海,或可听海语谆谆?
于是扑进海水。却待扬臂,澈冷却上心头。又念及暗礁丛立,怪类横行。遂急抽身出水。没奈何中俯捞水中翻滚的一个大海螺。手刚触及,一排大潮陡至,拥裹海螺急遽远离。如是再三,终不可得。
蔚蓝的大海将浪涌上来。心便如干燥的海绵尽情吸吮。身也稳如身后土地。我记起了我的朋友讲叙的这块土地的故事:古运河走廊的人马喧腾,孙中山未竟的建龙门大港的宏愿;“海上胡志明小道”的紧张运输,防城人苦苦追寻的博大精深的海魂……慷慨激昂,壮怀激烈,那种如数家珍的自豪,眉宇间洋溢的骄傲以及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自信,实实在在唤起着所有远道来访者踔厉风发的阳刚之力,生命之力!
沙滩,岩礁,盐碱地,大海,千百年来孤独守望,迎来送往的更多的是沧海桑田,四时代谢。多少年轻美丽的生命诞生了,多少可歌可泣的壮举涌上潮头。美丽的随潮退下了,悲壮的唯有与蓝天白云诉情怀。这不是自身的悲哀,也起码是历史的大误会。
4月,防城港阳光正好。万吨轮泊靠码头,门吊船吊铁臂挥舞,新建的铁道线上火车飞跑。在农贸市场,豆角青绿,海鲜灿灿。住宅区楼房笋立竞相比肩。新生命的海,新生活的海,到处是因钢铁和水泥的凝合而炎热的空气,到处是浓烈的创业热情。
又一艘装满货物的万吨轮鸣笛起锚了。笛声亢奋低沉,饱蓄着生命力的张扬,斩波劈浪的昂扬。
一只纤笔,又如何写尽这升在桅杆的国旗?
踏踏实实,做个防城港人,大概就不会有惶惑了!
大海,依然在远处喧腾!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

石头魂
唐谟金
我与当年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有点瓜葛,咱们的生命之树都是从石头缝里生长出来的。我的家乡在石灰岩山地,满眼都是“石姓家族”,有自然天成的石峰、石岭、石海、石洞,也有石梯、石桥、石狮、石牛等。它们盘根错节,紧紧相依,千秋万代牢牢占据着这偌大的自然舞台。
家乡的石头多,给人们的麻烦也多。种粮,“石板上栽禾没法活”;修房,要凿掉半边石山;修公路、盖工厂,到处都是“绊脚石”、“拦路虎”……石头这东西,别看它不声不响,却是十足的“顽固派”。一个谷箩大的家伙,便有上千斤;一头“石牛”,便有百十吨;一座巍巍石山,就不知有多少份量了!而且它那么死硬,18磅大锤砸上去,只不过冒几个火星,要请它搬个家,谈何容易!
不过,大凡世间万物都是对立统一的,有盾便有矛,有的便有矢,有堡垒便有炸药。家乡有数不清的石头,便产生了数不清的石匠。一个乡村,数得清多少户口,却数不清有多少铁锤钢钎。
家乡如今通了汽车,那盘山公路,全是在石山上蜿蜒伸展,不知施工时用了多少雷管炸药,搬掉了多少顽石!家乡有一道十来里长的倒虹吸管,穿过两座高山隧洞。那石头隧洞,全是用钢钎一寸一寸地开凿出来的。家乡的梯田,也大多是在石山坡上层层垒起来的,看上去像一架架巨型云梯。家乡的一些房屋,不但是劈石为基,连墙壁、柱子都是石头砌的。家乡父老不但用石头架桥、铺路、砌石阶,还用石头做成石碾、石碓、石滚子、石夯锤等,颇有“石器时代”的遗风。此外,人们还用石头烧石灰、制水泥等。家乡的石头给人们的贡献多呢!
当然这得靠石匠们的努力。石头再硬,也硬不过石匠手中的钢钎铁锤。石匠是对付和利用顽石的专门人才。他们最了解石头的脾气,熟识石头的短处与长处,是石头面前的强者与主人。
石匠对付石头,得凭顽强的意志与毅力。搬掉一座石山,得靠成千上万根钢钎通力合作;就是打一个炮眼,也是对耐力的考验,“钢钎寸寸短,炮眼尺尺长”,这决非虚言。就是今天可凭借现代化的风钻工具,用烈性炸药爆破,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家乡有位“石匠世家”出身的老石匠,一辈子不知在多少劈山凿石的工地上留下了他的脚印,洒下了他的汗水。在他手里,也不知磨秃了多少钢钎,打秃了多少铁锤,但见他古铜色脸上的皱纹半寸深,手上老茧铜钱厚!
做什么事都有一本“经”,老石匠也有对付石头的一本“经”。一块顽石,在常人面前是“老虎”,不知如何对付。老石匠却善于看破石头的“纹理”,找到它的“枝叶”与“根”,从而因势下手,达到事半功倍之效。
你别看老石匠粗手粗脚,他还是石头雕塑家呢!他雕的石狮咄咄逼人,他雕的花卉栩栩如生,雕的飞鸟虽静犹动,他的石雕书法更如游龙走蛇,每一件作品都是毅力的结晶,智慧的花朵!
老石匠年过七旬,仍与石头为伴。有一天吃饭时,他突然觉得身子不舒服,粒米未沾。大家劝他歇息两天。他却仍然支撑着参加凿石作业。然而他终于倒下了,就长眠在一块巨石上。他睡得那么坦然、安详,饱经风霜的脸上仍透出刚毅,左手还握着钢钎,右手还攥着铁锤……仿佛他的生命也走进了永恒的石头里了。
他就是石头的魂魄吗?!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

红军无名者墓
姚学礼
在六盘山峰上,这是一片寂静的墓地。海拔1800米的高坡,西风一年四季吹着,清明过后,这里还是草芽未生的枯荒景象。那山下的泾河淙淙声,悄然凝冻在冰冷的半山腰里。空旷、孤独,死寂,沉浸着一切到这里来的人。
我站在据说是毛泽东停留过的这山峰的高地上。这是盘桓的山道旁的一小片平地,粗砺的石灰岩石块垒堆成一个不高不圆的坟茔,野草在石头缝间长满了,若是夏天,草丛就会将石坟全部遮去,令人看不出这里是个坟墓,更不知这里是个红军墓。一块当年在战斗中用黑色岩片立的墓碑,早在红军走后不久就遭毁坏了。墓碑不知哪里去了,谁也不知碑文写的是谁。时间过了半个世纪,历史就这样湮没了一些人,历史也这样过来了。那些从井冈山绕道奔延安的红军,许多是独个儿悄悄投奔革命行列的,当远走他乡,路过一处陌生的地方,当地的人是不知道陌生人的名字的。跟红军闹革命的人,常在战火中生死未卜。不幸在陌生地倒下了,匆匆的撤离只好抛下牺牲者,从此,匆匆的岁月就将许多英雄故事遗忘了。
也许这是一座象征性的空墓。那些“不怕远征难”的人本可成为令世瞩目的英雄,但他们死在这里,亲人们不知道,当年在戎马倥偬中也来不及奠祭他们,如今也不知道他们是谁,甚至这里有无红军墓也成了疑团。
站在这片乱石堆前,我能说什么呢?历史,不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创造的,大量的是许多不知名的人用默默无讯的牺牲撰写的。无名的人没有愧对历史,虽然在历史记忆的长卷里,无名的人没留下关于自己的只言片语,可革命的胜利正是这种群体的、忘我忘私的人来完成的,出名的人毕竟只是少数。
我想中华民族的强盛该归功这种无名的牺牲,中华民族的豪迈和伟大也基于这默默无闻的力量。这种莫名的历史动力,尽管常常显得悲哀和渺远,但却是一种锐不可当的改变世界和历史的无声存在。
我站起身来,瞥见眼前一座插向蓝天的高峰分外沉稳庄严,青黑的石草布于峰之壁上,苍苍茫茫迎着山风傲立,几朵不时映闪阳光的白云欲动又驻地缭绕在山峰间。这云似乎是一种墓碑的文字,模模糊糊,浮动不清。这云又似乎是一种牺牲者梦牵魂绕的旗帜,弘弘扬扬,意谓着什么,又不意谓着什么。
一刹那,我被一种大自然的图景震惊了。山峰是最大的墓碑,它为无名者所立,尽管那些有名有姓的陵碑早已名扬天下。
面对大山,我似乎为自己最初的不安感到宽慰了。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

那一片绿色的森林
廖静仁
今年清明,我回到了老家井湾里,给八辈子也未与我家沾上过亲戚的树根伯,送上一个迟献的花圈。这一天,淅淅地下着微雨,我冒雨去树根伯安息的墓地……
树根伯不是我们井湾里人。他是逃荒来我们井湾里的,五发公看他可怜,就把他收留下来。那时,树根伯还只有十来岁年纪。听说并不叫树根,这名字是五发公给他取的,含有那种如树根般扎在井湾里,永不离开这块地的意思。
只是,树根在井湾里却生存得很苦。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树根伯曾对我们伢儿说过:“我是你们这个年纪来井湾里的,我没有别的报答这块土地,只有护好这块土地上的森林……”似乎我们是他的知音,他津津乐道地把他自己护林获得的省、地、县颁发的奖状给我们看。当然了,也忘记不了常听到井湾里有人当着面呼天喊地诅咒树根伯。那言辞,粗野得难听,什么“野狗子哪”、“绝代种哪”、“讨不得好死哪”……把那些龌龊话都堆到了树根伯身上。树根伯从不对骂,倘是回话,也只那一句,“我树根自己光明磊落,井湾里两面的山林可以作证!”他婆娘却真是心狠,受不了这份气,竟丢下五六岁的儿子和共同生活了七八年的男人,甩手离开了井湾里,头也不回。
婆娘走了。树根伯仍然是义无返顾白昼不分地守护在树林里。儿子没有了母亲,就常随父亲在身旁,那么小的年纪,跟父亲风餐露宿,自然是吃尽了苦头。
最难忘是那年中秋的夜晚。按照传统习俗,那是一个月团圆人也团圆的节日。那一夜,树根伯破例没有上山去。是不是意识到欠下了儿子什么呢?树根伯还特意买了1斤月饼,陪着儿子在家里一起赏月。兴许,树根伯后来也曾作过那一夜的回忆罢?那月原来是他自家独有的一轮——是独有的团圞,独有的芳馨呢?还是独有的苍白,独有的凄清?
只是命运不应该对树根伯那样的无情哦!
那夜,父子俩正品着甜甜的月饼,赏着清清的月华的时候,忽然有一丝异样的声音从后山林子里飘了过来。长期的护林生涯,使树根伯对树林中的声音特别敏感,他倏地弹了起来,匆忙地吩咐儿子:“你等着我罢,我很快就回来的。”摸过那把护林砍刀,便循声上山去了。
原来是有人去偷树。那偷树贼很有经验,他不是用斧子砍伐,而是把身子斜躺着用锯子锯,“沙沙沙”,声音极细,是不易被人听见的。唉,树根伯,要是你对树林里的声音没有这么敏感就好了;要是你的耳朵有一点背就好了……就在树根伯去追踪偷树贼的时候,儿子见父亲久久不回,便独个儿莽莽撞撞地离家去寻找父亲。不期,竟失足掉进了自家屋后的那口水井中,活蹦乱跳的一条生命,就在那一个月团圆人也团圆的夜晚被淹死了。他的手中,还紧捏着半边月饼。兴许,儿子是想寻找到父亲后,亲手把那月饼献给父亲吃的罢。
从那以后,树根伯的身体和精神便垮了许多。但他还是坚持着去山中护林。
每每进山之前,树根伯都总要在自己的养父和早夭的儿子的坟前伫立许久。他自然是想要告诉一老一少两位亲人些什么的,却又不语;若是不告诉什么,却又老泪纵横。没几年树根伯也死了。死在葱郁苍翠的树林里。
我至今也不明白,人性的萎缩有时为什么会到如此地步——树根伯的婆娘离家出走了;儿子落井丧命了;不都是因为树根伯执著于井湾里那一片绿色森林的卫护吗?然而,他死了,却有人反对为他打打棺材,并且不阴不阳地讲出风凉话来:他树根爱树,他一定也愿意从自我做起的……
我一阵寒颤。不仅在当时,就是十多年的今天也颤栗了!
雨意空蒙。来到树根伯的墓前,竟有些疑惑——我是不是认错坟墓了?树根伯没有了后人,也无亲人在井湾里,是谁为他的坟上添了新土,是谁在他的墓前竖了墓碑?并且,那样地解人意,坟墓的四周,还栽种了翠嫩的小松树,微风拂拂中,小松树瑟瑟地抖着身子,是不是感觉得太孤独了些?
伫立在树根伯的墓前,面对着这曾经苍翠碧绿过,而又因无人看管一度被砍伐得光秃秃了的群山,也许有人曾淌过羞愧的眼泪罢——我们如何向子孙后代交待啊?!我想:倘若死者有知,业已去世了十多年的树根伯,也许该感到了些许慰藉?或许,还会充满感激地说:“你们……终于认识到了!”
雨仍然在下,淅淅地。这断魂的清明雨!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

塔赋
卞卡
那座塔被称为“双塔”,矗立在闹市区。从外观审视,两塔并立,内部结构则相通,很像连体婴儿。据说就建在当年军阀吴佩孚屠杀大罢工铁路健儿的地方,为的是昭示后来者不忘历史,也为彪炳与垂悼雄风赫然的英魂!
作为一座城市的象征,它是辉煌的。今日的游人虽不可能全都知道它所包容的那段历史,但历史毕竟辉煌地写在那里。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历史的碑帖写出了多少?没有人说得清楚,却有许多人在发问。
我也在发问。35年前的那个夏季,我怎么萌生了那么大的求知欲?戴着红领巾,背着娘为我打的烧饼,从黄河北岸,来到黄河南岸这座城市里应试;无亲无故,我同我的一群小伙伴露宿的地方正是而今建塔的所在。那里有一片荒草,被木栅栏圈着,草丛中几根木棍交叉拢起,上挂一盏风灯,总有人点燃,晚间发出昏黄的、摇曳的光。我只是扑着那片绿来的,还不知道那荒草园子的神圣。7个夜晚,每晚都有美丽的梦。两个月后,当我成为这座城市的正式公民时,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我第一次极其虔诚地凭吊了那荒草园子,还有那盏依然散出昏黄光亮的风灯。我甚至发现,许多人步履匆匆,穿过那条花花绿绿的商业街,来到那片草地旁,然后放慢脚步,然后放低声音,仿佛在寻找什么,叩问什么,思索什么。这座城市如果真的有魂魄的话,我倒觉得那魂魄就萦系在那片绿色的荒草园子,这是我从许多人的目光流露出的圣洁里读到的!
时光慷慨地流逝着,一切在变化中升降沉浮。然而,不管怎样的阴霾四布,也不管怎样的腥风血雨,作为一座城市的旗帜的魂魄是不会离散的。它那独特的号召力和凝聚力,将支撑住时代的嬗递。围绕那片神圣的绿,我曾带着35年前的记忆,多次在今日的街头寻觅。寻觅什么?我不清楚。听到火车的鸣笛声,我会想起曾经有过的芦席搭就的车站候车室;一辆汽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我会记起面前这条宽阔的马路不就是原先的那条泥沟吗?那拔地而起的大厦挡住了我的视线,但透过大厦的墙壁,我却看到了昔日几条小巷的轮廓和走向,还有那肮脏的街面,低矮的房舍;一幅醒目的商业广告,呼出了我对几家、十几家甚至几十家店铺旧貌的记忆;一阵清风吹过,眼前浮现的竟是忘不了的昔日风沙弥漫时的昏天黑地……
寻寻觅觅中我三次登塔望远。塔基正是当年悬挂风灯之处,偌大的广场不见了荒草,簇拥塔身的是苍松翠柏和花卉的海洋。有红灯在塔顶高耸的铁柱上闪烁,灿灿光环里可曾糅进那盏昏黄而摇曳的风灯的光明?看到许许多多,想到许许多多,我便情不自禁地把自己溶进了这座城市里,因为它的血脉里也涌流着我少年、青年的憧憬,而今又载着我中年的躯体同它一起承受住时代的重荷。其实,35年岁月对一个人来说并不意味着都是鲜花和美酒。当我的追求,我的奋进,我的拚搏与我所在的这座城市交织在一起的时候,我眼前的一切顿时变成了一幅《岁月图》。如果把35年划分若干历史阶段,正是贴近今天的10年间,时代的重彩才稀释了这样那样多彩的色块,在不协调中求协调,在不明朗中求明朗,使得这《岁月图》显示出它的最夺目的光彩,而矗立于闹市区的双塔,便是这幅画图的不可泯灭的心了?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

瞬间
熊述隆
瞬间,极其短促,却又无限丰富。
电讯大楼的塔尖,在夕阳中最后一闪,便有六记悠扬的钟声,徐徐敲响……
街角的个体户衣摊,正待收盘,小伙子下意识地一摇钱箱,却像触动了一只“遥控开关”,令对街二楼大厅里的管弦骤然大作,并有霓虹立时闪现,闪成“音乐茶座”四个大字。
公园草坪上,灯影在似有若无之间,“鹊桥联谊会”正将晚报专栏里单调的“年龄、性格、身高”,转化为立体的五光十色。
大厦亦有斗室,退休的“业余画家”,正面对挥毫竟日的大作,捻须欣然,品味再三,猛被儿孙喊吃饭的嚷声惊醒,忙将一方石印紧捺落款处,然后轻轻提起,方舒长气一口,缓步踱入客厅。
楼下,碗碟叮当的厨房里,伸出一张似喜似嗔的脸:“囡囡,该练琴了!”而父母心目中的“神童”,却怏怏掀开琴盖,旋又呯然合上!惊得厨房里再伸出脸来,以为地震发生。
偌大的会议室,终于空荡寂然,唯有烟蒂满地。一个马拉松会议刚刚结束。清洁员走来打开窗户,满室烟雾遂夺路飘升,与匆匆下楼的散会者,分道扬镳。
图书馆门前,闪烁的眼镜片如比目鱼麇集。皆因铁将军把门,管理员跚跚来迟。不知哪位在猛摇笔盒,惊得身畔一默念单词的姑娘嘴成“O”型,旋又抿嘴一笑,旋又急翻小本,寻找那“腰斩”的半截词根。
一家影院里,“二次大战”刚刚爆发;另一家影院里,外太空的“超人”却已降临地球。皆座无虚席,满堂生辉。
而七路电车又脱班了,站牌前人龙欲腾。幸好“七路”也终于化作长龙,相衔游来,于是两龙并一龙,扬长而去。
体育球场内,赛事如急风骤雨,诱得门外球迷乱转。一青年刚亮出一张余票,便见人浪四面压来,待突出重围,已钮扣脱落三枚,且手中只剩一角纸片,嘴里遂吐出不知是哭是笑的“嘿嘿”两声。
新落成的米黄色宾馆,如玉柱插霄。楼底餐厅里,一农民旅游团在首次开席,屈指却失五员。原来几位已相邀乘电梯直升二十四楼平台,但见万家灯火,一片灿烂,竟嗟叹不已而留连忘返。
悠扬的六记钟响,终于徐徐敲毕。虽余音袅袅,那两根萤光指针,已不再在一条直线上,突突运行的秒针在继续扫描无穷无尽的瞬间。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