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4月30日人民日报 第4版

第4版(副刊)
专栏:

  白信封
彭龄 章谊
又是那种最普通的白信封,又是那一张小小的白信纸,像一片片晶莹的雪花,飘进我们寒伧的居室……
这是冰心老人的来信。每次都是这样的白信封和这一小片白信纸。每次都像面对面坐在老人简朴的客厅里,听她叙家常般亲切温馨。
本来,长辈对于晚辈,似乎不必那么认真地每信必复,特别是像冰心这样德高望重、时间又异常宝贵的老人。然而,她每次总这样认真、仔细,复信的日子甚至可屈指算出。这次,竟复得这么快,实在出乎我们意料。所以,当我们接过那熟悉的小小的雪片似的白信封时,心湖里不能不激起一阵阵涟漪。
前两年,我们在黎巴嫩工作,去造访纪伯伦的故乡时,与纪伯伦博物馆馆长库鲁兹先生谈起,早在半个多世纪前,中国著名女作家冰心,就将被誉为“东方最美妙的声音”的纪伯伦的代表作《先知》译成了中文。他听后非常高兴,一再恳请我们设法为博物馆找一本中译本。我们回国休假期间,专门为此拜访了冰心老人。她不仅慨然取出手边仅存的一册新版的《先知》,而且还亲笔抄录了《先知》中《论友谊》一节,交我们裱成立轴,一并赠给博物馆。现在,这些都已作为中黎两国友谊的象征,珍藏在纪伯伦博物馆中,珍藏在黎巴嫩人民心中了。我们在散文集《黎巴嫩散记》中,将这些过程作了陈述。前几天,我们收到出版社寄来的样书,立即寄奉冰心老人。为怕浪费她更多时间,在提到她的那几篇文章里夹了纸条,以便她暇时随便翻翻。不料,仅仅隔了四五天,便收到她的复信。除去邮局周转递送的时间,她竟在一两天内将这本十多万字的书统统读过了,而且“夹白纸处更为仔细”。
面对这一页素简和这枚普普通通的白信封,我们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记得过去读《冰心文集》时,曾看到老人对信纸发过的一番感慨:
我自己以为,除了印有花样的以外,白信纸信封不妨多预备一点,不少人像我一样,在写信的时候,喜欢在一张白纸或只带着道道的纸上,不受拘束地,心无旁鹜地抒写下去。
这忽然令我们想起巴尔扎克说过的一句话:“一切真正伟大的人物都是很‘本色’的,而他们的‘本色’就是使你觉得和他们平等。”冰心老人正像她的名字一样——冰晶玉洁,一清见底,没有丝毫大作家或其它大人物的傲气、官气、世俗气。老人一贯主张“讲真话”,不要粉饰,不要虚浮,不要拐弯抹角,花里胡哨……连信封信纸,她都喜欢白白净净,好在上面“不受拘束地,心无旁鹜地抒写下去……”
这,不正是冰心老人的“本色”吗? 


第4版(副刊)
专栏:

  真诚
柯蓝
愿几万里的山山水水消失,愿高空的星星纷纷下落。没有空间,没有距离,两颗心靠拢,靠拢到分不清心跳。
一束似乎是并不介意的眼光,一朵似乎仅仅是出于礼貌的微笑,一个似乎是旅途初次相遇的点头。这一切都被炽热的火烧去了它的外壳。只剩下那炽热不化的追求已久的精灵和相互的诱惑……
意外的相逢,使旅人的步履沉重?还是使他的背囊装满了孤独?抑或是装满了那无法达到的追求?这些都无须细问。只要我们能在相逢的一瞬,有深情的微笑,有真诚的忘我,有永恒的欢乐和忧愁。在我们共进晚餐的时候,有飞霞在我们的脚下。能忘记过去,也不想未来。那么,明天旅人就会启程,平安到达新的驿站。 


第4版(副刊)
专栏:

  顾颉刚先生访书
江澄波
抗日战争胜利以后,顾颉刚先生从重庆回到故乡——苏州悬桥巷顾家花园借居。他当时担任文通书局编辑所所长,办公地方就在他家里,因而经常来我工作的那家旧书店访书,得以相识。他需要的是古史和民俗方面的线装古籍,同时也注意收集像《桐桥倚棹录》那样的苏州地方文献。
建国初期,常熟丁祖荫“淑照堂”藏书散出,我曾收得善本书数十种,其中有一部《水经注》,是乾隆时天都黄晟刻本,原衬订二十册,曾经桐城姚元之用朱笔校注,并有印记。顾老看到以后,爱不释手地要求买回去。但又提出能否分两次付款。我们同意了,他感到很高兴。
顾老不但自己爱书如命,同时也很关心科学研究工作。有一次我收到了一本书名叫《庚癸记略》的手稿本,著者署名为“倦圃野老”,全书记载咸丰十年至同治二年间太平军在吴江活动情况,从来没有刻印过。他看过以后就取出自己名片,写上几句话,要我直接和罗尔纲先生联系。信发出不久,很快接到决定购藏的回信。由于该书史料价值较高,后来被近代史研究所印入《太平天国资料》。关于倦圃野老的真实姓名,那时未能查到。最近我在苏州古旧书店书库里,发现了“味无味斋”钞本的《事文统载》二册,首有题跋称:“是编为余侄董生梦兰所手钞,……同治丁卯重九前一日倦圃野老王元榜识。”查《县志》,董兆熊字梦兰,本姓王,父早世,随母姓董。……”王元榜为其叔伯行,与跋中称余侄相符。顺此提及,以供研究参考。
后来,顾老去上海大中国图书局任总经理,兼复旦大学教授。仍常在星期天与胡厚宣先生等五六位教授,结伴同来苏州访书。其时古籍书源充沛,每次都能满载而归。有一次我给他看了部分新收到的珍本古书,有明初刊黑口本《南极地理》和代王府刊黑口本《谭子化书》,明嘉靖刊本《白虎通德论》(孙星衍校跋),万历精刻插图本《净明宗教》(残存九卷),明万历刻本《北西厢记》(吴门殳君素绘图版画),万历精刻插图本《古本荆钗记》,清初旧钞本《有学集笺注》(有黄丕烈校跋,署名“书魔”),乾隆时人稿本《金惟骏诗集三种》(《排闷集》、《野庵诗钞》、《翡翠兰苕集》,有沈德潜、张鹏翀亲笔书序),沈炳垣手稿《斲研山房诗钞》等。他兴致勃勃地看完了书,表示将建议上海图书馆购藏,要我凭他的介绍信去上海找李芳馥馆长联系。结果全部留下。这是顾老关心社会文化事业,为保存祖国文化遗产出力的又一例证。
另一次我在拜读顾起潜(廷龙)、潘景郑两先生合编的《明代版刻图录初编》时,得到启发。我想如果能把明刻残页装订起来,加以说明,不是更好吗?我就到上海四川北路大中国图书局拜访了顾老,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他大加赞赏,表示愿为此书作序。因而我加快步伐做好了每种书的版本鉴定工作,并写了文字说明,先送请潘景郑先生审定后再转给他。时隔不久,顾老就把序文寄来了,是用文言文写的,对明版书作了很高的评价。
1954年顾老调任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任研究员,全家迁往北京,留在苏州的藏书,决定全部带去,包了一节火车,要求我们帮助解决包装问题。工作结束后,临行之前,他还在西中市六宜楼菜馆设宴表示谢意。席间他介绍了去西北地区考察时的见闻。
此后顾老虽然很少回苏,但仍保持着一定的联系,他经常来信索购北京不易买到的书。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曾经来苏一次,并到书店来看过我,惜因出差在外未能见面。但信函往来则至“文革”前夕才中断。


第4版(副刊)
专栏:文化雅俗谈

  “千篇一律”解析
徐恒醇
在4月10日《大地》副刊上读到有关为建筑千篇一律一辩的论述,顿感疑惑。
产品或建筑的千篇一律,往往是简单再生产的产物。它的出现有深远的社会根源。广而言之,“千篇一律”的现象过去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十分普遍而又十分突出。这不仅与我国长期封建社会的某些痼疾密切相关,如僵化的大一统的政治体制、鄙薄器用和造物活动的文化观念,以及小农经济的生产方式等;而且也与建国以来我们在政治、经济和文化决策中的某些失误不无联系。险峻的政治风云使人们言不由衷,表现为社会舆论的“一致”。商品经济的不发达,社会分配缺乏调节机制,使人们不思改革和创新,表现为产品品种的数十年一贯制或照抄模仿。文化视野的封闭,造成思维模式的简单化和单一化,使价值观念产生畸形。
随着人们主体性的自我意识增强,因此多样化和个性化就必定成为文化选择的趋向。以历史上出现的住房建筑为例,北京的四合院、天津的小洋楼、江南的民居,也并非是一种模式。现代建筑的形式则更加多样,被视为天经地义的方匣子结构也并非不可突破。
就住宅建筑而论,看起来它的功能似乎极其单一,实际上也存在多样的选择。不同类型的人必然具有不同的活动特点和流动路线,因此,要求建筑具有促进人们不同活动的适应性。建筑是对气候条件的调节器,不同纬度的建筑自然具有不同的保温要求,同时根据不同情况对于采光、声学防护和湿度控制也要求各异。建筑作为一种文化的载体,总会带有地域文化的特征,具有对环境的感应特征,反映出环境的氛围和当地人们的行为心理。此外,建筑还要依据当地的资源条件;建筑材料、土地状况和地形特征等都直接影响建筑的结构和造型。多样化和适应性的要求不仅适用于公用建筑,在总体上也适用于住宅建筑。随着住房商品化的发展,必然会增加人们对于住房的选择,也会促进住房建设对于不同住户要求的适应性。国外所出现的对住房建筑设计的公众参与,正是提高建筑设计的针对性和适应性的有力手段。
有人似乎存在一种误解,也许是一种遁词,以为工业化生产只能产生出千篇一律的产品。其实,这只是工业发展原始阶段的现象。工业产品的标准化、建筑的模件化,主要是对于基本零件和构件而言的。标准化可以提高质量,降低成本。但是它并不排斥规格的多样化,也不完全决定整个产品或建筑的造型。正如儿童玩的积木、魔方、魔棍一样,虽然是以有限的标准化构件组成,但仍可产生出千变万化的色彩和形态的组合。退一步说,即使同样形式的房子,如果在外部空间结构的安排上略有变化,也会使人产生出不同的空间感受。实际上,工业化生产为建筑师和产品设计师创造力的发挥提供了广阔的前景。 


第4版(副刊)
专栏:

  善卷小记
梅南频
江苏宜兴是闻名遐迩的“洞天世界”,大大小小二十四个溶洞吸引了上下几千年纵横几万里名人志士驻足。其中有个称作“善卷洞”的,据说四五千年前,我国还处于部落联盟首领禅让时代,唐尧把帝位让给了虞舜,而虞舜却想把帝位让给善卷。善卷其实满可以当仁不让的,却不谋高位,图得清闲,独离中原,到了宜兴山区当时还十分偏僻的地方落脚隐居。这位曾经蛮有才能的虞代诗人,孤居石窟,垒石为门,“日出而作,日暮而辍”,度过了自在的晚年。
也许,这就成了善卷洞之由来。真假当然无从考证。有意思的是善卷先生之后,唐朝的昭义节度使李?择居善卷洞附近的碧鲜庵读书,某日清晨亲眼目睹有条白龙从善卷洞的水洞里游出,呼吸天地灵气。这非同小可。李?当即即成奏折称报皇帝,此乃天子祥瑞,并勒石题铭“万古灵迹”。
李?这一题铭当然就神化了善卷洞。中国人从来就是把龙作为至高无上的崇拜物的,真乎假乎谁也无从作答。而这位举足轻重的李?先生有辞作证,后人也就难以作辨了。只是苦了不知多少有志的开掘者。1933年,当地名流储南强先生决心打通水洞,他亲自督率石工开凿工程,无奈石工慑于千年潜龙的说法,不敢稍有冒犯。凑巧的是当时上海正有个德国的海京伯马戏团在进行驯狮伏虎表演,外国人的胆子比中国人要大,再说,他们对龙也不犯忌,储先生也就把希望寄托在洋人身上。遗憾的是洋先生十分精明,认为这千年龙捕来未必能演戏,再说驯善虽有二十年经验,可捕龙尚属首次,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化不来,因此,婉言谢绝。
储先生憋足了这口气,硬是要探个究竟。他夜以继日,不辞劳苦,磨了好几个春夏秋冬,终于打通了水洞。又亲自驾舟探险,结果当然连龙的影子也未见到。
至此,水洞隐白龙的神话也许完全可以破产。然而这窈窕曲折的水洞,长达一百二十米,宽四米五,船在山中行,桨在天上划的幽奥意境,在人们心中终竟是个谜。这奇异的洞天世界和先贤传下的言辞能不构成奥秘么?不然,那么多虔诚的游客怎会信奉洞壑石壁上那条形似龙脊的乳石,争相接水?图谋什么?
倘若善卷先生见此情景不知会作何感慨?自然是不尽人意的,今天,它可以造化出众多迷人的幻境,明天,也许会将一切化为乌有。任凭你怎么去编写历史,季节不可调和。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