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2月19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兼并者的胆略〔报告文学〕
王人斌 杨世明 宋体金
兼并,是中国的土特产还是舶来品?中国历史上长期封建割据,强者并吞了弱者,应该算得上兼并;外国资本家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蚂虾,亦属兼并之列。那末,中国当今的企业兼并呢?
丝绸,是华丽的。丝绸印染厂,自当有一番迷人的风采。可是,徐州丝绸印染厂厂门口却堆满了垃圾,嗡嗡营营的绿头苍蝇悠悠飞舞。车间里,机器停了运转,有的黄锈斑斑,有的长了绿苔。工人东一群西一伙,劲头十足地在打扑克。这儿已是郊外,蟋蟀肥壮,骁勇强悍,难怪工人斗蟋蟀成风了。有些老工人急得哭,气得骂。哭骂当然于事无补。设备不配套,工艺不完备,产品不定型,管理不上路。财产损失32万,欠款202万。据说应收货款还有230万,但其中水分太大,又都陷入了质量纠葛之中,能回收1/3就谢天谢地了!眼看着投标承包的厂长连连受挫,无可避免地陷入了绝境,市纺织工业局断然决定:由徐州印染厂兼并丝绸印染厂。
局里坚信这决策无疑是正确的。但徐州印染厂厂长丁家鹏这个短小精悍的汉子,却迟迟不愿接招。
“你还怕吞不下去?”局长清楚丁家鹏的实力,说。
丁家鹏不吐口,只是笑眯眯地抽烟。
“你怎么胆子小了?”局长疑惑了。
丁家鹏还是笑眯眯地抽烟。烟缕,变成了迷雾。
丁家鹏胆子大,是出了名的。去年,他一手就甩出350万,给丰县纺织厂上500台布机。谁听了谁咋舌。要是350万扔到水里不听响,可就捅了个大漏子!真不如拿来盖宿舍,既不担风险,群众又有好感。可他说:“想钓大鱼就要舍得下窝子!”今年,工人才算放了心。丰县是全国闻名的产棉区,搞个加工基地,不愁没米下锅。一个月供应85万米匹布,一年就是1000万米!路途近,运输也便当。今年,几乎全国的印染业都在告急:匹布!匹布!我们急需匹布!丁家鹏呢,稳坐泰山。正因为他胆子大,点子多,他的厂如日行中天:产值超亿元,创汇500万美元,成了江苏创汇大户。如今以压倒的优势去兼并一个日落西山的厂子,岂不易如反掌?可他就是不吐口,但也不一口回绝。老在笑眯眯地拖,从春天拖到夏天。
其实,丁家鹏心里早痒痒了。
国外的丝绸热持续高涨,国内热丝绸的也日渐其多。徐州丝绸印染厂在淮海经济区又独此一家,兼并了它,对自己厂大有厚利可图。厂里多了一个丝绸印染的新品种不说,起码多了10多亩地皮、2000平方米厂房。地皮贵如金。自己厂像楔子样被人夹在中间,正愁没有发展的余地呢。而自己完全具备兼并它的实力:固定资产3500万,流动资金2000万,工程技术人员250人,还有丝绸印染必需的原材料。吞掉它!
冲动,立时又被另一个更清醒也更精明的丁家鹏制止住。不愧是当了几年团市委书记的,当热情在内心燃烧的时候,他同时还保持着一副清醒的头脑。这,大概是他这种人的优势。这种一般人往往欠缺的优势,又常常使丁家鹏出奇制胜。
他还要再看看,再听听。
丝绸印染厂的职工,在听到要被吃掉的信息后,感伤、失望、沮丧、忧虑、不服、抗争……各种纷杂的情绪陡然而起。“唉,我们要当‘亡国奴’了!我们要成‘殖民地’了!我们要当‘二等公民’了!虽说没戴什么帽子,反正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一串又一串哀叹。宁肯自己烂掉,垮掉,也不愿让人家吃掉,这大概是人所共有的心态。“我就不信咱厂再也玩不转了!咱不能轻易让人摆弄!”话里溅出的,是一股子血气。那两位承包厂长在连续严重亏损、承包时间仅剩下两个月的时候,还在顽强表现勇于拚搏的雄心:“最后两个月,我们一定能扭亏为赢!”
再看看自己厂,有识之士毕竟少,哗起的舆论几乎全是一个调子:“咱好不容易才拚出今天,就想来沾光了,没门儿!”“还不是看咱今年又长了一级工资,发了煤气罐,眼热了?”许多人来找他这个当家的:“丁厂长,咱可不能跟他们一个锅里抹勺子!”仿佛早吃了大亏。
不是兄弟见死不救。他是想,此时兼并,一口吞不下,如鲠在喉,不仅滋味不好受,让对方拖住自己,弄不好会拖垮两个厂的。一定要到对方山穷水尽!当然,丁家鹏是不会闲着的。他多次和党委书记段世权一道研究两个厂的情绪和动向,又找科长、工程技术人员反复论证兼并的可行性,设计了一个个兼并的方案。自然,这些都在悄悄进行,不动声色,不惊动对方。与此同时,他通过种种渠道,把一种强烈的意识渗透给本厂工人:兼并,肯定对我们也有利!
盛夏了。丝绸印染厂在高速度滑坡。一直暗暗盯住这个厂的丁家鹏,被一件意外的事震惊了!
债台高筑的丝绸印染厂,也有欠它债的。徐州丝织厂就欠了它40万。好在相互有制约,丝绸印染厂为它加工货,干脆,以货抵款。眼看丝绸印染厂行将倒闭,丝织厂打起主意:趁混乱之机将货提出来。况且丝织厂的厂长和丝绸印染厂的承包厂长又是好友,打声招呼提走了事。
丝绸印染厂仓库保管员一听是来拉货的,不紧不慢地说:“我上个厕所!”丝织厂的人憨等了半天;那保管员却早翻墙头报信去了。等丝织厂把货装上了车,汽车就要启动。丝绸印染厂的人们呼啦围将上来,就是不放车子走。两扇大铁门“哗”地落了锁。锁门的,是共产党员老王师傅,威风凛凛立在那里。双方僵持住了。这时,承包厂长出来说话了,“我是承包厂长,我有决策权!货,让他们拉走!”一亮出“承包厂长”的牌子,工人们马上给唬住,懵了。门,开了。车子,放行了。好多老工人捂着脸呜呜哭了:“这可都是咱的血汗钱呢,咱的家业!”
丁家鹏马上意识到:再不兼并,就要让人掏空了。
丝绸印染厂彻底乱套了。两个承包厂长,一个不辞而别,一个留在厂里看门。原先与局里签订的承包合同成了一纸空文。原定连月亏损扣发厂长一半工资,结果一个豆也没少他们的。厂里死一般静寂。扑克麻将不如在家里打,省得大热天来回跑路。蟋蟀们不再担心被抓伕去厮杀,可以安居乐业过田园生活了。只有那些平素遵章守纪的工人还来厂里,往返时路过徐州印染厂门口,过去那惶惶不安的、不服的、抗争的眼光,现在变成了热切的翘盼。丁家鹏,终于成了他们盼望的“救星”。
恰恰这时,《人民日报》发表了关于兼并的重要文章。读罢,丁家鹏立即拍板:兼并丝绸印染厂,刻不容缓!他向来认为: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抓经济离不开政治。他既抓人的心态和行为,又常把厂子的动作拿到宏观的大背景上去研究。这实在使他受益非浅。
骄阳如火。可是丁家鹏又陷入了冷静的思考。在现实生活中,借维护、推广新事物之名以售其奸的人不少,许多新的生命就是这样被亵渎而流产了的。兼并,无疑是当今改革中的新的课题。作为一个厂的决策者,我决不可亵渎它。尤其是在丝绸印染厂的投标承包已经失败之后,要还信于民呵!
他手里捏出了两汪冷汗,这是热血经过冷处理后化成的。
丁家鹏出了一趟远差。十余天后返徐。车子离厂不远时,竟和市纺织工业局局长的坐骑不期而遇。局长忙叫司机掉转车头,拉住丁家鹏。因为这一天局里要去丝绸印染厂开大会,宣布兼并的正式决定。丁家鹏顿时明白了局长掉头的意图,让司机加足马力,开到厂门口,向传达室打声招呼:“我身体不好,回家休息了。”便一溜烟,跑了。
其实,丁家鹏哪里是身体不好哟!他瘦小,却瘦得筋骨铮铮,精力过人。这时候,他推开楼窗,正停立在窗前,湖风徐来,清爽宜人,旅途的疲劳和燠热一扫而去。方才,不和局长一起去开会是对的。局长宣布一下兼并容易,自己去表个态,或即兴来个表演也不难,决不会比别人差。但这之后的动作,就要慎之又慎了!他耳边回响起丝绸印染厂一位老工人不满且又近乎恳求的声音:“今天岗位责任制,明天承包,后天招标,大后天又是兼并,大大后天又是……一招不灵换一招,一步错了再掉头。”是的,现在已经到了制定具体章法,包括兼并丝绸印染厂的细则的时候了。
抽调精明强干的财务人员,彻底清理丝绸印染厂的财产。一笔笔清清爽爽,毫不含糊。
派遣工程技术人员和维修工人,迅速赶修丝绸印染厂的机器,连一颗罗丝钉也不放过。
通知供应科,立即准备足够的供丝绸印染复工的匹布。
当然,还忘不了通知食堂,多买些米面油盐。
至于班子,他决定以丝绸印染厂原班子为主,暂不调换,只从这边派一个副厂长去分管。
一切准备就绪,有人跑来向他建议了:“丁厂长,你该发个一号通令、二号通令的,命令丝绸印染厂工人按期上班,不上班的就除名!”
“发什么通令?”丁家鹏直摆手,“又不是占领者和被占领者,以后是一家子了,伤不得感情!”
他只让秘书在市广播电台最佳时间,发了个上班通知。
这时,丝绸印染厂的厂级干部却问:“我们今后算哪一级?还能不能出席局里召开的会议?”他一听,有点火了。在同意兼并时,丝绸印染厂的法人代表资格就被取而代之了。这种询问,绝不是天真无知。丁家鹏抑制住,没有发火。
7月26日,即局里宣布兼并决定的一周后,丁家鹏从从容容登上兼并的舞台。
丝绸印染分厂(现在应该这样称呼了)职工无一缺席。厂里没个会场,就找块砖头在车间坐下,听丁家鹏讲话。上一周局长来讲话时,还有人交头接耳。此刻,一个个凝神静气。前途和命运可都攥在这老兄手心呀!
丁家鹏没拿讲稿,娓娓叙来,如拉家常。整个讲话,他没用一个丝绸印染厂“亏损倒闭”的字眼儿。他摆了丝绸印染可观的前景,从国内外市场到本市印染行业的需要,从兼并后财力、原材料的优势到工人的素质,“我们分厂的工人就是不错么,前阶段厂子乱到那种程度,可机器设备一件也没拆散,一件也不少,这就很可贵!”但他讲到干部时,声调竟激昂起来,“有的干部问我,兼并后他算哪一级。我们倒要问一问,哪怕你是中央管的干部,省里管的干部,市里管的干部,把自己的厂搞到这地步,连工资都开不出,级别再高又有什么用?现在还计较自己属于哪一级,这算哪一号共产党员?!”
掌声雷动。在这里,多年没听到了这样的掌声了。
“兼并了,我们只能给大家提供条件。丝绸印染分厂从今天起,单独成本核算。不能一个大锅饭吃不下去了,换换名声,再吃一个大锅饭。我们总厂各个车间都是单独核算的。这一条一定要平等,动摇不得……”
没有烧三把火,也没有砍几斧子,然而,句句入心,一种复苏的力量也随之注入了涣散的机体。
临近中午,分厂食堂的大师傅在水泥窗台上霍霍磨刀,心里可犯了愁:食堂才有50元资金,连个磨刀石也买不起,开什么伙?这时,总厂的大卡车满载着米面油盐和新鲜的蔬菜开来了,另加500元现金。酷暑,开了工的人们汗流浃背,又一车冷饮、冰糕送来了。丁厂长有话:凡是总厂职工有的,就不能少丝绸印染分厂的。
可是,每个职工都知道,这500元钱、米面油盐、新鲜蔬菜、饮料冰糕都按照丁厂长指示,一笔笔记了帐,分文不差的。
尔后,食堂粉刷一新,装上了电风扇;澡堂翻修一遍,开始供水。车棚,盖起来了。甚至连煤气罐也发了!当然,也一笔笔记了帐。
“我们享受着印染厂职工的合法权益,不是‘二等公民’!”丝绸印染分厂的工人心定了。“一家子兄弟也要凭本事和力气吃饭。”总厂的工人也觉得公平合理,没有吃亏。
人心安定了。丁家鹏这才触动最敏感的一根神经:调整丝绸印染分厂的领导班子。
他先找分厂的老工人座谈,请他们着重从分厂考虑人选。这样,情况熟,人缘熟,干起来便当。分厂的工人思谋良久,不是摇头就是摆手,都说分厂实在挑不出人来,一定要从总厂派。丁家鹏赞扬他们觉悟高,没有“地域观念”。其实,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但这种座谈会又绝非走过场。会后,他又找了十几位工程技术人员,这都是厂子的智囊。后来,他还找了过去丝绸印染厂投标承包的厂长。失败者从自己的教训中看问题也很准:只有从总厂选拔。丁家鹏这才拍板:分厂四名厂级干部,三名由总厂派,一名由分厂出。
微波不兴,兼并顺利完成。
生产迅速恢复、发展。兼并后第一个月,分厂月产22万米,超历史最高记录14万米。工人不但按时领了工资,还领了奖金。五个月来,月产均在20万米以上。
丁家鹏的打法是:点滴渗透,步步紧逼。刚兼并,你一下子就勒紧缰绳,会喘不过气儿来。第一个月只定产量和质量,完成者奖。第二个月加进定额消耗。第三个月企业全面管理,建立一套和总厂一致的规章制度。第四个月奖金挂利润,这才真正上套入轨。而这时,工人奖金最多的已拿到56元!同时,一个丝绸印染的新品种通过了市级鉴定。
丁家鹏是有几个鬼点子。
丁家鹏既然是包括分厂在内的徐州印染厂法人代表,他就要行使法人的权利。第一次行使的,竟是还债权。兼并后第三个月,还了原丝绸印染厂所欠款32.8万元,第四个月又还了20万元,力争年底将全部亏空补上。压得原丝绸印染厂直不起腰的包袱,不能再压在自己肩上,早甩掉好。
作为一位任期四年、已经过去两年多了的厂长,在兼并上所应该做的,似乎都做了,且做得十分出色。然而,不要忘了,丁家鹏是个不安本份的人,眼下他又筹划了一项更大的工程:投资400万,完成丝绸印染分厂上年产500万米针织绸的技改项目。不少人又为之咋舌了。尽管他那瘦小的身材更瘦削,额上的纹壑更深刻,尽管他的任期只有一年多了,但他还是要实实在在地抓下去。很显然,这个项目的成果,是要在几年之后,由他的继任者去收获了,他笑眯眯地说:
“将人家兼并,是我干的。兼并了就要好好消化。我决不能让继任者肚子疼!”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山乡竹好
骆文
天天阴雨连绵,这一天算是遇到个小雨转阴天,我们决定去竹海。车程颠簸,数小时后,终于见到万岭箐——蜀南这片百多里方圆的楠竹之乡。它横卧在江安、长宁两个县境。有40多匹山岭,或中丘,或缓坡,或高岩深谷,也有有坎有洼的平坝,如今已遍布凌云直干。
我问过船家,篙杆是啥竹作的?答曰:楠竹。小煤窑的锚杆也是楠竹的。大嫂背篓里背的娃娃,习惯了山路了,小东西颠着颠着还是像衔住奶嘴那么高兴。一问,被艳阳照得娇黄的娃娃背篓里全是楠竹簧、楠竹青编成的。退了漆色或者是新上漆色的船篷,迎过多少山接过多少水呀,它自然也是扎簰作舟的楠竹材料了。楠竹干不古朴,枝不柔弱;论其性格,坚挺而修立,在山的云气氛围中,更显得青青苍苍。我不是用眼帘对画布在试油彩,而是心灵和这带蓊翳密林贴得如此之近:我闻到了收秋天的气息;闻到了一个个鲜蘑菇的气息;闻到新竹上林——地温回升、薅林时的潮湿味;有蝶飞过,有蜂吮吸过,也许有蛇在周边游弋过被天落水淋过的雨花雨叶味。——这味道是绿色的,甘甜的,是属于恬静时刻的生命的。我朝着延伸碎石路走去,没遇到从陷窟窜出的野兔,倒是一只雉鸡,披着从菱境映出的那种多彩羽毛“扑”的一下飞走了……
那时候我还是少年。我和她躺在松软的竹叶上。记得是春天,是柳花飏散的仲春时节,我们吃不起什么别的东西,一人手里拿着几颗水果糖,糖即便不甜也不要紧,有她和我走在细路上,过了一片荒林,又过了一片疏丛,信步来到紫竹林(反正比楠竹林小,竿青而深紫)。尽管有时会碰到竹鞭,会碰到棘丛,可我们两个还是滚过一二十处铺撒着梦样的娇柔的茸叶。麻袋片似的上衣原本是破旧的,这会儿越发褴褛了,但这又算得什么,被剥蚀了的东西不也有缺陷之美吗?还是她拿出提包里的针线,“来,给你缝上。可以后就要自己照应自己了……”不管她说的声音多低,我还是听到了,我不敢提问,雪折风噬,所有的花蕊都掐去了。眼前立刻是灰蒙蒙的残冬。我原以为她考虑了我的要求不再说走了,而现在……“实说了吧,我已经是有家的人。”“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最近我才知道,一次战斗中他牺牲了。说是一个下雹子天和其他几位长征同志在雪山下埋了。我要去上坟,还要寻找我的孤儿……”箬叶上粘着她的泪水。我木然。“你和别的同学一起去吃饭,会习惯的,总会热闹起来的。这里还有点钱,买饭票。打水别烫着。水房老头那里我给的水费足够用到毕业了。”抗战之初的苦难时代,我像遇到个姐姐了。不,长我两岁的人怎么会有慈母样的爱?于沉稳中蕴含着炽烈的感情?
那是个月夜,走下几十级台阶,我送她上了船,我什么也没说,怏怏地走了。生怕听见开船的汽笛……我曾见过送行人的止不住的悲辛。在很远很远的旷野,我哭泣了。几个月之后,知道她的孩子在一个村里丢失了。爱人的墓也没寻到,很难说是塌了还是叫人挖了。自己却得了竟与血栓相匹的晕旋症。在一张明信片上她说:我是匆忙赶路的人,不知道这世界,——这故土还要不要我,请鼓励我吧……
如今我是在楠竹林里。多美的新鲜的画廊呵,我有这个欲望,却没有这力量把竹的光环记下来。微风吹动下的竹叶之波,潇潇瑟瑟,如此和谐而纯朴。带着昨天急雨梦断的记忆,好像浣净了岚云瘴雨了——怀着今天的感觉,我反倒很安详。我仿佛置身于清新的晨光中,置身于一个浮动的温暖的圆簸里,置身于道出心声的恳挚朋友的小屋,使我终于抑制不住激情。我瞻望群山,山在向微黄碧色的天际絮语,向朱藤上有慧眼的鸟儿絮语。名叫红花浪浪的草花更妩媚了。
不一会,沉沉雾气澹然飘来,真的有如气韵,从低处漫上高处。从翠岩凿出的地藏神龛延向对山。渐渐浑茫惨黯,能被隐没的都隐没了。有如在曲处在深处我的旅伴叫着我。我也叫着我的旅伴。
雾非火焰,可有它的熔化力。不过圆而且长的竿节,尽管蒙上轻纱,披上丝网,并不苍白并不呆滞,透视过去,感到更远更深;叶叶交加的精灵比之以墨浮水的水画还要清润。
然而掘笋人却在挥动着锄头,时而张望着什么,可就是没有想到雾像倦怠的鸟的翅膀正在收敛……在林子栅栏外,地摊上摆着一盘盘干笋笋尖,这是个体小贩在兜售。搁在长条桌上则是包装整齐了的,也是晒干的牙笋,由公家售货员在叫卖。掘笋人不到小雪节令就趁雾罩升时溜来了,有人说他们像蛇盘着的黾,慢走慢停,竭力不惹人们注意。
我见到一座石雕的竹公菩萨(明末某位石工的作品,如今已经移到民俗博物馆了),镂镌得有种单纯美,敦厚、粗壮。它让你对神的感觉并不具有永恒性,而是日常生活中庄稼人给你的实际的记忆。我在卖笋人旁边碰上楠竹林的守林人,他竟像竹公菩萨那样憨厚,“叶多则枝伏,叶少则枝昂”,真的和竹子有些相近,他说他闲的时候发闷,忙的时候有劲;问我:“抽不抽黑杆烟?不咳嗽还能祛痰。”我吸了一口,嗓子一痒就咳起来了。我问他:“叫他们不挖笋不行?”“饿狗子上墙,后爪不得力,我们没有一抓到底……”“新笋一去,子竹不就不长了?”旁边的人冲着我插嘴了:“我们挖的是公竹笋!”我说:“你想谎人,只有雌竹出笋多……你说说,没出土的牙笋你们刨了挖了,又怎辨得出单枝的公竹、双枝的母竹?”他们打起哈哈了:“老师傅要笋打个八折……”“有了你们这些脑壳,竹子就要开花,满林遭殃!”我知道我这样说一点也不能透亮他们的心。我对我们的竹公菩萨讲:“完全靠你们保护认真了。少点风枝雨竿就好!”
竹簧工艺厂消除了我们有些不快的思绪(他们不是三四月天搞的退笋,而是一窝窝冬笋芽芽)。这里春花秋熟的景致,重现再现的造型,把竹海之美浓缩在一个艺术车间了。厂长一定要我留诗,我只好随想随写这么一绝:“万岭青青卧蜀南,娇黄色丽画江安。镗功刃技雕花竹,托起斑斓翡翠天。”而赋诗,怎么也不及自然。画苑中有个传说:苏东坡曾用朱笔写竹,可见庭侧之竹使他神魂飞越了。友人相问:你何曾见过镜面砂竹?东坡反诘:画幅墨竹比比皆是,君何曾赏鉴过墨彩之竹?山乡的竿节枝叶真好!但愿不像这十月天,而找个村村都着新妆的夏晨,再去看看万岭箐,四处生笋的小母竹园该要繁茂起来了,竹株一定茂盛得多。阳光穿透大气,不知不觉间,橙红色光影闪动了,千万竿竹筠,该会像青青绢绸一样吧。禾科植物总是朝荣夜舒,一到晚间它会更加超拔,皎皎月夜,在光的彩调中看侧面背面和正面都是高爽的廊柱……
              1988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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