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3月1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书简

  重新开始吧!
——致蒋子龙
陈国凯
子龙:
这次你来深圳把盏长谈,我最高兴的是你说的那句话:“我会重返工业题材!”
是应该重返“故乡”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注视着你的创作。我高兴地看到,你尽管担任了天津作协的领导工作,还很超脱,没有放笔。你在写中篇、长篇。我这懒惰成性的人甚至难以理解你哪来这么旺盛的精力?你没有被繁杂的事务捆住手脚,可喜可贺!
近年来你发表的作品我大体读了。出乎许多读者的意料,你走出了熟悉的工业领域,笔端转向别的社会阶层。文章之道本来没有什么疆界,有所感则有所言,无需作茧自缚。读完你最近的长篇《子午流德》,我甚至惊讶你怎么懂得那么多医学知识。三教九流的生活你涉笔成趣,这些作品已有评论家评说,评论家的见解比我高明,勿须我再赘言。只说一点感觉:不论你的艺术手法和描写对象如何变化,气质还是蒋子龙的——骠悍雄浑、恣肆汪洋。
但从总体而言,读这些小说我觉得不如读你写的工业题材小说带劲,这只是感觉,说不清什么道理。也许是我对工业题材的作品有点偏爱吧。一位评论家说你是大企业的儿子,我很欣赏这句话。大企业锻造了你的品格,浇注了你的灵魂。尽管我们的艺术个性不同,我偏爱浪漫幽默,但我一直欣赏你作品中雄浑的气势和铁火交融的画面。我只是大企业的一名小工,在路边敲敲石子的角色,但我为中国文坛上出现了一批大企业的儿子而高兴。
如今中国企业正处于兴奋激动焦躁困惑之中,当代工业题材小说明显疲软。人们希望听到文学界里大企业儿子们发自内心深处的强劲声音,而不是廉价的广告文学。我们已经告别了文学为政治服务的急功近利的年代,但文学毕竟不只是高雅书斋里的小摆设,更不只是缠绵哀艳的鸳鸯蝴蝶梦,也不只是插科打诨的自娱或供人玩赏的小把戏。当然这些都有其存在的理由,但是文学应该以更强有力的声音在时代的胸膛上搏动。
子龙,我理解你重返工业题材的意思,你的重返绝不是过去的重复。任何文学现象都不可能是简单的重复。多年来,你的感情没有离开企业界,企业家们也急需作家朋友。一席长谈,我知道你十分关注中国企业的命运。在企业界你有那么多朋友,你熟悉和理解他们,对他们的悲欢际遇感受弥深。以愚见,大企业是你创作的真正领地。每个作家都有他的创作领地。福克纳有句名言,他一辈子就写他家乡那块邮票大的地方。重返你的领地吧!那儿有说不完说不清的艰难困苦,也有绮丽奇妙的风光和风流人物。一个大企业就是一个社会。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更集中地反映了我们社会的各种矛盾,浓缩了我们民族的灵魂。你的笔重新进入这熟悉的领地,会使你感情上掀起新的层波迭浪,激发更强烈的创作灵感。几年的时光流逝,悟透了七彩人生,胸中垒块渐多,把酒长歌,完全有扣人心弦的新声迸发。我热切地祈望着。
子龙,下了决心就一直朝前走,鼓起你智慧的风帆,带着你一身豪气,重新开始吧!
预祝你的成功!
顺祝春安!
                         陈国凯
                      1989年新春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漫笔

  杂感

舒芜同志在二月二十七日《人民日报·大地》发表了一篇《听其言而观其行》,挺有道理——是篇好文章。我们对于说得好听,做得不怎么的事,见得太多了。文章说“观其行再听其言,这话在今天也很有现实性。”我在这儿倒还想补充一句,现在出版物很多,不可能什么都看,为了节省时间,爱惜目力,有时也不妨:“观其行而不必听其言”。虽然我们也有“不以人废言”的好传统,话说得不管多好听,反正连说的人自己也并不相信自己的话,说出来不过用来骗骗人,遮遮羞,掩掩丑,……涂脂抹粉的谎话,其实不听不看也是可以的,时间到底是宝贵的嘛。
    二
鲁迅先生《孔乙己》中有家咸亨酒店,现在到处都有了,不但绍兴,至少上海、北京,开起阔气的咸亨酒店,不单卖盐煮笋和茴香豆,还可以开富丽堂皇的高级宴会,时代不同,人民生活的确大大提高了。孔乙己已经死了,假使他还活着,拖着两条被人打断的腿,爬到咸亨酒店再想赊口酒喝喝,搞点茴香豆,再在粉板上挂笔新帐,咸亨老板照例把那块挂在墙头的粉板摘下来:“孔乙己,你还欠十九个钱呢?”老孔毕竟是念过书的人,也懂点新道理,便求情了:“那是旧帐,不必细算嘛,眼睛要向前看,现在多的是万元户,先富起来,先富必有后富,说不定我孔乙己有朝一日……今天就挂个新帐吧!”老板摇摇头:“旧帐未清,免开尊口!”孔乙己喝不成酒,只好爬出了咸亨的大门。                              
褛适夷


第8版(副刊)
专栏:文壇风景线

  做梦都在画
——访“三毛”之父张乐平
陈丽
石柱长廊,回旋楼道。在上海闹市一座医院里,我寻找一个陌生的房号和一个幼时就熟悉的名字。
“张乐平老师在么?”推开一扇暗红色的木门,只见空荡荡的病房里两位白发老人相对而坐。
靠近窗口的一位从藤椅里欠身缓缓站起,方脸,大眼,略嫌肥大的冬装掩不住他那高大的身躯。一听说我是专程前来约请他为海燕出版社写《三毛流浪记》创作谈的,他欣然拉开藤椅,非让我坐下,自己则挪到病榻上。
“我现在写,有点困难。患了帕金森症,手有点抖。要不,我想想,一边说一边由你执笔。”张老一口上海味的普遍话。
任务急,我央求张老将以前发表的创作谈寻出一二。他叹了一声,告诉我,住院一年多了,家中的文稿、画稿,别人难以找到,自己又不能随便溜出去,出院是要经特许的。话题自然而然就谈到蜚声海内外的《三毛流浪记》上。最近美国新闻广播中提到,香港翻印了,国外也有译本,销路愈来愈广,有的地方还掀起了“三毛”热。
“可我一本重印样书也没得到,还是朋友给我弄到一本香港印的。”张老说了,趴到堆满书、画的小桌上翻找。
“我记得小时候看您的漫画,有一幅画了三毛嘴里含着手指头,眼馋地瞅着小羊羔、小狗娃吃奶,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呵,可找到了!”张老翻开画册,掀到第一页,正是“孤苦伶仃”。他微笑着,两眼放光,声音却有点颤抖,“当年我构思这六幅无文连环漫画,也落泪了。你注意到这一页上有我的签名么?找找看!”
我一幅一幅看过去,直到最后一幅,也没发现张老的签名。
“还没找到吧?当年也躲过了好多人的眼睛,甚至连检查机关也没发现。”几分狡黠几分酸楚,张老闪闪放光的眼睛里浮上了几缕云翳,“把画横过来,从反面看。”
在第一幅的框线上,有几道不显眼的曲线,立起来从背面看,果然有飘逸潇洒的签名,1947。
“这里有寓意,就是不平,人立不平。回想我们这一辈人的一生,活得很艰难。文化大革命中,连这样的漫画也说成是毒草,硬要我当众一点点扯碎……”
“我的心很热烈,做梦都在画。”张老脸上泛着红光,眼睛更加神采奕奕,“我想再画一部新的三毛流浪记。现在,有的小孩流落在马路上,老师管不了。应该归罪于谁?一定要改变这种状况;不改变,子孙要骂我们的。怎么改变?我想通过一个孩子的眼睛来看周围的事物,画出美和丑,画出善……,要给孩子们以希望。有时半夜里,想到激动处,也像以前,会流下眼泪。”
“老师,一组画就像一个短篇小说,也有动人的情节和精彩的结尾,是吧?”
“对!这是无文连环画,要有好的构思。我已经打好方格,勾好线。想到一点,先画下来。一出院,就动手。”
“愿早日看到您的新作。”
“好咯!”
临别时,张老伸出一双大手,有力地温暖地握住我的手。


第8版(副刊)
专栏:诗画配

  为了新一代幸福成长
白隼 配诗
纵然星月澎湃
阳光浩浩荡荡
泉水从岩缝脱颖而出
林间有南来的风
小鸟在枝头
给世界万千暗示
我也要提醒你
请注意多梦时节
绿叶和泉水
还有小鸟无畏
毕竟稚嫩
梦的尽头才是明天
不能让希望脱臼
趁春汛在草坪涌动
  花事正浓
     (中国人民保险公司供画稿)
(附图片)


第8版(副刊)
专栏:

  高山流水
前方

三月无雨。三月风自远方来。
一如既往,翻新簇新的细节,湿漉漉的相思晾上衣竿。你笑了……
你的妩媚浸濡了我的情感,我又沐浴了你丽日明月般的目光。
相识。无言。
    二
柳岸边,明月下,清风里,晨光中……时日,一支遥远温馨的歌。
你在密林花丛点燃起你的鲜明,我在风雨兼程中采摘你的笑靥你的温柔。
    三
月亮行至中天,一个隽永而清新的主题,一颗亘古未落的思念——望星空望月圆。
我梦的游鱼摇头摆尾游弋于你的夜,饮一滴滴相思。
    四
越过那道门槛,穿过那片林带,绕过那座礁石,便是我们自己的海了。
潮汐来了。我们踏浪去吧。


第8版(副刊)
专栏:美学杂俎

  二七塔的变矮
康群
郑州有一座二七大罢工纪念塔。“二七塔”的“光辉形象”曾经出现于画报上、毛巾上、茶缸上、床单上。在中央电视台的天气预报节目里,有一阵还作为郑州的象征出现于荧屏。
郑州二七广场应该有一座塔,因为这里是二七大罢工烈士汪胜友、司文德殉难之地,早在1951年就造了一座木塔,供后人凭吊。现在这座是1971年建的。当时郑州最高的建筑是市委七层大楼。而二七塔有14层高,确是1978年以前郑州市建筑群里的“将军”了。
但是,1980年以后,郑州高层建筑如雨后春笋,日见其多。二七塔附近,就有28层的天河宾馆,13层的亚细亚商场,11层的商城大厦,10层的国信商场等等。人的审美心理逃脱不了对比的规律,山高月小,绿肥红瘦,于是觉得二七塔这位“将军”并不那么高大,反而日益变矮了。
任何建筑艺术都是在一定的时间、空间里出现和存在的。法国的丹纳说过,精神的气候、时代的趋向始终占着统治的地位,选择着“艺术家”,环境只接受同它一致的品种而淘汰其余的品种。二七塔设计建造时,怎能不留下“文革”时期唯长官意志是从、无视艺术规律的印记。二七塔的设计,以“二七”两字衍化为双塔七层。双塔,在泉州开元寺有过,那是东西对峙各一座,而二七塔,名为双塔,实是连体一座,倒有点“创造性”。“七”则盖成七层,那更是毫无疑义了。不料盖好后,塔身像个小板凳,大煞风景。而后查得开封铁塔高13层54米,所以二七塔加高到13层63米,“社会主义塔”高于“封建主义塔”,岂不又争得一层政治油彩,二七塔的艺术构思可谓牵强附会。长官意志、政治图解、庸俗社会学在那时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二七塔设计怎能挣脱这思想桎梏呢?
英国艺术家荷加斯认为,纪念碑和雕塑的构思,圆锥体是体现单纯和多样的统一最适当的形式。他又说,“塔,一般都按圆锥形做的”,但为了使它们不显得过于简单,人们往往不用圆锥形的基础,而代之以多角形。他又认为,递减可以产生美,圆锥形由下而上向中心逐渐缩小的螺旋形,都是美的形体。这是艺术界公认的,而二七塔由于双塔连体,不可能成圆锥形,缺乏递减的律动,几乎上下一般粗,扁长方形,缺乏塔的美感情致。一座美丽的塔从任何角度看都是美的,而二七塔从东西看倒还峭拔,从南北看就呆板,没有灵气。
一座永久的建筑应该考虑到未来变化的背景。二七塔建于闹市,“文革”时忙于“深挖洞”,谁会想到这里将出现高耸入云的高层建筑呢?
其实,二七塔没有变,还是那么高,只是由于背景变了,从过去的“鹤立鸡群”到今天的“鸡立鹤群”,所以觉得它变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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