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3月24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破冰时节说春
叶延滨
四川的春是悄悄来的。没有江河破冰,没有原野融雪,更没有挂满冰凌柱的屋檐滴哒滴哒落下水珠的诗意。只是常常密布的浓厚云层渐渐稀疏,恢复了生机的阳光常拨开云隙,而那些尚未消褪的冬云又不时飘洒淅沥冷雨。乍暖还寒,阴晴无信,这是多云多雾的盆地春季的特色。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只是诗人的春意,难怪诗人用此来形容严冬的雪景;大概因为对冬的一种恨其漫长的心情,文人墨客总把春尽量美化:莺飞草长,江碧天净,花红柳绿,其情融融。
从冬到春果真是一夜间天地焕然一新,如此潇洒浪漫么?
其实不然。一切得之太易,反而不解春的可爱之处。试想,从漫长的严冬中让冰封的世界复苏,让万物重新获得生机,这该是多么艰巨的“工程”——多么巨大的变革啊!
我想起曾经在黄河滩上看到的破冰时节的春……
一片苍茫的高原,严冬匆匆撤退,在阴坡和河谷还残留着皑皑白雪。重新露面的黄土上还没有绿色的点染,风依旧刺脸,只是黄河上的坚冰已经崩裂,在我们眼前展现一条遍体创伤、杂乱无序、布满冰块和浊黄水流的河床。
船在岸上观望。
阳光对于黄河也显得太柔弱。
我感到黄河的挣扎与痛苦。没有涛声,只有冰排撞击的轰响,只有冰块迸裂的声音,而在冰块下的水流沉默地缓缓负载着严冬留下的沉重负担,静静地流……
我站在岸上,内心产生一种难以抑制的敬意。
春天唤醒了这条大河,然而从严冬的禁锢走向奔腾,不是一阵春风几声雁啼就可以完成的。涌动的河流之躯要承担巨大的破冰期的阵痛,承担冬天留下的重负,要用它自己的挣扎和流淌之力把这些残存的巨大冰排冰块带走。
这就是江河的生命在春天的复苏——在变革中解放自己。
也许这就是真正的春意——
旧有的冰块封固的秩序被破坏了,不肯离去的冰块和向往大海的河水互相角逐,冰块撞击彼此倾压,混浊的流水迫使冰块断裂错位,混乱中挣扎的水流聚集力量,蜕变中相互靠拢的冰块据守着地盘,一切在缓慢而坚定地进行,时动时停,渐渐地流水显得湍急有力,渐渐地冰块被撞碎被吞没被带向远方……
我认为这是春的最好注释。春乃一种变革,一种生机勃勃的力量代替僵化禁锢的力量。在这种力量的角逐、较量之中,变革的过程就是充满了混乱,错位,冲撞,挣扎,对抗,聚合,崩裂……这样一个痛苦的缓慢发展的蜕变进程。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严冬格局要得到改变,也不是几缕柳条中的春风就可以实现的,大河破冰期的壮观给我以启示。
春天是美好的,它给一切生命以希望和未来。然而,大至江河挣脱冰层的禁锢,小至种籽顶破坚实的果壳,不都伴随着破裂的痛苦吗?
那么当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又一次迎来自己的春天,在这片土地上进行着前所未有的改革事业的时候,面对“破冰时节”那些冲撞,矛盾,痛苦和蜕变中的混乱和丑恶,我们能够退回去吗?我们难道可以诅咒春天么?
既然阳光谁也不能垄断,那么春天的到来谁又能拒绝呢?
只是那种被文人墨客过于浪漫化的春意还是少一点好,因为我们不可避免地要在乍暖还寒,阴晴无信,风雨交加之中走过春天泥泞的道路……
                1989年惊蛰日作


第8版(副刊)
专栏:

  暮色中的山茶
李志
天渐渐黑下来,四城的轮渡还未见影子。站在沙滩上等得不耐烦的我们,眼睛开始向四下里搜寻,免得怨气溢出。果然看到不远处有个女孩,站在水里洗菜。一副菜挑子放在近旁。暮色里隐约觉得挑子里还有一棵什么。
“这是你卖剩下的菜?”我搭讪着。这周围住的都是郊区的菜农,估计她也是刚从城里卖菜回来的。
“啊?不。”女孩侧过头来不经意地看了我们一眼,没有停下洗菜的动作。“买的。”
“买的?你不是刚卖菜吗?有菜卖怎么还要买?”
女孩笑了,“品种不同。”回答得很简洁。当然我们也明白了,大家都附和地笑了笑。她正洗着的是长着深绿色小叶子的菜,俗称西洋菜,学名不知叫什么。这种菜味道复杂,不少人喜欢。
“还买了什么呢?”轮渡尚未有踪影,有的是时间,继续扯扯也无妨。我指了指菜担。
“茶花!”“茶花?”女孩的回答不知怎么使得我们几个都触动了一下,注意力不由全集中到菜担那儿。
果然是一盆一尺余高的茶花。肥肥团团的叶子托起一朵粉色的花。由于天色已暗,难以分辨这花的颜色是淡黄还是粉红。
“多少钱?”
“20元。”
“那你卖菜收入多少?”
“今天10元左右。”女孩的衣装很朴素。洗菜的姿态既朴实又优美,丝毫没有矫揉做作的意味。
这着实使我们吃惊。20块一盆花,一个农村卖菜的女孩子,两者似乎难扯到一块。
“这么贵你也舍得?”这话说出口了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幸亏那女孩并不介意。
“喜欢就买。茶花从云南来,运费也值了。”没想到她还知道得不少。
我俯下身,又仔细看看那棵山茶花。苍茫的暮霭中只见这花微微张开重重叠叠的花瓣,似笑非笑,也许因为远途而归,略显疲劳,微低着头。我见过的茶花不少,却说不上这是什么品种,鱼血红?四面锦?玫瑰茶?不,不,能够使一个农家姑娘倾囊而购的一定不是等闲之辈。我见过一个脏乱的农家赫然而挂的一对茶晶镂花壁灯,与周围极不协调,我知道在农村显示富贵的习惯绝不是这种东西。回答我的疑问又是:“喜欢。”
啊,喜欢。
女孩走了,渐渐远了,茶花含笑,一切都模糊了,没入了难以捉摸的夜色之中。


第8版(副刊)
专栏:

  争春
杜运燮
谁都那么急急忙忙
想尽快多喝点春雨春风
坦然裸露着各自的追求
挤来挤去,在丛绿中
争把枝条伸到明显处
用最水灵的花朵吸引
指指点点的爱挑剔的行人
河水对气流转暖最敏感
早已抢先解冻
一轮又一轮
滔滔不绝地畅说
春天的语言
遇见挡路的石头
还飞溅起耀眼的争议水花
推推拉拉着一个劲儿向前奔
机灵的年轻鸟群
也早就争先飞上高空
各恋上一片云,在转圈
情侣和诗人们
睁着像是第一次睁开的眼睛
灵感最多,话也最多
最清高的,最胆小的
也忽然都萌发了竞争心
一颗颗心都装着扑腾的希望
倚窗远眺
激动地谈论新观念,新突破
想去海边,见识大洋的广阔神奇
那个阴暗的世界也格外活跃
枯叶下的黑湿泥土
孕育可爱的新生命
也孕育罪恶的尖嘴
吮吸春风春雨
争先策划新的流行病
但春的生命力专注于竞争
新获得的丰沛活力
就喜爱展销会般的闹哄哄
     一九八九年春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笔名研究的价值
贾植芳
笔名的来历,说来话长,我国古人称之为“别号”,据说始于周秦之际。但称为“笔名”,据我的推测,大约是来源于西文的Pen Name的译名,那就应该是清末海禁洞开之后,西风东渐的结果。因为随着新式印刷出版事业的出现,杂志报章的兴起,科举制度的废除,中国产生了真正以卖文为生的职业文人。因此,它应该既是我国传统的“别号”的一种新式继承,又是一定历史时代的新产物。
我国传统的文学观念,以“经世致用”为目的,因此,凡俗谣俳文、戏剧小说一类文学作品,都被目为不登大雅之堂的小道,受到冷遇,这就是这类作品的作者,大都署用别名的根本原因。但从历史上考察起来,中国文人使用别名别号,大抵又有两种情况:其一是,中国传统文人,往往以风雅自命,以不求闻达为高尚,因此,别号就成为一种自我标榜的旗号;其二是,因其不容于时世,郁郁不得志,因此假言托喻,藉以明志见性。但这种文化现象,对于后世的研究者来说,却是一个必须解开的难题。因为要了解其文必须知道其人,所以我们古人也编有《别号录》、《异号类编》一类的书,为解决这个亘古以来就有的难题,而提供资料或线索。
近现代中国是一个在激变中前进的国家,政治思想斗争特别剧烈,而旧中国的各代统治者,神经又特别脆弱。因此,作者用笔名发表作品,情况就特别复杂。除了传统的风雅自况或顾影自怜的旧式文人,在作品本质上成为商品的社会环境下,有些如马克思所讽喻的“三个便士式的文人”,为了招徕顾客,也用争奇斗妍的笔名招摇上市,以取悦于读者。从近现代中国作者使用笔名的主流情况来看,大体可以分为两类,其一是那些革命的进步的忧国忧民的作者,为了逃避当权者的迫害,作为一种斗争方式,常常使用笔名,并且名目多变,换易频繁,鲁迅先生便是一个突出的例子。其次是混迹于文场的敌探文特,以及那些流氓式的文人,我们通称之为“文痞”的,也常用花样百出的笔名出现。总之,作者用笔名写作,情况虽然有千差万别,各有其需要或苦衷,但都是为了隐蔽自己,所以才化装上场,而这个使用目的却是一致的。
因之,为了现代文学研究的深入开展,给读者和研究家提供方便,必须揭开这些斯芬克司式的谜语。早在30年代,当时在北平图书馆工作的袁涌进先生,便对这个课题作了开创性的努力,编出了一部《现代中国作家笔名录》。但它收录的范围一般限于知名的作家,而且成书于1936年初,就是说,它收录的下限时间,只及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中期。建国以后,中国现代文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在我国高等院校建立了起来,开设了专业课程,有了教研室;在全国范围内,相应的研究机构和学会,也纷纷成立。从40年代后期开始,它又逐渐形成一门世界性的学科,东西方汉学家中出现了一批又一批的中国现代文学翻译家和研究家。面对这一新的历史形势,对漫长的30多年间出现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广大作者群的笔名,作一次系统而精确的历史统计和查核工作,编纂一部收罗完备、材料翔实的《中国现代文学作者笔名录》,便成为现时深入开展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工作的一个重要而迫切的历史课题。
徐迺翔和钦鸿两位同志编纂的百万字左右的《中国现代文学作者笔名录》(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正是完成这个历史任务的专著。全书收录了近7000个作者的3万余个笔名,可以说是用笔名形式勾画出来的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全史。它对于开阔我们的文学视野,开掘研究工作的广度和深度,都是一个值得称道的重大贡献。


第8版(副刊)
专栏:

  写在古驿站遗址
(外一章)
文乾义
那荒原上矮矮的木刻楞站房,那炊烟缠绕的木刻楞站房,早已坍掉了。朝着天空的方向,坍成如今这一丛瑟瑟黄蒿,摇曳沙哑的阳光。
读这阙荡着马蹄余音的断章,平平仄,平平仄仄,我目光幻化作筝弦,弹出悠悠古歌的悲怆。
不曾见那骇人的大烟炮一掌击毁站房的情态,据说一个邮驿刚刚策马踏上雪程,站房就坍毁于迷茫的空白里,引流放的才子们呼出带血的诗行……而今,我无法追忆那站房变作泥土的经历,眼前躺一截布满苔藓的拴马青石,如沙场壮士的一截断臂,叫我痛苦地思量。
那站房延伸出来的邮驿之路啊,那冰渍累累起伏的邮驿之路啊,如今正延伸至我的脚下,弯弯曲曲,雪程依然漫长……
    雪野,脚步纷纷
一封地址模糊的信,如一只淡紫色的鸽子,飞越海峡的波峰浪谷,扑楞楞迷失于雪野的晨曦,零下40度的寒潮里,顿时生长出焦渴的悬念,旗帜般在绿衣人心头升起!
这急切切的问询该叩开那一扇小窗?
哪一张彩色屏幕该漾出流泪的欣喜?
这沉甸甸的思念该落脚于谁的心扉?
哪一盏酒杯该盛下这浓烈的离愁别绪?
于是脚步纷纷,敲响大路小路之弦,村落与村落之间缩短了距离。肩负绿色使命的人们,趟冻僵的阳光寻觅。汗珠发芽儿了,旋即凝固在毛孔里。寒风之刻刀,雕出眼角的象形文字。
记不清有多少次置身于这样的悬念之中了,也记不起多少次为悬念加上了完满的注释。注定一辈子和悬念结下缘分,这一次注定又是解谜。脚步之网,于一片又一片失望的地域捕捞,即使捕不到,也带着希望撒出去……


第8版(副刊)
专栏:诗画配

愿您的孩子幸福成长
洪枫配诗情,一日播种爱,一辈子负担只为这颗金苹果一代代合掌,祈祷上苍将爱心托付吧那片遮风挡雨的树林该放一放手传统会变得轻松(中国人民保险公司供画稿) (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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