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5月28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莫斯科之夜
张守仁
圆柱大厅里,尤里·邦达列夫正在做关于托尔斯泰的报告。他说,每一个人都有幸福的开始,快乐地降临世上,但不可避免地将以生命结束的悲剧告终。从生到死、从起点到终点,我们应该怎样度过?我们为什么来到世上?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来干什么?我们每一个人活着的意义,难道不正是为了让世界变得更美好,让我们的同代人和后代人生活得更快乐吗?
那天是1988年9月22日。中国作家代表团应邀出席庆祝托尔斯泰诞辰160周年纪念晚会。我坐在大厅的第一排位置上。我知道,列宁曾在这个举世闻名的大厅里作过演说。高尔基曾在这个大厅里留下过足迹。我所敬仰的苏联许多艺术家、作家、科学家的声音都曾在这里回荡。几十只大吊灯、几千支仿烛壁灯,把讲台前侧放着的三篮鲜花,照得熠熠生辉。台后面挂着一幅托尔斯泰的画像。他那慈祥的目光凝视着我。在这庄严的时刻,我的感受很多,一时理不出头绪。
邦达列夫继续作报告,可我的思想开了小差。我想起他在《瞬间》那本书里的一段话:“与宇宙光阴相比,人间的一世纪只不过是一瞬间。但是,一个人只要震惊地意识到这一点,他就会开始珍惜自己生存的日子,就会为历史上的痛苦矛盾和现实的含义而思索……”
托尔斯泰是俄罗斯大地的骄傲,也是整个人类的光荣。这位巨匠,不正是为历史上的痛苦矛盾和现实的含义而思索了整整一辈子吗?
晚会由苏联作协主席马尔柯夫主持。出席盛会的有苏联著名作家、艺术家、学者、党和政府的领导者,还有国外来宾。
戈尔巴乔夫也出席了晚会。七时整,当主席团出现在台上时,人们热烈鼓掌。戈尔巴乔夫微笑着向大厅里的人招手。他穿一身黑西服,内着淡青色衬衣。额角很高、很亮,显得精力充沛,但两鬓已经斑白。接着主席团就座。前排共九个位置。正中就座的是马尔柯夫。马尔柯夫左右两侧各两个位置上,坐着的都是苏联著名作家。戈尔巴乔夫却坐在左侧倒数第二个位置上。那天是作协和文化部召开的会议,作家是中心,是主人,而领导人则坐在旁边。整个会议期间,戈尔巴乔夫聚精会神地听一个个发言。我没有见他抽烟,也没有见有人开会期间向他请示什么。因他离我仅五、六米的距离,他的面部表情、他的眼神,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自始至终显得自然、平等、随和,很有民主风度。
我望着他那宽阔、发亮的额角,不禁想起了他写的《改革与新思维》、《学会生活在世界上的艺术》等著作。我赞赏他对当今时代的独特思考。他认为:“世界是一个确定的整体。我们大家都是地球这一艘船上的乘客,所以不能容许这艘船倾覆。第二艘诺亚方舟是不会有的。”(《改革与新思维》第四页)我欣赏他常到城乡各处,深入普通人民中间,倾听他们的心声,同他们真诚、耐心地对话。他说:“生活鲜明地证实了,在历史急剧转变的关头,在革命形势下,要是向人民说真话,人民就会展示出惊人的倾听、理解和响应的能力。”(《改革与新思维》44页)
戈尔巴乔夫注视着报告人,我却注视着戈尔巴乔夫,浮想联翩。不以官位高低来排座次,与会者习以为常,并不惊奇,我却因在北京少见而留下强烈印象。我想到,这样的就座有它的科学性。因为,严格说来,领导者不是智慧的化身:既是科学界的权威,又是文艺界的内行,更是教育界的专家,这样的人不可能存在。说到底,智慧是在人民群众之中,是在各界精英之中。
那天晚上,中国作家代表团要乘夜航机飞赴撒马尔罕,所以没有听报告会后的音乐节目,中途退场,离开了圆柱大厅。我们在红场边找到了苏联作协的小汽车,穿过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驶向伏努科伏机场。
我坐在小车里向外张望,莫斯科的街道上,逆向和顺向两股车流,风驰电掣般地涌动。流泻着的无数前灯和尾灯,令人眼花缭乱。路经莫斯科河上的铁桥,瞥见秋月的光辉在河面上闪烁、跳跃。离开闹市之后,路边一座座白桦林扑进灯光里来。莫斯科变得幽静了。司机打开了车上的收录机。一支熟悉的歌曲在车内荡漾:
夜色多么好,心儿多欢畅,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第8版(副刊)
专栏:

  荷塘
伍立杨
最晶莹的水珠
最纯净的碧绿
吸收阳光的重量
时间
在此显得奇诡突兀
站在这里久了
鱼儿
也会理解你的苦楚
意绪弥漫难以收束
你的智慧 你的眼睛
一切逸情高韵的流动驻足
在雨声中凝聚理想与静穆 


第8版(副刊)
专栏:

  手
杜妹芬
朋友啊朋友,
我年轻的朋友!
迢遥万里外,
你们向我招手。
让我挽住你们的臂,
让我握住你们的手,
劳动的手,创造的手,
准备向人类奉献的手。
让我看看你们的手,
有粉笔末,有墨痕,
有福尔马林水渍……
但是从来没有沾染鲜血啊。
虽然没有在
香水餐巾上擦过,
但是曾经庄严地宣誓,
这样的手是干净的手。
中国:十一亿双手中
到底一共有几双
玩弄阴谋的、与人民为敌的
罪恶的黑手?
      五月十七日黄昏
     太平洋上机舱中 


第8版(副刊)
专栏:

  昼夜之交
章翰
不由想起黑白分明或不分明的世界。
不由想起昼与夜若离又若即的世界。
除了白色,所有颜色调在一起便成黑色。
除了黑色,任何颜色都无法使白色灿烂。
黑色是无比富有的,就如蕴藏万物滋润万物的夜晚。
肃穆而宁馨、沉寂而豪壮、含蓄而可靠的夜呀!
白色是无比坦诚的,就如昭示一切挥洒一切的白昼。
热烈而庄重、多娇而圣洁、真实而可塑的昼呀!
黑白之相衬,昼夜之相逐,那明明灭灭、如火如荼的景观,是天地间美之极至。
黎明和黄昏,这最辉煌、最悲壮、最易激动人心的时刻,正诞生在昼夜之交。
且看那黄昏,池鱼归渊,渔人罢棹,炊烟唤子,客旅兼程……于天末的奇丽变幻中,你可以听见夕阳吻地的轻响;那投林的倦鸟,也便如诗人焚烧的手稿,载着落日的殷殷血焰。
——黑夜是白天的归宿。是黄昏,把幽思的手捂在大地的眼睛上了……
再看那黎明,一切都走向灵动,走向立体,走向明朗和白热,却走不出渊源。早霞连着夜前的残照,晓日便是昨晚的夕阳。人类的生生息息,爱情的朝朝暮暮,世事的消消长长,恰似这天图地象,不倦地说着无定,也说着永恒。
——白天是黑夜的希望。是黎明,把复苏的眼睛重新举过灿烂的地平线了……
能不爱这黑白分明或不分明的世界!
能不爱这昼与夜若离又若即的世界! 


第8版(副刊)
专栏:

  冷落的纪念碑
王化君
我是偶然看到那座纪念碑的。
在重庆,一天下午,我徜徉在市人民公园。公园虽不大,但树木甚茂,到处都是练功、下棋、打牌和“摆龙门阵”的人们。我正想从最高处的出口离开人民公园时,回首往下一望,发现在一片树丛中,露出一块石碑来。我有观碑的嗜好,立即折下,向石碑所在方向走去。
碑的造型说不上美,亦无多少雕饰,是混凝土结构,年代肯定很晚。来来往往的人们,从它近旁经过时,不仅无人驻足观赏,连较注意地看它一眼的人都很少。
斑驳难辨的碑文告诉我,此碑貌虽不扬,却与众碑不同,很有纪念意义。
碑文几乎都被毁坏过,连最高处的字也未能幸免于难。这显然不是自然损坏,而是有人存心所为。一位川音纯正的老者告诉我,那是闹红卫兵时砸的。本想把整座碑推倒,但折腾了半天未能如愿,便找来梯子,把纪念碑上上下下的字全都砸了一通!
幸好,大部分碑文仍能辨出。我如小学生认字般地一字一字地辨下去,知道此碑建于一九四七年,由当时的重庆市参议会、商会、总工会、银行公会、妇女会、教育会等发起建造。碑身正面刻的是“建重庆市消防人员殉职纪念碑”十三个盈尺楷体大字,其下横石上刻着碑记,其中曰:(重庆)“人烟稠密,无论昼夜寒暑,一遇火警,辄患燎原。
“七七事变后,□□□(□号为无法辨认之字)倭寇肆虐,轰炸频仍,全市计遭空袭九十六次,火场达二百九十六处。当时消防人员本服务精神,奋不顾身,不□宵旰,竭力抢救,或被弹炸死,或塌房伤亡,罹难长员计八十一员,与前方抗战□士壮烈牺牲者无或稍殊!其功甚伟,勒诸于石,以志不朽。”
碑座右侧面“抗战殉职人员姓名列左”的标题后,刻着八十一人的名字。
古往今来,凡神经正常之人没有不怕火灾的,对勇于救火之人,人们历来都是敬佩不已的。“消防人员殉职纪念碑”碑文说得再清楚不过了,八十一位消防人员,在任何时期,任何国家都应是英雄和烈士,纪念碑就是一座救民于火的烈士的纪念碑。
对这样的一座纪念碑,在文革时期受毁,其原因不言自明,可令人不解的是,破“四旧”已过去二十三个年头了,“四人帮”垮台也已十多年了,落实政策也搞了许多年,窃以为重庆市消防人员殉职纪念碑的被砸,是邪恶向公理的挑战,如今也应恢复其原貌,并附重修碑记,以证后人永记历史。
那天下午,我在纪念碑前盘桓良久,看到一批批人漠然从纪念碑旁走过;我抄录碑文和拍照时,还引来一些像是看怪事的眼光…… 


第8版(副刊)
专栏:世纪风

  在松间幽径上
黄秀红
那片松树林,是一清静去处。每当落日黄昏,我便冷落庭院里那丛开得正欢的一串红,蹀躞于松间的幽径上。
我不愿见到她,更不愿在这宁寂的自然氛围里见到她。可咫尺间,她怀抱一个满月的男婴,背着一个两岁的女孩,无情地出现在松尖错落的山径上。
四年前,我在一所乡村中学任教。在50双天真无邪的凝睇里,就有着她那充满灵气的眼睛。近乎初中阶段的全过程,我一直是她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她勤奋好学,成绩优异。她的作文,淡淡的笔调,散发着山间花草泥土的气息,往往让我爱不释手。节日晚会上,她的一曲天然纯真的清唱,也博得四座热烈的掌声。一朵蓓蕾,含苞欲放;一条欢畅的小溪,可期汇入浩渺的江河湖海。
临近毕业,我因转干到机关供职,惜别了这群朝夕相处的中学生。那天,她缺席了,也许又是生病或什么的。
两年前,在县医院的候诊室里,我和她不期而遇。却见她撩起前襟,袒露着硕圆的乳房。怀里女婴的小嘴贴在乳尖上,一口一口地吮着乳汁。见到我,她的一撮青丝慌张地垂在前额,嗫嚅地说,她没有选择升学的道路,就在我告别校园的当天,她也离校出走,把少女朦胧的爱融进了一外地木匠的怀抱。我难过,心里充斥惋惜、失望、责备的复杂感情。她啊,是水做的骨肉,也是土做的骨肉。
此后,我一直没有见到她,也没有听到她的片言只语。她像一片清晰的云,在空中蒸发、粉碎,变得模糊又模糊。
可今天,当我和她邂逅于这片恬淡清和的松间,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倘若借用维吾尔族姑娘的习俗,她当编织着梦幻般的第十九条辫子。她坦然,眸子里消失了学生时代的灵气,脸颊上也退却了候诊室里的羞云,只是热切地说:“老师,几时给孩子取个出息的名字吧。”尔后,凄美地一笑,顺着山径,翻过山脊,那边炊烟升起的地方,她的男人忙着为山民打制家具。她呢,就这样拖儿带女,走村串户。
直至这时,我才意识到几年的粉笔生涯是失败的。失职,使一名很有才情的女中学生失却了美好的前程,过早地负着重荷,匆匆于那一扉扉沉重的柴门。
月亮像银盘,透过松间,筛下点点斑驳的碎银。景物依旧,而心灵不能苟且。这里,再也不是我远去世事、流连忘返的乐园,只有解剖,只有悔悟,只有反思…… 


第8版(副刊)
专栏:

阳光·湖水
曹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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