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6月24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

  多情的帕米尔〔报告文学〕
凌愉
袁建民在县人民代表大会上当选为副县长时,不满30岁。这个叫塔什库尔干的塔吉克族自治县,在遥远的帕米尔雪山上,同苏联、阿富汗、巴基斯坦三国接壤,是我们国家唯一一个连接三国国界的县,从经纬上看,又是我国最西部的一个县。这里山峰高矗,平均海拔高度为4000米,全县总面积达6.76万多平方公里。这是一个充满传奇的神秘的地方。
    鹰的梦想
新疆以她的辽阔、神奇、美丽,吸引着内地人,也吸引着外国人。特别是内地的一些少男少女,对新疆更是如痴如梦,一往深情。君不见六十年代初,一部《欢乐的天山》新闻纪录片加上一部描绘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浪漫生活的《军垦战歌》纪录片,在上海市放映了一星期,竟使十万之众的上海青年男女别离亲人,别离黄浦江,投身新疆大地的怀抱……
今天的少男少女们更勤于思考、事事挑剔了,生活的视野更广宽了,但是,他们仍向往着新疆。冲着天山的雪莲,伊犁的草原,喀什的情歌,吐鲁番的葡萄,达板城的姑娘……或者别的一点什么,他们就像与伙伴们一起到迪斯科舞厅去一样,跳上西去的列车,到新疆去,到天山去。
袁建民就是这么来的。
这个机灵的少年充满幻想。15岁时他在江苏泰州市第九中学上高中,写了一首题为《清洁工人》的诗,发表在泰州市的《青年报》上,并获得全市中学生作文一等奖。然后,这首诗又被《新华日报》选载。袁建民成了中学生的佼佼者,成了全校的“新闻人物”。他是班里的学习尖子,似应上大学。但是,爱幻想改变了他的命运。
1975年,他高中毕业了,异想天开要到新疆去。这一年他16岁。
16岁的少年,有着更大胆更浪漫更不知天高地厚的憧憬。他到了新疆,没有被塔里木的沙漠挽留,没有被准噶尔的风雪阻挡,也没有被叶尔羌河畔的酸奶醉倒。他从家乡泰州市出发,坐了一个星期的火车到达乌鲁木齐,又坐了一个星期的汽车到达喀什。然后,迎着弥漫的风雪,攀登上巍巍帕米尔雪山。他骑着一头牦牛,来到塔什库尔干塔吉克族县瓦恰乡安家落户,当了牧民。
这里是个梦幻的世界。
冰峰、雪山、荒野。牛粪当燃料,石窑当住房。帕米尔高原是个大山小山高山矮山统统都被冰雪覆盖的世界。慕士塔格山,色勒库尔山,公格尔山。这里的乔戈里峰是世界第二高峰,海拔8611米;号称“冰山之父”的慕士塔格峰,海拔7546米,冰雪厚度达50—70米,冰川覆盖面积达200平方公里。
瓦恰乡就在这些雪山冰峰之中。
袁建民住在一间自己用石头垒起的四边透风的小屋。与他一起的,还有他的一名中学同学卞洪林(这位当年住石头小屋的卞洪林现在担任着县城建局局长)。走出石头小屋,左面是山,右面是山,前面是山,后面还是山,人像被圈进雪山笼子里。这里住着354户塔吉克族牧民。塔吉克是个古老、纯朴、热情的民族,骑马来的客人将马鞭交给主人,主人便要留他过夜。主人把来客请进毡房,铺好羊皮褥子请他坐下后,便帮客人脱鞋,然后牵羊入室,请客人过目——这头羊是专门为款待他而宰杀的。
袁建民不是路过的客人。尽管他从万里之外而来,但他要在这里当个牧民的雄鹰。塔吉克牧民欢迎了他,关注着他。在这个窄长的雪山峡谷里,这是从古至今住下的第一个汉人。何况这位唇上还没有长出胡须的小家伙,不是把马鞭交给牧民要去牧民家喝奶茶、吃羊腿、坐他铺好的羊皮褥子,而是自己用石块石片垒起了一间小屋,住了下来。
牧民们诧异了一阵,注视了一阵,这石头小屋挡不住凛冽的风雪,却拴住了这年轻汉人的心。他们把马奶和羊腿送进了这间石头小屋,把马匹和羊鞭送到他手里,喊他一起去放牧,去割羊,去拾牛粪,去摔跤,去赛马,去和姑娘们跳那种颇具特色的摔跤舞。
这里几乎一年四季吃不到白面、大米,吃不到蔬菜、水果,成天是青稞打的馕,砖茶熬的浓浓的茶水,老吃不饱,吃多了就便血。他感到茫茫然。但是,一腔热血只回了一个小小的漩涡,便又澎湃激昂地向前奔流了。骑上马,赶着羊群,走出这窄窄的雪山峡谷,到处是广阔美丽的草原(后来他才知道,这块雪山峡谷周围的山坡上,竟有15万多亩天然草场)。渐渐地,他与牧民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一身山民打扮,俨然是个塔吉克牧民了。成天同塔吉克人在一起,他又是那样聪明好学,用了短短一年时间,就学会了塔吉克语,用塔吉克语同村里的人交谈。从此,纯朴的牧民在感情上对他有了一个飞跃。从此,他常常坐进牧民的毡房,围着牛粪马粪驴粪燃起的熊熊火光,静静地听塔吉克老人讲述一个一个像山泉般汩汩流动的传说。他骑在转场的牦牛背上,凝神听塔吉克族男女青年令人销魂的情歌。他赶着毛驴到几十里外的山上打柴,去拾牛粪马粪驴粪。望着高原那碧蓝的天,洁白的冰山,翠绿的草滩,潺潺的溪水,飞窜的赤狐,滑翔的雪鸡……他被这一切所倾倒,所陶醉,一个古老民族的精神和风物给他一种文化的陶冶。他吮吸着,思索着,幻想着。他急切地想更多更深地了解这个民族,想把他所知道所感受的一切告诉人们。在这段日子里,他记下了上十万字的日记,他逐渐地真正品尝到了塔吉克人浓奶茶的甜美,酸奶子的醇洌,青稞馕的馨香……塔吉克族人民是纯美多情的,他们也喜欢上了这个汉族小伙子。一天,乡党委副书记木扎尔买买提拍着袁建民的肩膀,问他:“年轻的朋友,你今年多大了?”袁建民说:“再过两个月我就满十八岁了。”木扎尔买买提眯缝着眼睛,望了他一会,对他说:“看得出来,你是爱上了我们帕米尔,爱上了我们塔吉克族了,你不是一个一般的客人。塔吉克是鹰的传人,你是帕米尔的一只小鹰,在雪山上迎着风雪翱翔,你会越飞越高。共产党是塔吉克族人民的救星。你是塔吉克人民的儿子,也应该是党的儿子。”
不久,袁建民在瓦恰乡成了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这时是1976年4月他刚满十八岁。
他无法平静。
当毡房里弥漫着马奶和酥油的香甜时,他轻轻地走出石头小屋,在冰山下燃起一堆熊熊的篝火。火光之下,他心绪激荡着。近处是村寨、毡房和一条已经干涸了的古老的河,是星星、月亮以及在月光下闪出亮光的冰山。这闪闪烁烁的火焰,是方圆几百里、几千里之内唯一的光亮。他翘首遥望,想起了他的童年和少年,他的小伙伴,他的亲人,他那慈善的母亲。此时此刻,他们在做些什么呢?他多么眷恋着他们,同时也眷恋着可爱的故乡南方小镇泰州市,那繁华的柏油马路,那马路两旁的霓虹灯。忽然,远处有人吹起了鹰笛,笛声悠扬而高昂,这笛声在诉说着叙述着什么呢?是这里泥土的芬芳吗?是欢乐的牧歌吗?还是帕米尔神奇的历史和这古老纯朴的民族?不。也许是塔吉克对未来的期望吧?篝火燃得更旺了,他掏出他的日记本,想写一篇日记,想写几封给母亲和亲人的信。但是,写在日记上的几个字却是《我爱你,帕米尔!》。这是一篇散文的标题吗?这时,飘逸的笛声来到了他的身后,几个塔吉克青年男女来到他身旁:“朋友,你一个人静静地在这里写什么呢?这么好的篝火,来!我们一起跳舞吧!”
熊熊的篝火再度欢腾了起来。
    梦想是可以描绘的
对于中外客人,帕米尔有着无穷的魅力。
但是,人们对帕米尔的神奇又知晓多少?
袁建民在一座冰山下放牧,一位老塔吉克牧人指着远处一座云绕雾罩的冰峰对他说:“在这座冰光瑰丽的雪山顶上,安放着一具牧民少女,已经好几百年了。”
“是吗?”他惊奇极了。
“她还完好美丽。”这位老牧人用一种深沉的口吻向他慢慢叙说着。“她有惊人的容貌,她有动听的歌喉,她柔细的皮肤使冰峰上的雪莲显得逊色,她嘹亮的歌声能驱散呼啸的狂风。她因为不屈于牧主的侮辱欺凌,纵身跳到一个深深的冰谷里。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一位老牧人发现了她。人们倾慕她的美丽,钦佩她的坚贞,称颂她的勇敢,把她安放在这座高高的冰山顶上,让阳光温暖着她的心房。从此,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雪山在阳光下晶莹透亮。人们遥望那高入云霄的冰峰,这时冰峰顶上总有那美丽的云彩遮掩,曾有人看见过云彩像一把彩扇那样打开,那位美丽的牧民少女站在冰峰上,遥望着那连绵的雪山。”
不久,他写的散文《我爱你,帕米尔》便带着高原这种独有的灵性和激情,走上了1980年第三期的《新疆文学》。紧接着,1983年,散文《美丽的帕米尔之夜》被《中国导报》世界语版发表,并被翻译介绍到国外。1984年,散文《童话般的帕米尔》被《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丛书》选入,并作为中央民族学院的教材而引起人们的瞩目。这时,袁建民已调入县人民政府办公室任秘书。环境的变化,条件的好转,使他有机会更多更好地了解了帕米尔,了解了塔吉克。他常常下乡,常常回到他难忘的、离县城有85公里、全县海拔最高的村寨瓦恰乡。他以更大的兴趣,更大的激情,去寻访他没有去过的那些陌生之地。他的塔吉克语越来越熟练。他一身牧民的打扮,提包里除了笔记本,又增加了一个小录音机。他和几位同志要渡过塔什库尔干一条峡谷中的河,这条河有300多米宽,河水绿得发蓝,蓝得发青,青得发黑,站在险峻的河岸上往下望,令人生畏胆寒。河水是那样的湍急,河面不断卷起一线线、一簇簇雪白耀眼的浪花,翻滚着,咆哮着,奔腾着,不停地向北驰去。河道上下,目力所及,哪有桥梁的影子?只有一处还有几根细细的铁索。那铁索不停地颤动,又像轻飘飘地向着上游不断移去,铁索上下,原来铺设的木板、木棒和树枝之类的东西,有的折断了,有的松脱了,有的倒挂在铁索上,大多数地方则什么也没有,只剩几根黑黝黝的铁索。这些铁索是什么人什么时候架设的,有多久的历史了,都已经无人知道了。
“我们不能过,要过也得另想办法”几位同志提醒袁建民。
袁建民这时想起河对岸那个僻远的游牧区,人们说那里早已与世隔绝,他说:“不!到了这里,再没有其它办法了。水那么急,在这帕米尔高原我们用一万两黄金也是找不到一条船的,我先过。”说着,他在自己腰上拴紧一根绳子,把绳子的一头交给同伴:“我万一掉下去,你们拉紧,不要慌忙,我会游泳。”说完,他踏上桥去。有木板的地方,他轻轻挪动脚步;遇到那圆滚圆滚的木棒,他猫着身子移去。到了桥中间,铁索上既无木板又没有树枝,令人心里发颤发悸。袁建民就全身趴下去,双手抓住前面的一条铁索,两脚蹬牢后面的一条铁索,侧着身躯,一寸一寸往前移,他不敢吸一口大气,不敢往下看一眼。300多米的河宽,他折腾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安全到达了对岸。后来,他又多次领着伙伴从这条铁索上来往。
他的视野越来越宽广了,他采集的素材越来越丰富了,他对帕米尔的每一寸土地也更加深情了。几年时间,30篇纪实、抒情散文,凝聚着一个南国青年对高原的独特情怀倾泻而出,先后被《人民日报》、《散文》、《新疆青年》等报刊发表采用,他被吸收为喀什地区作协会员,加入了新疆民族文学研究会,逐渐进入对塔吉克整个民族文学的研究和探讨,对塔吉克这个民族的人种、历史、文化、宗教、风俗等进行全面的考证和研究。1987年9月11日他当选为副县长,他当着106位人大代表作了几分钟的就职演说,他说:“我是党长期培养,塔吉克人民长期关怀,才有了今天的。我吃了塔吉克族的盐巴和奶茶,我一定要为这个民族的振兴贡献一切力量,还要让更多更多的人了解塔吉克,热爱帕米尔。”
他是用塔吉克语说这番话的。他的话只说了几分钟,掌声却不止几分钟。
    真正的描绘在未来
去年夏天,笔者在喀什与袁建民相遇。他是作为中国地方政府代表团的一个官员,在这里与巴基斯坦政府代表团就红其拉甫山口有关问题进行会谈的。地处帕米尔高原两山夹峙中的红其拉甫山口,意谓“血谷”,是昔日盗贼出没之地,也是战事频繁之地。自从1986年我国政府宣布向世界开放以来,短短两年多时间,从这个山口进出境的旅客已达六万多人次,进出境车辆7000多车次。五大洲的旅游者,商人,外交、登山、探险、朝觐、探亲人员,新闻记者以及贸易商队,从这个被称为中国开放友好的“西大门”口岸来到我国。这次会谈,中巴双方涉及到十分广泛的问题。袁建民提出开辟帕米尔境内的旅游参观游览。他说,五大洲的朋友从红其拉甫山口踏入中国的土地,可以直接下山到维吾尔族的故乡喀什市,可以去龟兹古国库车以及吐鲁番、乌鲁木齐,可以像马可波罗和瑞典探险家赫文斯定一样,到达喀什后再横过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或环绕塔里木盆地。但是,神奇的帕米尔以及古老的塔吉克族也有着无穷的魅力。说到这里,他列举了帕米尔雪山上的石头古城、公主堡、杏花村、喀喇库里湖、塔合曼温泉,以及矗立在高高冰山上的将军洞和彩石山。他对客人们说:“我们塔什库尔干县最近购进了十辆装有空调设备和音响设备的豪华面包车,以接待巴基斯坦的朋友以及五大洲的朋友。”这位年轻潇洒的副县长的发言,引起了巴基斯坦政府代表团团长、北部地区行政长官阿布都·克尤木·汗的极大兴趣。他说:“袁先生的发言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我去过塔合曼温泉,它太神奇了,它在慕士塔格峰冰山深处,海拔3200米,夏天的气温是零下30度,而这个温泉,却沸腾着,冒着扑扑的热气,有摄氏80度,我丢进一个鸡蛋,一会儿就煮熟了。据说这个冰山温泉的水中含有23种元素,可以治疗好几种疾病。还有塔吉克人用一根鹰的骨头竟然能够掏空制成一支鹰笛,吹出那么悠美动听的曲子,真是不可思议。”阿布都·克尤木·汗团长当然不会想到这位年轻的中国政府官员,20多岁已经担任塔什库尔干县的外事办公室主任了。但是,阿布都·克尤木·汗从这位年轻官员的发言神情中,却看到了一位汉族人对帕米尔对塔吉克的一往深情。
白天,袁建民在地上铺着和田地毯墙上也挂着和田壁毯的会议室与代表团会谈,陪他们参观香妃墓和艾提尕广场清真寺。晚上,与我们一墙之隔的宾馆舞厅乐曲悠悠,我敲开袁建民的住房,他正在伏案写东西。八开大白纸,厚厚一叠,有几万字,题目就是:鹰的传人——塔吉克风情帕米尔风光展。
这个展览近期将在首都开幕。整个展览的计划和说明,由他和北京自然博物馆的周国兴共同撰写。上千个条目,上千件实物和图表,上下数千年,纵横数千里。他修改过无数次,还在琢磨,还在修改。“这是个浩大的工程,是帕米尔历史上的第一次。”
当我们的话题谈到这次展览时,袁建民感慨万千。他说,今年元月,他和县长阿布扎尔·黑力力到北京为修建水电站找中央有关部门。这件事他们努力了十年,县上的报告打到专区,专区转到自治区,自治区转到中央。在中央一些业务部门工作的某些人,竟对这个县这个民族这个帕米尔地区一无所知。袁建民说:“你们没有听说过的地方,我们争取了十一年,跑了十一年!”然后指着阿布扎尔·黑力力说:“他是县长,是第六届、第七届人大代表,我是副县长。”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他和县长一个部门一个部门的游说,终于争取到了3000万元的拨款,并且以国家计委、中央民委、中宣部、国家口岸管理委员会的名义,联合下达了文件。不容易啊!这是全国解放以来由中央下达给这个县的第一个文件。用这3000万元专款,将在帕米尔雪山修建三座1250千瓦的水电站,塔吉克人无电的历史很快将告结束。说到这里,袁建民显得比他自己口袋里装进了3000万巨款还要激动和兴奋。
塔吉克人的胸怀,像帕米尔的蓝天一样坦荡,塔吉克人的心地,像帕米尔的雪峰一样纯洁。痴情的袁建民,能不努力能不鞠躬尽瘁吗?
祝愿这位热血青年,像鹰一般的刚毅,像鹰一般的顽强,在高高的帕米尔展翅翱翔。
袁建民属于多情的帕米尔!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

  泛舟记
沙里
中学读书时,琦君是我的语文老师。那时,她刚从之江大学毕业不久,因避战乱与夏承焘先生一起回到温州,执教永嘉中学。琦君虽还很年轻,但她已是夏先生的高足,对诗词很是着迷。40多年后的今天,她在文学上的成就已著誉于台湾,在词学上也不愧为一代名家夏承焘先生的传人了。
新中国成立后的大约30多年中,我完全不知道她的讯息。随着两岸交往的增多,关于琦君的消息也渐渐多起来了。前年冬天,我在温州老校长叶云帆先生处看到他从美国带回的几本琦君的作品,其中我特别喜欢的一本是《词人之舟》。说也巧,不久,我果然收到了一本。那是一位在台湾的友人寄给我的。封面的设计也风格独异,绿水青山,扁舟一叶,古意盎然,把人带入更空灵美妙的境界。
作者说,这本书不是学院派的专论,而是深入浅出的介绍。作为一种入门书,可供对旧文学有兴趣的青年朋友们阅读。这是作者的谦意。我虽非青年,但作者的期待我是能理解的,何况我在青年时代就曾听过她的课。
我爱读琦君的书,除了想由此入门以外,也总想从字行里细细品味阔别近半个世纪的老师的思绪,借此引起更多的联想和回忆。正如琦君所说,一个灵心善感的词人,每遇春去秋来,花开花谢,哪能不引发对于人生的悲欢离合的感触呢?词是文学中最便于表达苦闷抑郁的情绪的,因为词的本色是婉约、蕴藉、柔媚与缠绵。词常常是情景交融,写景处是写情,写情处却又写景。讲解的虽是古人的作品,又不能不溶入讲解者的情思和共鸣。因此手捧琦君的书,我是细细地捉摸的,像是回到学生时代,端坐在课堂上,听琦君讲课。她那声音,她那神韵,总是在我脑际历历回荡。“江南忆,最忆识君时”,40多年后的今天,我所能忆起的也还是青年时代的老师罢了。
琦君对古代词人的评论,有她独到的见解,例如她以晏殊的“夕阳西下几时回”句,来概括晏殊的作品风格。她说,他明知太阳落下,明天依然会上升,但明天究竟不是今天,所以“几时回”三字问得痴,问得傻,也问得意味无穷。她以晏殊得意之作《浣溪沙》中这最后这一句来赞美他闲适淡雅的风格和微带伤感的生活情调,也未尝不是作者借以自我写照罢了。
作者很赞赏苏东坡对词的变革性的贡献,同时以“也无风雨也无晴”句概括苏东坡的人生观。她赞赏东坡使得词不必依赖严谨的格律,也不必借助于音乐,而由其本身的气势、格调、境界表现出独特的美。尤其以他的豪情,不愿受严格的格律的约束。吟到酒酣意足之处,就任意改变句法,他是常常不顾格律的。她认为东坡的豪放风格对后来影响最深,但东坡的才情,并不局限于豪放一格。他能豪放也能婉约,能洒脱也能缠绵。例如其《水调歌头》就是一首豪放与柔媚的名作。既是中秋,抬头便见一轮明月,却偏要问一句“明月几时有?”可见词人内心因在异乡度佳节,有说不尽的辛酸滋味。比起李白的“青天明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的心情是不同的。下面再问:“今夕是何年?”显得更痴傻。于自然处见真情,成为千古绝唱。
异乡度佳节,说不尽的辛酸滋味。明月不谙离恨苦,“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这首琦君选录的晏殊《蝶恋花》的后半阙,充满了去国怀乡之情。“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这正是被人为隔绝40年的两岸同胞的共同的心声,是游子情怀与相思别离之苦的抒写!而琦君的一首《虞美人》中却写的是“柔肠已断泪难收,总是相思不上最高楼”,一个是“独上高楼”,一个是“不上最高楼”,“独上”与“不上”,表达的手法虽殊,情怀却是一样的。
琦君特别喜欢清朝词人吴藻《虞美人》中的“池塘春草总模糊,转觉今宵有梦不如无”句。她说,一枕梦回,心魂更是恍惚,倒不如连梦都没做一个的好。她套用这一句也写了一首我在前面已经提到的《虞美人》,现将全词抄录如下:
锦书万里凭谁寄。过尽飞鸿矣。柔肠已断泪难收,总是相思不上最高楼。
梦中应识归来路,梦也无凭据。十年往事已模糊,转悔今朝分薄不如无。词中提到“已模糊”的还只不过是“十年往事”,估计这首词是她去台后的早期作品。她说这首词是为金边的一个悲惨的爱情故事所感动而写,但我看到的同样也是“石头城上月如钩”的怀念。飞鸿已过尽,锦书凭谁寄?对吴藻词中“池塘春草总模糊”句,我想也不会不是琦君自己的感触。温州的谢池巷是以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句命名的,40年代初期,琦君在温州就住在谢池巷夏承焘先生的寓所里。在这里,不仅度过了她的文学生涯的重要时期,我们一批喜爱文学的学生,也经常来此得到夏先生和她的指导,她还和我们一起开展其他的文学活动。大约是1983年,夏先生在北京曾填了一首《减字木兰花·寄怀潘希珍台湾》(潘希珍即琦君)的小令,其中也提到“池草飞霞,梦路应同绕永嘉”。确见“池塘春草总模糊”句,对于两岸的词人、师生都有很深刻的感染力,凝聚着离人的情怀。
               1989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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