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2月3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大橱的故事
  阿威
我宿舍有个大橱,刚做好,还没漆。
一条夹道边是女兵宿舍,我的房间在路口,另一头是医院的油漆间。漆工是个老头。在只容一人走过的夹道里,他总是先给我们让路——侧身贴在墙上,白发碰着墙壁,似还在微微点头致歉。女兵们大概从小被让惯了,无人见怪。或许觉得我们是当然的主人,而他不过是个民工。我却为那挨着墙壁的白发不安,逢相遇,抢先让开。他怕有60多岁了吧。
开始他还寒暄着与我谦让,后来就嘿嘿笑着猛地加快脚步。再后来他敢跟我打招呼了——上班啦,休息呵,上街哇?我又不安,虽不善客套仍抢先说着——上班啦,休息呵,吃饭啦?他竟会那么高兴,走过好远,还听见他在得意地嘿嘿着。
他爱看电影,常问我:“不去俱乐部看电影啊?”他管电视也叫电影。彩电室里,他张着嘴,伸着脖儿,头上每根白发都那么聚精会神。
一次礼堂放电影,他被拦住了,我帮他解了围。后来就常给他票,他嘿嘿的笑声中增添了不少感激的成分。
夏天电影改在操场放,他远远站在人群后面,张着嘴,伸着脖儿,头上每根白发都那么聚精会神……我告诉他我有两把竹椅,可以借他一把。
每次他来还椅子至少要说四个以上的谢谢。大概是在一次瞟到那个没漆的大橱后才改说两个了,并且再碰到我时,总似乎在等我说什么。
终于有一天,他还了椅子没走,说要帮我漆大橱,我愣了一下,连说不必。他不走,说不要钱,少睡会儿觉就得。我再三解释,他才满腹狐疑地走了。这之后,他嘿嘿的笑声中夹进了不安。
不久,他挺神秘地对我说,他可以到我房里来漆,绝不给——用手朝上戳戳——知道。我笑了,只好又一番解释……这之后,他不再别别扭扭叫我同志而改为挺顺口的“姑娘”了。“姑娘,一人在这想家吧?”“惯了,老师傅。”“害怕吧,那么晚还点着灯?”“不是,老师傅,我在看书。”“噢!怪不得,你跟旁人不一样,知书识礼呀!……”我又愣了,还从没有人这么恭维过我这个初中没读完的人呢。
一天,我下了夜班在睡觉,有人轻敲门,我不想起来——谁呵?传来声熟悉的咳嗽,竟是老漆工!他穿得干干净净,浑身上下不见一星油漆,白发也像梳理过。“姑娘,我活儿完该回去了,在这儿尽麻烦你,你待我真好,以后用得着我……”他边说边瞟着大橱,我下意识接过他的地址,想说他并没麻烦我,我也没怎么待他好,我将来不用他帮我漆家具。但我什么也说不出,心里挺难过,好像丢了什么心爱的东西。
翌年,院里又雇了一个老漆工,他不爱看电影,也不爱跟人打招呼。不过迎面碰上也是背贴墙让路,我也是抢先让他,但却不打算再和他搭话。
一次,发现他在接生水喝,从卫生的角度我不得不加以干涉,他先是吓了一跳,等明白我是为他着想才连说:“惯了,惯了。”“锅炉房有开水呵!”“太远,麻烦。”“我那儿有,您来倒吧,没几步远。”至少这样讲过三次,他才真的来倒了,每次都局促不安的,好像倒给他的是人参汤。直到一次他发现那个没漆的大橱后才变得坦然了。我不由心头一颤,慌忙一阵表白,表白什么!有什么可心虚的?不知道。
原以为明说了,就没事儿了,可我分明觉得他倒水的次数少了,而且满脸的皱纹都透着猜测……一天,碰上部不值得看的电影,我回房看书,有人敲门,是老漆工。 他支吾了一阵,忽然递过手里拎着的一小桶油漆,“这个……用得着,自家的,不是医院的,放妥,别给人家看见……讲不清。”
我愣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化作冷冷的失望,似凉风拂过心头……我婉言谢绝了,书却再也看不下去。


第8版(副刊)
专栏:

  书之沉思
  颜廷奎
我将淮海大地裁成32开
装订成一部书 出版
当年参战的勇士
一个人只占一个铅字
然而还是很厚
价格挺贵(其实不及一盒中华烟的三分之一)
无人问津
我流泪了
我不为没完成承包数流泪
我流泪,只为
烈士鲜血战士生命受到冷落
手榴弹与炮弹交响的乐章没有知音
民工与将军推车的故事将化作纸浆
而那些荒诞的侠客、传奇、情史却
超乎寻常的走俏
书 只在陈列馆的玻璃柜中躺着
历史的封面积满了灰尘
民族浩气英雄精神一代风流
也许永远要埋于这尘埃之下
等待后人
挖掘
历史出现断层的时候
哲学的脊骨也会弯曲
我不能不流泪


第8版(副刊)
专栏:文化雅俗谈

  “狗肉不好吃”
  康洪伟
我是满族人,从而知道了地道的满族人是不吃狗肉的。据说狗救过努尔哈赤的命,满族人才不吃狗肉。可这也仅仅是传说,我认为多半不可信,因为狗肉不仅满族人不吃,还有许多少数民族也不吃,狗是一些少数民族的图腾。可以想象,在蛮荒时代,狗这样的动物对于游猎民族有多么重要,人们对之有多深的感情,怎么舍得食之呢?可我却极喜欢吃狗肉,不知是上大学时向朝鲜同学学的,还是学校旁边狗肉馆多的缘故。同地道的满族人相比,我无疑是个叛逆。
所以说起吃狗肉,是因为我来到黄土高原的一个小县城,得知这个县的人也不吃狗肉。开始时我还查县志,找人调查了解,企图在这里寻满族的根,可我失望了。这里地处黄河流域,这里的人绝非蛮夷之族的后代,为什么不吃狗肉呢?便向当地人提出这个问题,他说狗肉不好吃,从来就没有人吃。我听了这话,不以为然地神吹起我的吃蛇吃蛙吃老鼠的经历,把他惊讶得目瞪口呆。后来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吃鱼上,因为好久我们没有吃过鱼,于是我陶醉地回忆起各种各样好吃的鱼来。正当沉湎于鲜美的味道时,一个声音说:
“鱼肉不好吃。”
这回轮到我目瞪口呆了。
“鱼肉臭,不好吃。”
上帝,那鲜美的“鲜”字就有一半是鱼。
我们大大地争论了一番,终于谁也没有说服谁,不欢而散。
后来我到黄河边深入生活,那个镇上爱好文学的小王陪着我,我望着黄河水突然想到了鱼,就问这里有鱼吗?
“有,多的是。到黄河退水时,河滩上就能留下鱼,你也可以拿根木棒等着,看鱼在水里露头,一棒子下去就能打死一条。”“美味呵。”“那鱼不好吃。”
我的情绪一下子下来了,怎么不好吃?问了半天才知道,问题在吃法上。此地人弄到鱼,直接把鱼放在白开水里煮,有的还放在小米粥里煮。我忘了问他将鱼拿去煮时是否把肚子剖开了。这鱼怎么会好吃?!
我想,这里人不吃狗肉和鱼,不仅是囿于一种积习,还有个是否会吃的问题。
冬天时我们从食品公司买了条狗,配以佐料,炖了美美的一锅,专门请了几个当地人来尝尝。他们品罢竟连声说好吃。看到这情景我又想到了他们的饮食结构。我原先知道,山西以面食为主,到了山西后又知道了一般人很少吃蔬菜,吃面条也不像北京人吃炸酱面那样佐以许多小菜、炸酱和调味品,而是吃净面,仅佐上醋、盐和辣子。他们的观念是,越是招待高贵的客人,越是要吃净面。
这一切又使我想到了那个“有翅膀的除了飞机不吃,有腿的除了板凳不吃”几乎什么都可吃的广州。看来吃也确是文化。开发早的地区,文明程度较高的地区,吃的也多种多样。
然而重要的不是这些,重要的是敢于打破旧的观念,敢于尝试,勇于学习和借鉴。所以,我很赞赏那几个敢于尝尝狗肉的小伙子。
就从吃狗肉和鱼开始吧。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漫笔

  “来了”之可怕
去年的铁岭市场上,刮起了抢购风。先是抢购彩电、冰箱等高档消费品,后来又风传供应粮油要涨价,于是又一窝蜂地抢购供应粮油,弄得加工部门供应不上,粮店拿不出货来。更有甚者传言说“低标准”要来了,闹得人心惶惶。直至看到了“铁岭日报”上登载的《市政府就群众当前关心的粮油煤水电等几个问题函告市民》后,大家才醒悟过来:“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鲁迅先生曾经在一篇杂文中讲述过一件事情:“民国成立的时候,我住在一个小县城里,早已挂过白旗。有一日,忽然见许多男女,纷纷乱逃。城里的逃到乡下,乡下的逃进城里,问他们什么事,他们答道:‘他们说要来了。’”
这“要来了”的究竟是什么?什么时间来?谁说的“要来了”?是不是真的“要来了”?以至于“来了”以后会如何,该怎样去对付,都没有人去追究,只是一个劲儿地惶惶然。由此可见这“来了”之可怕。
然而,“来了”的可怕之处,我以为并不在于真“来了”,而在于“来了”之前的“来了”。譬如说,大家本来都平平安安的,忽然有人在暗地里传言,说地震要“来了”,于是大家顿时哗然,工厂不开工,商店不营业,存款全部取出来买了一大堆逃命路上用的食品。但地震又终于没有“来”,你想,这不是更可怕的么?
  “狼来了”是否可怕,在于辨其真假。  
 成业


第8版(副刊)
专栏:文心探访

  思想者与社会
  ——刘再复瑞典归来谈诺贝尔奖
  李辉
刘再复在提出“文学主体性”等理论命题之后,最近又出版了《传统与中国人》(与林岗合作)。他思索的天地显然扩展了,在关注文学的同时,也关注着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现实和未来。去年年底,他和修瑞娟作为中国科学文化界的代表,应邀参加在瑞典举行的1988年诺贝尔奖的颁奖仪式。
  科学文化:在金字塔的塔尖上
记者:在授奖仪式上,什么给您留下最深的印象?
刘: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瑞典对科学家、作家的尊重。可以说,他们是以最庄严、最隆重的形式来肯定科学家、作家的精神追求,仪式的一切程序和细节都表达了瑞典对人类杰出思想者的敬爱。此次获奖者共11人,参加发奖仪式的一千多人全部穿上节日的礼服。发奖的国王、王后不能“居高临下”,他们只能与获奖者相对分坐在主席台的两边。主席台中间坐着的是从事艰苦选择的评委、瑞典的科学家们,而政府首相、大臣及其他官员、来宾,均坐在主席台下。
记者:这种“设计”是很有意思的,它造成人们都在“仰望”科学文化的气氛。
刘:是的,它使人感到,科学文化处于社会金字塔的塔尖上。当我看到宴会后,大臣们和来宾们一起为获奖者而跳舞时,我有所感动,我感到整个社会在为智慧的胜利而欢庆。
记者:除了表面的礼仪之外,瑞典科学院对科学家、作家的评介,一定也会表达出他们、也就是社会对科学家、作家的尊重。
刘:不错,瑞典科学院诺贝尔奖评审委员会对埃及作家马哈福兹的“授奖评语”中说到:“生气勃勃的社会应该认真对待自己的作家,这事非同小可。”意识到社会认真对待作家是件“非同小可”的事,这说明他们的尊重是理性的尊重。
记者:对科学家、作家的尊重,是否仅仅在于认识到提高他们的社会地位呢?
刘:提高科学家、作家的价值和地位自然是重要的。然而,我所感受到的尊重,最重要的是应当尊重思想者们独立的心灵,创造性的心灵。社会只有尊重思想者独立的心灵时,社会才有生气。当思想者们的心灵独立而活泼时,社会才会产生人才,而一旦独立的心灵被磨平或被窒息时,社会只会产生庸才。
记者:我注意到您说到知识分子时,同时又用了思想者这个词。您是不是将自然科学家、文艺家,同我们通常所讲的思想家看作一体?
刘:我认为凡是从事科学文化事业的,富有创造性的知识分子,不管是哪个领域,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思想者,他们都在从不同的侧面进行人类命运的探索。可以说,科学文化的每一项成就,不仅仅是技术操作,更重要的是心灵操作,是智慧的综合运作。
记者:瑞典并不大,它设立的奖金却吸引全世界那么多人的关注,连爱因斯坦这样的大科学家也接受它的奖励。
刘:以往的诺贝尔奖的评选,并非十全十美,但从总体来说,还是赢得了世界性的关注。这是因为瑞典科学院(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尽量用一种公正的、科学的眼光去看待人类科学文化成果。公正的、科学的评价尺度,对于评奖活动是极为重要的。这种尺度,应该不屈服于科学之外的任何压力和诱惑,只着眼于有利人类文明程度的提高。有了这种尺度,才会赢得知识分子的尊敬,知识分子才愿意得到这种价值尺度的肯定。一个高尚的科学家、作家,完全能够自我肯定,无须外在力量肯定,但他们尊重正直的外在力量。    
 (上)


第8版(副刊)
专栏:

  大雁情[中国画]
           张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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