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3月3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法国大革命功过新论
今年是法国大革命的200周年。正当法国朝野上下在忙着准备盛大庆典的时候,出版界也来凑个热闹,预计在今年年终之前将有200种左右有关法国大革命的书出版。但是与整个庆典调子不调和的是,法国思想界和史学界忽然冒出了一股重新估价大革命的功过是非的思潮,其中以法朗索瓦·富勒特和蒙娜·奥佐夫合编的《法国大革命评论辞典》为代表,颇引起一些轰动。这不能不说是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因为大革命在法国历史上乃至世界历史上的地位早已有定评,并且已经写进历史教科书中,应该说是无可争议,不容翻案的。
但是如今国外史学界流行一种时髦的新学派,对于历史上早已有定评的事件喜欢来个观念更新的再认识,甚至把原来已有的结论来个彻底的推翻,颇有点当年郭沫若为曹操翻案的味道。虽然这个比喻不尽恰当,因为郭沫若翻的是曹操在民间传说中的反面形象的案,而不是他在历史上正面作用的案。这一学派在史学界有个专门名词,若按“修正主义”一词的定译,可以叫“修正学派”,但这总不如称为“改写学派”或“翻案学派”来得干脆。
其实,在这次对法国大革命作重新估计之前,200年来对于法国大革命的认识不是没有争议的,但终以后来流行的肯定革命的必要性一派占上风而告终。如果说当初的争议是关于革命的必要性的话,这次的争议则是关于为巩固革命而采取恐怖手段是否有必要的争议,也就是说不是关于革命的目的的争议,而是关于革命的手段的争议。
其实,再来一个关于革命的手段的争议,也不是从今日始。在任何历史教科书中都曾指出过,在恐怖统治期间,杀人无数,断头台上的枉死者不知有多少(据让—法朗索瓦·法耶德在《革命的正义:恐怖纪事》一文中估计,在1792年到1795年之间,断头台上送命者有1.7万人),以致罗兰夫人在上断头台时有“啊!自由,多少罪行假汝之名以行”之叹,而罗伯斯庇尔在把许多对手送上断头台上之后,最终自己也落到一个上断头台的下场,这不能不说是一场历史的悲剧。
但最大的悲剧还在于当初人权宣言中所标榜的革命目标是为了维护自由和平等这些基本人权,而为了保卫革命所采取的手段竟是扼杀和践踏这些基本人权的恐怖统治,这又无异是个莫大的讽刺。但是200年来在争议中占上风的始终是这样的辩解:由于反革命的猖狂,为了维护革命的成果,恐怖统治是完全必要的,枉死者也只好作为历史前进途上的牺牲品而自认晦气了。
如今对这种辩解提出质疑的新论点是:考虑到牺牲人数之多(据雷内·塞迪洛特在《法国大革命的代价》一文中的估计,因革命的暴力而丧生的约有200万人),这个代价未免太大了。这还不算因此而造成的法兰西民族的长期内讧和冲突达100年之久,直到后来拿破仑三世垮台,法国才得以建立以当初大革命的理想为指导原则的共和政体。而尤其贻害无穷的是,法国大革命的恐怖手段及其辩解播下了日后其他国家其他革命按此效法实行错捕滥杀的种子,这个严重的悲惨后果就不限于法国一国了。


第8版(副刊)
专栏:

  听歌(外二首)
唐湜
树下的日影从容地移动了,
萧萧的枝叶悄悄儿沉默了,
我好像在静息的水波上酣眠,
在草地上张开四肢听着歌。
听小草叶颤动的苏醒的歌,
听小鸟雀流丽的鸣啭的歌,
听小水泉汩汩的闪烁的歌,
如啜吮着永恒的蜜,狂热!
    啜吸
呵,金色的希望,我啜着
你那闪耀的光的喷泉,
你那不竭的力的源泉,
可跨越过多少广袤的山川!
我啜吸过你的欢愉的蜜,
酿成一串串回忆的泪,
洒在静穆的春之河上,
化作一片片永恒的芳菲。
我也啜吸过你迷人的悲哀,
那绝望之后甘美的伤感,
我微笑着啜吸你甜甜的辛酸,
穿行过午夜里多雾的荒原;
我还要啜饮于你黎明的长河,
直到那最后的瞑目的时刻!
    无弦琴
如果有谁能弹响无弦琴,
那也就能拿沉默来歌吟,
死亡能叫人闭上唇吻,
可不能叫诗人沉默于孤茔。
呵,无言的沉默有时候
比冰冷的死亡更加怕人,
那是个灼热的死去火山,
沉埋着一片烈火的幽愤;
哪忽儿有郁郁的忧心压倒
我的欢乐,有黄昏的河流
淹没了我早春的心儿跳动,
一串串悲歌就哽咽在喉头!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西学东渐”与洋务精神
——读容闳《西学东渐记》
19世纪中叶,鸦片战争的炮声打破了天朝君臣自我陶醉的迷梦。那些异域“番邦”的舶来者以前被人视之为臣,是时却威风陡长;国人惊呼洋人船坚炮利,不可与战。于是有人开始操办洋务。他们似乎觉得,中国什么都好,就是少了几样先进的机械和武器,一旦有了这些东西,就能江山不改,天威如昔。他们很少去想:火药本是中国的土特产,何以会先有洋枪洋炮?昔日三保太监的艨艟巨舰是何等的威风,如今自己何以会反被洋人的舰队弄得手足无措?
远在大洋彼岸的年轻人容闳想得多些。8年的异国生活使这位最早的留美生认识到,所谓的中华上邦不过是一个“纯粹的旧世界”。他无视阴郁险恶的前景,怀揣耶鲁大学的毕业文凭毅然扶桑东渡,立志“以西方之学术灌输于中国,使中国日趋文明富强之境”。容闳毕生致力于“西学东渐”之事业,可以说是言必称西方,但他所称道的决不是西方人如何如何富有,如何如何高贵,而是西方的富强之术和文明精神。在西方,学生违背恩师的意愿可以得到人们的理解,女人也能像男人那样钻研学术和致力公务,孩子们异想天开受到嘉许,为异邦人谋求富强而热心奔走的学者绅士亦不乏其人……如此种种生活现象虽然平凡,却与西方的富强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在容闳的心目中,所谓西学决不仅仅是一些算学方程和制造工艺,坚船利炮背后隐藏着某种迥然不同的人文精神和生活方式,只有这些东西才是富强之本。同样,在容闳看来,推行西学也不仅仅是要人读几本洋书,买几台洋机器或跟外国人学一点安装操作技术,更重要的是要向国人灌输西方的现代文明精神,而要求得这种精神,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人们到它赖以生长的生活背景下去身体力行。正是鉴于这样的理解,容闳忍辱负重,力倡稚童留洋,并视此举为“中国复兴希望之所系”。
人们很容易将容闳所倡导的“西学东渐”运动看成是洋务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其实二者的宗旨有着极大的区别。洋务运动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一口号为纲领,旨在利用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来维护中国既有的社会形态和意识形态。容闳固然也想在中国推广西方的科学技术,但更深的用意却在于以新的文明精神来启发国人,创造一种“新时势”。因此,所谓“西学东渐”实际上是在中国特殊环境之下的一场启蒙运动,其目的恰好与洋务精神相悖,是为了唤起国人去改造旧的社会制度体系和思想文化体系。容闳曾向太平天国领袖恳陈建设新政的七项建议,并表示甘愿为推行新政充当马前卒;看到留美稚童尽释“昔日灵性上所受极重之压力”,“言论思想,悉与旧教育不侔”,容闳由衷地感到欣慰……这一切都可以说明“西学东渐”的深意。洋务精神中包含着不可调和的内在矛盾:要想“西学为用”,“中学”就难以“为体”;要想“中学为体”,“西学”就难以“为用”。容闳似乎早就看到了这一点。昔日唯唯诺诺的小辫民一到美国便不复安行矩步,新的生活、新的文化造就了一批有用的科技人才,同时也造就了一批专制主义的叛逆者,他们“人人心中,咸谓东西文化判若天渊,而于中国根本上的变革,认为不容稍缓之事。此种观念,深入脑筋,无论身经若何变迁,皆不能或忘也”。容闳所期待于国人的正是这种精神上的深刻变化。
容闳辞世80多年了,留下了一部闻名中外的《西学东渐记》(已收入岳麓书社的《走向世界》丛书)。本世纪以来,中国的社会和文化经历了巨大的变迁,容闳所倡导的“西学东渐”和出国留学运动在这一历史过程中的影响不难评估。现代的中国已远非昔日可比,但重温容闳的言论事迹,未尝不能给人以深刻的启迪。


第8版(副刊)
专栏:

  瓜洲古渡
一层浪
曾推来唐的繁华
一扁舟
又载去宋的屈辱
渡商渡僧渡兴渡亡
渡欢渡忧渡王渡侯
诗人的愁
染湿了点点吴山
醉了的眼里有三两星火渔舟
光荣、腐朽、诗情、戟钩……
一半都随了逝水
一半如沙如土
在此沉积、淹留
现代风吹绿了江南江北
渡轮窗口
探出黑的非洲白的欧洲
古渡头又氤氲着葱茏的诗意
夜晚
江里火树银花
春雨中,长江万里绿藤上
一只瓜又碧绿碧绿……


第8版(副刊)
专栏:

  自然和历史的共同诗人
现在鲁迅文学院读研究生的沙青是一位记者,本来,他想通过新闻表现自己对人和社会的关注探索。当然这种愿望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而成为曲线,没有达到如他原来所想的直锲事物本质和人类心灵的目的。沙青在1985年写《北京失去平衡》时彻底认识到了这一点。这篇报告文学写的是因水资源危机而苦恼着的北京,文学界有人评价说它是近年来报告文学家企图在中国人心中构建生态意识的第一次尝试。在以后一系列的报告文学中,沙青想代表城市——人类文明的凝缩,在苦苦寻找一个新的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点,他费力地劝导人们去平复自然界对人类蹂躏的忍无可忍的报复。
不息地追求使沙青的心灵和文体几乎是在一夜间冲破了一些旧有的框框。他毅然抛弃了被许多人叫好的过去的写法和令人羡慕的“名记者”生涯。他严格审视自己说,《北京失去平衡》发表以前我所写的所谓报告文学实际是下意识迎合的结果,是人物通讯、报告文学和传记的混合体。“涅槃般的重生”使沙青的目光清澈得有如溶进灵性,再看西部时(80年代初他曾去西部追踪大熊猫,写了一系列雅俗共赏的新闻报道。)像忧郁的史学家一样把现在的黄土高原放到了五千年的天幕上,让读者和他一起看着它在云霞中一点点隐没,这就是他的报告文学《依稀大地湾》,一部人的历史和自然结合得很紧的作品。自然、生态一向是沙青紧紧追寻的题材,可一旦关于人和社会的灵感飘过眼前,他会紧跟着走入世俗中的。《依稀大地湾》和他正在写的《文化游戏》就是这样的“转念”之作。后者是站在高处看我们民族当代的精神历程,正因为站在高处,因而我们所有人的举动都显得有些喜剧色彩和悲凉。文章没有明确的结论,只是在“游戏”的间隙中时时可见沙青焦灼的双目。
在写作实践中,沙青尽量使自己的作品篇篇不同,他说这是企图延缓衰老,一个人对自我重复不了多少次。沙青给人最大的惊奇就是其报告文学风格的差异:《皇皇都城》像一个熟悉乡里的中年汉子写的,而《依稀大地湾》的作者则像是一位感情强烈流畅的美文家,《热岛》则应该是一位青年实验小说家写的……当年操办《新星音乐会》时他曾被认为太嫩,如今,他却以成熟的心灵走进了文学的天地。


第8版(副刊)
专栏:

  路
默默地默默地承受爱也承受恨,承受礼赞也承受诅咒……任车轮轧过去,任步履踏过去,任声声夯歌在你背上叩响,也任滴滴苦泪在你身边忏悔。
但你毕竟是一支号角,催渴求的方阵出征;毕竟是一尊缪斯,使忠贞的恋侣阔步;毕竟是一位公正的裁判,给每一名参赛者亮出他应有的得分!
你本无形,但有心的开拓者在无人问津令人畏缩的荆棘与荒漠中终于辟出有形的你。你便在新的构思新的攀求中延续,在成功与失败的较量中,你神奇如一盏亮灿灿的标灯,也神奇如一盒启迪后人的磁带……
诚然,邪恶的雨世俗的风,把你铸成令人迷惘的支岔,甚至通向一方泥潭……但你又似一位循循善诱的慈母,将只只乳燕开导,且笑送它们飞上晴朗的天空。你在每节险段树起一块醒目的符号——“!”
路呵,但愿你的延伸化作猎猎旌旗——招引每一棵活动的青春树走向金色的季节!更愿每一位跋涉者在五彩缤纷的迷雾里明辨每一条路的标记,铭记路的每一句忠告,迈好千里征程的第一步。


第8版(副刊)
专栏:

绍兴风光 (摄影) 陈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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