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4月15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七味书谭

  藏书和藏书印
  黄苗子
读书和藏书应当属于一种“雅事”,或者叫做高尚行为。可是世界上任何事物都会因一定条件就异化,藏书也不例外。
十多年前,阿英同志的藏书是有名的,许多明刻的珍、善本书,是他五十多年从南北各地、从戎马倥偬中辛勤搜购的。50年代后期,他往北京棉花胡同,那时除了李一氓、齐燕铭、徐平羽等同志常去看他以外,还有一个福建口音的人,也常到棉花胡同借阅阿英同志的明版书。
“文革”中,阿英在文联被关进“牛棚”。那时,那位炙手可热的福建人忽然给文联造反派去个电话,叫把阿英同志的所有藏书送到某处集中,“不许散失”。造反派遵命行事。后来在某一夜,几部汽车开进某处,警卫森严,于是一夜之间,阿英的明版书被归入福建人及其几个同伙的书架中!最近看到一部苏联拍的纪录片《普通法西斯》,使我回想起当年举国若狂的扫“四旧”、烧线装书的情景,在伤心惨目之余,忽然也想起此事。
藏书是雅事,风雅的中国读书人,更喜欢在他心爱的线装书上盖上朱红小印,一方面表示这是本人的藏书,另方面增加了书页的装饰味道,如果是先代名家的藏书,上面有个藏书章,则更加增加了这本书的文物价值。例如一本宋版书,上面有清·黄丕烈“士礼居”或“百宋一鏖”的藏书印,那就更增加了书的声价,这是读书人都知道的。
就在这场浩劫以后,党和政府按照政策,发还曾被掠夺的宋、明、古籍,却往往在原有的藏书家的印章之外,多了几方图章。据笔者所目睹的,有白文“江青藏书”(约三厘米),往往盖在封面显目处或“天头”(书页上面空白处)上,看来很有霸气。有朱文“伯达藏书”,大小风格和上面的相同。另有“温陵陈伯达印”大章一方,见于发还书上。此外另一家的白文“康生”仿汉小印,不到一厘米半。这方印往往盖得位置恰当,同时还赫然盖有“归公”朱文小印,大小与仿汉名章相同;出人意外的,更有一方“大公无私”的方印,与名章同时盖在书上。见者莫不伸出舌头。
说江青盖的印“霸气”,例子是不少的。一本盖有清代藏书家刘喜海印章的善本书,却硬被一方“江青藏书之章”覆盖在刘印上面,此种“开硬弓”的蛮横手段,将来有人写中国藏书史时,也是“史无前例”的。
在《七味书谭》中,这一谭“属于什么味”?笔者也搞不清楚,只好让读者自己去品尝了。(附图片)
  陈伯达印
  江青“霸气”印
  康生“大公无私”印


第8版(副刊)
专栏:

  缘份
  丹晨
北京西郊万寿寺院落里,桃花盛开,浅红鲜艳,不史报春,也还预喻喜事。果然,就在这时,台湾星云大师一行来访使寄寓在此一向寂静的中国现代文学馆热闹非凡。欢声笑语不绝,像是迎着远方归来的亲人。他既是佛门高僧,又是文学同行,怪不得,与北京这群著名作家会晤时,佛学禅理,文学灵韵,大家讲得那么亲切投机。笔者有幸躬逢其盛,叨陪末座,欣喜之余,想起去年初,在洛杉矶拜谒西来寺时与星云大师的一次意外会晤。
那是因为高光渤君的引见。他是我到了那里新结识的友人,极为热情诚恳,讲话声音温和醇美。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电视台播音员,也是洛杉矶乐团合唱队员。他每次请我们吃饭,要了一大桌菜,自己却只吃面前一小碟。次数多了,才知道他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所以只吃素食。他说:“我做的一切,如果能使别人快乐,我就很满足了”。他是一位30岁左右的青年人,却把此人为人生信念。所以,他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为了工作,为了别人的托付,却总是带着迷人的笑容。有一天,他告诉我,他这个信念来自他的师父星云大师。由此,我才知道台湾有这样一位驰名世界的高僧,开创了高雄佛光山规模宏大的佛教圣地,创办了有益于世道人心的文化出版、研究、教育、医疗救灾济贫、养老育幼、慈善福利等等大批事业。然后,他又飘然来到美国,在洛杉矶近郊哈西安达建造了一座宏伟的西来寺,把佛教推向西方,广为传播弘法的同时,还将对北美华人尽种种教育福利之责。
那天高光渤君驾车在著名的洛杉矶高速公路上奔驰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一座幽静而孤寂的大山前。我竟然意外在美国看到这样一座金碧辉煌的佛教殿宇,完全是用现代化最先进的材料和工艺建成的。比起我在国内看到过的许多著名庙宇规模都要宏大。当我们沿着山坡漫步往下走时,又看见一、二十幢漂亮精致的别墅,像是一个新的村落一样散布在山脚下。这都是归西来寺管理的。就在那里的一座别墅,我见到了星云大师。他年过六旬,健硕魁梧,谈吐充满幽默机智,轻声细语,给人一种举止文雅、亲切温暖的感觉。他与我谈文学,谈缘份,谈知识分子,谈人生。他那浓重的苏北乡音中有一种魅力,虽然初识,却像是相知已久的故旧那样随意而快活。他设素斋款待我。这也是我从未吃过的一次极为精美的素斋。旁边有八位僧尼在招呼照顾我们。大师指着一位年轻的女尼说,她们是他在北美弘法布道演讲时的翻译,都是硕士毕业生。斋罢,大师又赠我他的著作《星云禅话》两册。他著有佛学研究、禅话、艺文数十种,可谓著作等身。他热情地邀我在那里留宿,我因有别的事,只好辞谢了。
那晚,回到住所,夜不能寐,就翻他的著作。行文明白晓畅,每则短文讲一故事并作发挥。他告诉人:“为人处世,应先认识自己,忠于自己……”“最好的教育是爱的教育”。因为言简意赅,又多形象譬喻而洋溢着智慧、爱心和深意,因此阐释禅机富有启示性,迥然不同于一般陈腐的说教。这才使星云拥有愈来愈多的信徒。我从这位诚恳善良的高光渤君身上也感受到了星云的力量。
但是,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一年,他竟又飘然来到大陆访问探亲弘法。我想是一种缘份。如今世道,和平、对话、沟通、理解,已经成了一种世界性的潮流。我多么高兴再见到他。那天,在现代文学馆,因为客人多,时间短暂,我对星云大师表示遗憾说:“这次没有机会细叙了。”星云握着我的手,正色说:“我还要来的。”


第8版(副刊)
专栏:山川风物

  普救寺小记
  雷建德 毛志远
因《西厢记》而闻名遐迩的普救寺,坐落在山西省永济县境内的峨嵋垣头,西临滔滔黄河水,南依巍巍中条山。寺中的莺莺塔是我国仅存四大古回音建筑之一,与意大利比萨斜塔等并称世界四大奇塔。
普救寺始建于隋代,历经沧桑战乱,仅存莺莺塔、菩萨洞、石狮和几道石碑,使众多的中外游人牵肠挂肚,情趣锐减。经近年不断修葺,朱墙绿瓦的宝殿,幽深寂静的禅房,花荫满庭的西厢,又重映在游客的眼帘。
循着剧中当年张生游西厢的路线,我们特意来到素有河东八景之称的“普救蟾声”的地方,用石块信手相击,便听到从莺莺塔中传出的蛙鸣声。传说,这蛙声是老夫人受到众人鞭笞后发出的忏悔声,以示后人再莫干棒打鸳鸯的蠢事。最近,莺莺塔的声学奥秘,已被有关专家揭开:特殊的地形地貌,特殊的建筑构造以及特殊的建筑材料,方使莺莺塔产生出9种奇妙的声学效应。
秋风将檐前的铁马儿吹动,好似莺莺裙带上的环珮叮当。我们来到崔居别院。这是一座北方建筑风格的三合小院。3间北房是当年崔氏孀妇的居室,3间西厢房为莺莺和红娘的居室,3间东厢房为欢郎居室。《西厢记》中的“惊艳”、“赖婚”、“拷红”等故事据说都发生在院中。据导游者说,修复中还出土了一道金代《普救寺莺莺故居》的诗碣,上勒王促通凭吊莺莺的七律:“东风门巷日悠哉,翌袂云裾换不回。无据寒鸿沉信息,为谁江燕自归来。花飞小院愁红由,春老西厢锁绿苔。我恐返魂窥宋玉,墙头乱眼窃怜才。”


第8版(副刊)
专栏:文坛风景线

  林斤澜与温州
  刘瑞坤
去年盛夏的一个黄昏,听说林斤澜又回到了家乡,住在乐清乐申宾馆,我们几个后生就立即跑去了。
“请进来坐,我刚到你们就来看我,真难为你们了。”林斤澜站在门口,操着浓重的温州乡音热情地欢迎我们。他爽朗的笑声和随和的态度,使我们一点也不感到拘谨。
就像他的作品一样,林斤澜浑身充满着勃勃生机。他热情爽朗,谈吐风趣。他和年轻人在一起,那么默契和谐,亲密无间,没有一点师长的架子。当他得知温州还有一帮后生在埋头“爬格子”,在坚忍地钻学问时,高兴得激情难抑,忘记了长途跋涉的疲劳,整夜地和年轻人交谈。他谈人生,谈作品,谈家乡民情风俗,谈疙里疙瘩的方言土语……深夜11点多钟了,仍然没有一点倦意。
林斤澜十分关心家乡建设。1983年初冬时节,他曾偕夫人来过温州。那次,他原打算在温州小住半个月就回北京,可后来,温州那种奇特而又充满乡土味的氛围,那迷人的店、摊、担,那夫妻厂、父子公司,那拔地而起的私人住宅,那别具一格的“模式”,竟使他流连忘返。
半个多月过去了,他依然在温州串街走巷,跑了城里跑乡下,足足跑了两个多月,直到血压升高,医生要他住院“检查”时,他才依依不舍地停止了采访和“搜索”。但出于职业的繁感和强烈的思乡之情,回北京没多久,他又顽强地冲刺起来。于是,《溪鳗》、《丫头她妈》、《小贩们》、《舴艋船》、《矮凳桥的女镇长李地惊》……一篇篇地蹦出来了。一年来,他竟一发而不可收,一口气写了20多篇温州系列。
林斤澜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创作的追求。他常对人说:“我喜欢走自己的路,我也经常回过着来看看自己走过的路,然后选择自己下一步该走的路……
他这次温州之行,热情不减当年,除了给文学青年讲学之外,天天和我们一起,翻山越岭,四处奔波,到革命老区访贫问苦,到富裕集镇了解致富秘诀。故乡的土地上,又印满了他那奔波的足迹。不久的将来,我们又会读到他反映温州生活的系列小说了吧。


第8版(副刊)
专栏:

  散文诗三首
柯蓝
驿站
绿色的翠湖呵,静静的湖水,淡淡的青山。你今天竟成了我人生逗留的一个小小驿站。
是风留住了我,是雨留住了我,或者是我乘着心灵的风风雨雨的奔马,朝你而来。是重温,还是又有新的倾诉?
不管是疲惫的流浪者,还是迷失路途的旅人。热情的翠湖呵,你为马匹增添了草料,你为车灯增添了光明。而你却不能告诉我,我人生下一个驿站,该在何处?
    过往
在这么多依恋的微笑,依恋的眼光中,一切依恋的语言都会随风飘去,而显得无力。
让一切定格在这依恋的一瞬,只要记忆不死,依恋就不会消亡。
不必去追问吹过的山风,不必去追问流去的小河,不必去追问飞逝的时光,也不必去寻觅消失的情意,只要我们曾经相逢、相识、相亲,连死亡也泯灭不了这历史的记载。
凡是属于真诚的,在历史的心灵的一角,都留有它有位置。
    告别
在告别的时候,花儿的睛眶早哭红了。树叶也瞪着惊呆的目光,一直欢乐的小草也低下了头。岩石板着严肃深沉的面孔,以示它内心的悲痛和依恋。
然而在分手的小路上,人们却用空幻的祝福,互相安慰,也用欢乐空泛的许诺,期待相逢。更用空洞的喧闹,来掩饰内心别离的痛苦。
人呵,在需要欺骗的时候,连自己也欺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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