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副刊)
专栏：
听其言而观其行
舒芜
卧听钟声报夜深，海天残梦杳难寻。
柂楼欹侧风正恶，灯塔微茫月半阴。
良友渐随千劫逝，神州又见百年沉。
凄然不作零丁叹，检点平生未尽心。
这是一首爱国志士的诗。请看他对国家民族的危难多么关心，痛心！请看他的思想境界，襟怀抱负，多么高，多么大！文天祥过零丁洋时只能凄然长叹，只能失败主义地但求一死；可这位志士比文天祥高多了，他不想一死了之，他还要坚强地活下去，为未竟的事业继续奋斗。——如果我向你这么介绍，你信不信？如果你从来没有听说过这首诗的作者，你会相信的。因为这首诗写得那么深沉，苍莽，那么充满了感情，不像是假话；至于格律的工切，遣词的流转，造语的清新，犹其余事。
你会急切地打听，这位诗人倒底是谁。
那么我告诉你，这是鼎鼎大名的汪精卫，是他１９３８年１２月发表了卖国声明，投奔日本侵略者去当头号汉奸，在南太平洋舟中遇风浪时作的。
呸！你会吃了苍蝇似的要吐出来，并且责备我不该这么耍弄你。
我向你道歉。请你谅解我是想做个小小的实验。
我们古代的文论，一直在讨论着一个问题：语言文字，究竟能不能真实地表现人的心意和品格？扬雄说：“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他是持肯定态度的。但是，元好问却要翻扬雄的案，其《论诗绝句三十首》中有一首云：“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潘岳的《闲居赋》里的确说了许多高尚其志的话，后来苏州的拙政园的命名即出于此；但是其人卑污苟贱，谄事权贵贾谧，甚至望贾谧的车尘而在路旁下拜，这是文章很不足见为人的一例。我这里再作一个实验，看看文章究竟能否见为人。结果似乎也证明元好问的翻案是对的。
然而也未必。扬雄错在把两件事混为一谈，他没有看出文章能否表现心意是一回事，能否表现人品又是一回事，这就留下了破绽。“君子小人”之称很旧，也很笼统，现在我们姑且沿用吧。那么，从来“君子”固然会有“君子”的心意，而“小人”呢？愈是“小人”，也愈会编织一套，自欺自信，自以为比“君子”还要“君子”。“小人”的这种自欺自信，也是非常真诚的。你不能说他平日没这样想，临下笔时才编几句假话。但是你也不能因为他说的，便相信他的话符合于他的人品的真实。汪精卫打着“和平救国”的旗号叛国投敌，他会一天二十四小时相信自己是为了“救国救民”，所以才写得出那样的诗。你如果不知道作者，你不妨就诗论诗，赞它是好诗。你既已知道作者，你当然不会据此去为汪精卫翻案，不会相信他的人品真在文天祥之上，但是，也不必翻转去挑剔诗中哪一句哪一字说的是不符他真心的假话。元好问之失在此。
其实，一首诗不过就是一首诗，汪精卫倒也未必想凭一首诗就给自己画出一幅“爱国志士”的形象，这是办不到的，中国人都懂得“听其言而观其行”，即使汪精卫那样会作诗的也无能为力。不过他总得经常这么想想，这么写写，以求得心理的平衡。至于这首诗之所以能为一些人一直记住，流传至今，坦率地说，是因为实在做得好的缘故，如果是一首拙劣之作，谁也不会记住了。潘岳的《闲居赋》被选在《文选》里，此外他还有赋７篇、诗９首、文５篇入选，毕竟是文学史上抹杀不了的重要作家。元好问那首绝句尽管义正词严，也并不是想动摇潘岳文学史上的地位，不过提醒读者一声，不要听其言忘了观其行而已。
今天的人，要达到潘岳那样的文艺水平，谈何容易，做诗填词要能有汪精卫那样的功夫，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但凡有公民权的人，要发表什么样的诗都有他的自由。只是他如果想凭一首诗便在全国人心目中给自己画下一个什么英雄形象，例如“文革”中的风云人物王力先生，今天要给自己画出一幅忠贞高过屈原贾谊的形象之类，他首先应该清醒地记住中国人都懂得“听其言而观其行”，其次应该对自己的诗距离不通尚有多远有个起码的自觉才好。
１９８９年２月１５日
第8版(副刊)
专栏：漫步历史文化名城
古色古香平遥城
沈琨
当我来到平遥，走出车站时，仿佛觉得历史回溯了千年。一座古城雄峙晋中大地，城垣逶迤，堞影重重。
有人把平遥称作不可多得的“文物城”。清澈的汾河从城西而过，潺潺诉说古城的沧桑：相传远古时，此处是帝尧的封地。２７００年前的周宣王时，这里已建起城池。秦在此置县，初名平陶，北魏改名平遥，距今也有１４００多年。平遥在历史上并不煊赫，它既没有过帝都霸业的殊荣，也不曾留下泣雨惊风的战绩，也许正唯其平常，与世无争，才得以为今人完好地留下了这座年代遥远的城池。
登上城头，抚着那大块的墙砖，你便也抚着了平遥的历史。现存城墙是明洪武三年扩建后留下的。墙高６至１０米，顶宽３至６米，周长６１５７米。它历经６００余载风雨，至今完好无缺，这在全国是罕见的一例。城头堞楼连亘，楼上设瞭望孔、箭孔，楼下是存放军械、粮草和供士兵们休憩之地。徜徉街头，你更会体味出所谓的“古色古香”。街道两旁，铺板门的商店木雕装饰，油漆彩绘；店内古式柜面，老式货架……若不是人们穿着现代服装，街上响着流行的音乐，真令你不知秦汉，无论魏晋了。明清时，平遥即以繁华的商业蜚声三晋，有“填不满、拉不完的平遥城”之说。城内还有不少专营钱钞汇兑的钱庄、票号，我国第一家票号“日升昌”，分庄遍及全国，业务远涉海外，有“汇通天下”的声誉。
一曲清歌《南泥湾》，唱出了个艺术家郭兰英，她把对家乡的一片深情，也融进那甜美的歌声：“平遥的牛肉太谷的饼……”平遥牛肉是三晋的历史名产，色香味俱佳，可以称作是“古香”。还有“平遥推光漆器”，描金镂彩，卉耀英华，唐代早有盛名，这不又是地地道道的“古色”么？
作为历史文化名城，平遥足可夸古。县境内有文物古迹７０余处，如城内的文庙，城外的镇国寺、慈相寺、白云寺，最有名的是始建于北齐的双林寺，院落三进，殿宇十座。各殿遍布彩塑、悬塑，造型生动，技法圆熟，大者丈余，小不盈尺，计有２０００余尊。十八罗汉等彩塑被公认是价值极高的艺术珍品。
平遥古城，还是得天独厚的影视摄景地。近几年来，《密令截击》、《白求恩》、《新星》、《末代皇帝》等十余部电影、电视都曾来此取景拍摄。作为旅游胜地，人们尽可以到这里吊往怀古，但面对铁桶似的城墙，狭窄的街巷，是否会唤起你历史的反思？也到城外走一走吧！看看新建的厂房，崭新的楼群，如潮的车流，一座座、一排排、一行行，在崛起、在伸展、在拓宽……今天的平遥，正在走出禁锢和封闭！
第8版(副刊)
专栏：文化雅俗谈
花的联想
董其中
在民主德国访问时，无论在餐桌上，还是在旅馆的房间里，都摆有花瓶，且插的都是鲜花，据说一年四季如此。街头和集市，有出售鲜花的小摊。参观布亨瓦尔德纪念馆，我们看到台尔曼的就义处，一些无名烈士的墓志铭前，人们敬献的也都是一束束鲜花和用鲜花制作的花圈，面对此景，不禁肃然起敬。回国途经罗马尼亚，驻足布加勒斯特街头，也看到一群群的人们在花摊前选购心爱的鲜花。据说，在许多国家，花瓶里必须插鲜花，送人的也都是鲜花，用假花插花瓶或送人，是很不礼貌的。
去年国庆前夕，我客住北京，一次看望老师吴冠中先生，不知怎么话题转到了花上。他说，北京一些大宾馆摆设的花瓶里还有插假花的，于是他向服务员建议，如果没有鲜花，请你们插上草，草也比那假花好，草是绿的，它给人以生命和希望。漫步十月的北京街头，有的十几层的居民宿舍楼，家家户户的阳台上都摆满了一盆盆的鲜花，远远望去，像是挂在天空中的一块超大型壁毯。那街头的三角地块，商店门前的开阔地，用各色的盆花垒起了各种造型的花坛和花篮，天安门广场更是花的海洋，吸引着成千成万的人们。我置身于这花海之中，感到胸襟开阔，心灵似乎也得到了净化。
不久前，我在太原参观了全国旅游品工艺品内销交易会，看到不少厂家根据市场的需求变化而制作的新产品。我怀着乡情，来到我们江西一家纸花厂的产品前，观赏他们生产的纸花，这花论手工倒也精巧，论颜色也还不错。和两位老俵交谈，一位老俵说，已是第三天了，还没有人订货。这引起了我的思考。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的审美趣味也在变化、发展和提高，种花养草也蔚然成风，显然，人们对没有生命的纸花越来越不感兴趣。因此，我向老俵建议，应从宏观上把握市场的发展动向，产品要不断适应群众新的需求。
当然，鉴于我们的“国情”，鉴于我们的生活水平和审美水平，纸花还会有一定的市场，还无法完全冷落它。但有生命的鲜花能净化空气，美化环境，更能表达心愿。人们会愈加喜爱鲜花，这是很自然的，也是人们生活安定向上的表现。我国已出现不少种植鲜花的专业户，有的省市还成立了花卉协会。我想，鲜花一定会越来越多地进入我们的生活领域，把我们的环境、把我们的祖国装点得更加美丽。
第8版(副刊)
专栏：山川风物
燕子不愿离去的地方
田闻
古城德昌，位于穿越了千山万壑的成昆铁路中段、滔滔的安宁河西岸。德昌城中有座钟鼓楼，六角三层，高２４米，皆为青砖砌成。
钟鼓楼光滑的拱壁内顶上，有一簇簇连成片的“燕群悬巢”，约有上千只燕子，往来翻飞，辗转啁啾。奇怪的是，别的地方的燕子都是冬去春来，而这里的燕子却冬天也不离去；一年四季在这里繁衍、鸣唱、生息。
燕巢看不清究竟是用什么材料筑成的，只见它们层层连贯，布局谨严；横直互制，奇偶相倚，似乎是由一个匠心独运的设计师仔细镶嵌上去的。这么一大摊燕巢，单个重量不大，但重叠起来则很可观，长达４米多，宽达３米多，且凌空粘砌，没什么依托，却能久经岁月的洗礼，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传说这钟鼓楼１９１２年修建时，群燕从遥远的东海普陀山结队而来。后来发现这地方冬暖夏凉，山川秀丽，物产富饶，民情淳朴善良，就留了下来，世代繁衍。
１９５１年，这里发生过一次５．５级地震。据说，地震前夕，群燕惊飞，在千家万户门檐下乱窜，其声凄厉，似在用独特的语言向人们报警，而后飞走。使地震袭来时，德昌人民有所准备。这以后，更加深了德昌人民与燕子的感情。
第8版(副刊)
专栏：
歌
于尧
湖面上飘洒着蓝天的碎片
我怎样礼赞这生活的美满
新芽中夹杂着经霜的枯叶
我如何寻找这自然的和谐
紧闭的心扉已经洞开
灵魂 不要在外徘徊
为什么那么执著地歌颂生命
生命的意义有一半属于蛆虫
为什么那么热烈地爱恋泥土
泥土悄悄地养育着一批毒物
理想的天平已经失灵
平衡 该从灵魂调整
我把幸福放在记忆中贮存
却凝固了 变成一块砭骨的冰
我把痛苦埋在心灵深处
却发芽了 长出一支欢乐的梦
灵魂可以裹住永恒
手里 只握一秒钟
以无畏的热情 我追逐太阳
在耀眼的光芒里 我迷失了方向
千次百次我把自己交给未来
梦中它吻我 醒时抛给现在
人生的结构缓缓错动
灵魂的歌声怎能透明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漫笔
陷落于泥淖的硬币
在寺庙里，菩萨座前总有个木柜，让善男信女“随缘乐助”，丢些钱进去。对收财的神来说，是一种敛钱的办法；在施钱的人来说，是为了祈福消灾。这能理解。
还有种情况，也大多发生于寺庙观塔，用一种迷信加赌彩的办法，诱引游客丢钱。例如，谁能把钱币投进池中的铁盘中、山石洞中，谁就可以得到好运。这也是敛钱的办法，在投钱的游客来说，等于花钱占了一卦。这也能理解。
而另一类似的行为，却难理解。杭州西湖三潭印月岛中，水面上荷叶田田，荷香流溢。我发现，许多荷叶上都落有不少镍币，更多的落在水底，泥淖之中一片银光闪闪。不少青年看见了，也勾起雅兴，纷纷投掷取乐，有的还比赛、打赌。一片哗笑声中，千百硬币陷入污泥。我想，这些印着国徽的通货，大概从此是历劫不返了。
掷钱的人固然未必都是暴发户；取乐的办法多种多样，为什么偏拿有价值的硬币来开心？随便抛掷取乐和用十元票来裱糊墙壁一样，其实是包含着对自己的蔑视和嘲弄，戴着光辉国徽的货币和自己的趣味，一道陷落在泥淖之中。但我想，怎么拯救那丢失的理性呢？
丁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