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2月16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治治健忘症
于浩成
有人说,我们中国人大都犯有健忘症,我觉得这种说法似乎有些道理,虽然也还不能一概而论。“好了疮疤忘了疼”,也许是人之常情。然而只记吃不记打,记性不大而忘性却不小,自己犯过某种错误,后来又一犯再犯,老是不断重复,给这种人戴上健忘症患者的帽子恐怕不能说是冤枉了他们吧。其实,这种毛病应该说是古已有之,即祖宗遗传下来的沉疴老病。翻开历史一看,在两千多年之内封建王朝不断更替,改朝换代的事情频繁发生,这不就显示了某些人患有健忘之顽症,很难改掉、治愈的吗?晚唐一位诗人有一首打油诗说得好:“南朝天子爱风流,尽守江山不到头。总为战争收拾得,却因歌舞破除休。”这首诗虽然有点油腔滑调,难登大雅之堂,但却揭示了一个定律:在封建社会中,各个朝代的开国帝王往往是雄才大略,文治武功都有一套,乘着前朝统治者耽于淫乐享受,政治腐败,人心不满,统治动摇的机会,起兵一举推翻前朝,取而代之。如遇到竞争者,则逐鹿中原,经过一番你死我活的争夺战,最后扫平群雄,取得天下。而他的后代子孙,往往又歌舞升平,逐渐腐化堕落,重蹈前朝亡国之君的覆辙,最后身死而朝灭。尽管有忠臣的谏诤,史书的警告,如说什么“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是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等等,这些话头几乎是没有一个朝代不一再重复的,然而总是收效甚微,对那些健忘症患者几乎是“东风吹马耳”,根本不起任何作用。看来,无情的史实正是如此,这是无法否认掉的。
那么,我们今天的情况又如何呢?看来,情况也仍然未可乐观。那场称得起是史无前例的空前浩劫——“文化大革命”结束到现在不过仅仅十二年,有些人不是早已把“文化大革命”的惨痛教训忘得一干二净了的吗?据说现在有些青少年连林彪、江青为何许人都不知道了,至于什么“王关戚”则更毫无所知,这就难怪上海一家报纸居然刊出了王力的访问记,明目张胆地为王力评功摆好了。
有些人可能认为上述情形不过是小事一桩,值不得大惊小怪。我认为恐怕问题并不那么简单,因为问题的严重性在于有些人早就不但不以患有健忘症为耻,而且反屡屡以“不要谈了”作为正确对待“文革”的规范行为要求于人,其结果就是健忘症的蔓延,就是“文革”沉渣的浮起。照此发展下去,真有“再来一次”之虑了。
鲁迅先生说过:“记性不佳,是有益于己而有害于子孙的。人们因为能忘却,所以自己能渐渐地脱离了受过的苦痛,也因为能忘却,所以往往照样地再犯前人的错误”。(见《鲁迅全集》五卷《愤》)为了自己,为了子孙,更不用说为了祖国的前途,治一治健忘症吧!


第8版(副刊)
专栏:

  伊甸园蛇的愤懑
林林
本来长得也很好看,
不料挨受了重刑,
被削掉能飞的翅膀,
就这么肚皮贴地爬行。
又折磨了亚当夏娃伉俪,
谁也无法将这严令变更。
我没有用假话骗人,
说的全是有根有据。
那美好的智慧果,
生在善恶树的树枝。
为何再三下禁令?
不准摸、不准吃。
若从亚当夏娃那时起,
人们那么眼不亮心不明,
真假不能辨识,
善恶不能分清,
那人类算什么世界?
伊甸园怎能是仙境?
智慧果由上帝独占,
要别人愚昧盲从。
凶残滥用权力,
随意指使天兵。
我招认确把天机泄漏,
让公众看穿至尊的品性。
                一九八九年二月四日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读储安平《英国采风录》
易木玲
读完老前辈储安平完成于40年代的《英国采风录》(岳麓书社,1986年重版),不觉想起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令我把两本书联到一起的原因,大概在于两书作者均以忧国忧民之心,直言不讳地指出了我们民族的毛病。柏著是对自己痛心疾首的批判,使人读后不免难过,似乎有着五千年悠久历史文化的中华民族有一天终会湮没于自己的“酱缸”之中。而储著中的英国固然理想得有如人间梦境,但由于作者的辞色不像《丑陋的中国人》那样辛辣、激烈,而是冷静理智地剖析、比较,引申出结论,所以不会导致读者的愤世嫉俗情绪。这也许正是作者的本意,也是他的成功之处吧。
《英国采风录》,对英国国会的源流、王权的兴替、自由传统的形成,地方自治的历史……均作了详尽生动有趣的介绍,既可供研究者参考,也为一般人所喜闻。尤其末几章描写英人的性格、风度、气质乃至生活习惯,很有可读性,作者有意避开了黑暗,也许是因为当时国统区的黑暗太多,些微阴影相形之下不值一提了。身为中国人,为外国的发达以及良好的社会风尚感动、吸引,联想到中国的落后,其恨铁不成钢的赤子之心,仍然令已时隔四十载的清醒的中国人产生强烈的共鸣。
遗憾的是,作者书中提到的种种“使公共事业受到致命的伤害而常中途夭折”的缺点,在我们今天的社会中尚不鲜见。如中国人的社会以人文文化为中心的,但是大如国家的制度,常常以一人为转移,小至买一张车票,也视有无人事关系而决定买到之先后或有无;又如:在中国人民的行为及一般生活中,“凡涉及政治的,处处受到限制;只要与‘政治’无关,极尽自由”,这情形,在近三四十年连续的“政治运动”和社会生活中,人们或耳闻,或目睹,或亲身体验,实在是熟悉不过的。
作者认为,“英国的教育极重视品性的培养、意志的锻炼,以及对于诚实、可靠、服务、负责等等观念的形成。”“然而在今日中国的学校教育中,有多少人注意这个问题?能有多少人明白给学生以各种关于做人态度做事方法以及生活习惯等等科学的训练,较之作一百篇作文其价值高出万倍?”区区两个问号摆出一个严肃的社会问题,使人们无法在严重的事实与作者的焦忧面前无动于衷。
作者进一步感叹说,至于“新教育的目的在中国为德、智、体三育的平均发展,但考之事实,今日中国的学校教育大都仅偏重知识一项”,“学校纯粹根据分数来判别一个学生的造就,同时又根据此种以分数为基础的学分与年限来决定一个学生的升级或毕业”。时光虽逝去几十年,但此类情形似乎依然如故。人的素质决定于教育,一切一切的改革却决定于人,作者花大量笔墨将中英国情逐一对比,无非想提醒人们:如果不将改革教育作为各项改革的根本关键,所谓“超英、赶美”,再过一世纪也只能是纸上谈兵。
事实说明,唯有大群的务实重行、能辨别是非、主张公道、急公忘私的人民,才能造成一个富强康乐的国家,亦才配有一个富强康乐的国家。有良知的中国人若能因此而想到些什么,已故作者写作此书的目的也就实现了。


第8版(副刊)
专栏:

  在敖日根家里作客
桑原
敖日根将羊赶到水草肥美的地方,让两条大黄狗看着,自己骑马四处游逛去了。他瞅见野兔追野兔,瞧见黄羊追黄羊,累了,就躺在金沙包子上,背倚小沙榆,从宽大的蒙古袍襟内掏出一个酒葫芦……
当他听到突突突的摩托声响,就知道是小儿子德力格尔回家了,于是眯起眼睛:“谁来了?”
“旗委巴书记。”
“好!你快去抓一只羊捆在嘉陵后座上。”
小伙子一个箭步蹿进骚动的羊群。
敖日根刚刚盘腿和客人共进奶茶,小儿子已将一只捆住腿的绵羊扔到包门前的草地上。
主客慢慢品着奶茶,聊兴正浓,德力格尔宰羊了。只见他将蒙古刀轻轻在羊脯子上一划,立即伸进手去,使劲一掐,一甩,一颗鲜红的羊心滚落草丛。
牧人宰羊从不放血,这样的肉最嫩最鲜。
牧人是好客的,他们家家都有酒,密封了五六年的奶酒可香醇哩!拿“手抓羊肉”招待客人是蒙古牧人的老规矩。
巴书记乃常客。敖日根这个先进典型就是他抓的。
老敖致富全靠一双手,每年秋天全家出动去打草,白天割倒晚上运,一忙就是半月。“定居点”的院里院外全成草垛金山了。牛羊最怕大雪。去年这儿发生罕见的“白灾”,别人的牛羊冻死饿死大半,他家却平安无事。
锡林河上游的河水像蓝色的飘带,在开满五彩鲜花的草甸上飘来飘去。敖日根以此作夏牧场,两顶蒙古包扎在河边不远处,一顶住人,一顶升火做饭。
我特意参观做饭的毡包:中间是锅台,上有一柱粗大的炉筒伸出天窗。门边有三口大缸,分别盛满鲜奶和酸奶。锅台边的碗柜和酒橱,放的全是酒,门外的勒勒车上晾满了奶豆腐,像米黄色的城砖,每块约有五六斤重。旁边系一根绳,缀挂着蘑菇串儿。一条灰大的黑花狗在车下的荫凉处睡觉。
我瞅得入神,那边传来老敖“入座”的喊声,蓦然闻到诱人的肉香。
小方桌红亮红亮,玻璃杯内的“草原白酒”照着风尘仆仆的影子。
老敖的大女儿乌云将一盘切得很薄的羊心和一盘野韭菜花放在桌的两角,就把整块整块的羊肉也端了上来,肉上插着几把闪闪发光的蒙古刀。
大家边拉边吃,两手油乎乎的。
“干!第一杯都干!”
主人带头先饮,巴书记脖子也一仰。我有点胆怯:“分两次吧。”
“哪里话!分两次就不是一家人了。”
我勉为其难,也咕咚了一大口,赶紧用刀拉了一块肥肉。
白酒清香可口,连干三杯也未上头。许是我今日心情忒佳。
这时,门外一阵骚动,老敖的二儿子巴特尔从30里外的苏木(乡)供销社回来了,车后座驮着两箱林西啤酒。老敖和巴书记都对我夸赞这啤酒。说和青岛啤酒不相上下,因为这酒厂就是青岛啤酒厂工程师帮助兴建起来的,一样的工艺。我问:“你们不喝宣化啤酒么?”巴书记说:“不好弄呀!”
过去牧人时兴奶酒、白酒,现在则恭奉啤酒!时代变了,啤酒便吃香。
两杯过后,我觉得头晕。敖日根说什么也不让住杯,便叫小女儿沙仁来敬酒。她一边将酒杯高举过头,一边唱着《祝酒歌》:
远方来的邻居你要喝杯酒
远方来的客人你要喝杯酒
亲朋欢聚一堂,共庆牧业大丰收
大家都来共饮这杯幸福酒
“喝!既然到了草原,就要有草原人的海量嘛!”
我再也喝不下去了,只觉得血往上涌,浑身发软,赶快挪身靠在被垛上。俗话说,酒醉心上明。主人却高兴了,因为我醉了,就证明我忒实在,够朋友。
老敖与巴书记仍在频频举杯。
天黑时,巴书记也倒下了,敖日根却在包房门口向草野使劲呼唤他的两个儿子,命他俩到敖包后面看看马群和牛群:“骑马慢,就骑嘉陵,快去快回!”
黧黑的脸上尽是皱纹,这是草原风雨留下的痕迹啊。那里面,当然也有泪。
他的心,是一片茫茫的草原。他说,他总感到羊群的背后,有一片桃花似的云霞不断地升腾。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漫笔

  “以直报怨”
有个剧团下乡,被人请去,指定要演《白门楼》,否则就不准离村。原来邻居姓吕,和此村因械斗有过人命案,如今还要借吕布的头去报旧仇。这类事情清代也有,《香祖笔记》说,某县有潘、吴二姓,宿怨甚深,庙会演戏时吴姓叫演《水浒》戏,要刀杀潘金莲,潘姓认为这不但污辱了本家姑奶奶,且明目张胆骂了潘氏一族,于是聚众大哄,告起状来。潘金莲不过是小说中人,子虚乌有,吕布虽有其人,但年代已久,且天各一方。更何况斩吕杀潘,只是戏台上的事,在法律上构不成案件。人际之间,特别是交怨双方,大都希望自己不是败将,而是一个胜利者,但戏台上的斩和杀,对乙方并不损害一根毫毛,而甲方也不会因此得到些小实惠,纯属精神胜利范畴。创立这一胜利的祖师爷,是被揪住黄辫子,在墙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的阿Q。追求精神胜利,至今仍是一些人脑海深处的赘瘤,认这是吾祖,偏偏忘了大家都是炎黄子孙。
这一村一姓和那一村一姓,这一家和那一家,甚至兄弟婆媳之间,由于处境不同,生活矛盾等等,因而结下怨恨,也是常有的事。但古来就认为冤家宜解不宜结。《老子》说:“报怨以德。”如果认为这标准太高,那就听孔子的。他有“不念旧恶”之句,还说“以直报直,以德报德。”直,就是正直。即爱憎取舍,以至公无私。意思是说,别人有怨于我,我都以至公无私去对待他。孔子有许多话并不都合于现代时宜,但这两句还是可以借鉴的。
  推而广之,在民族团结、国家统一上不也如同此理吗?     
 谢逸


第8版(副刊)
专栏:

  近在眼前
施沁
我在家一有空闲,就喜欢把脸贴在窗花格上,出神地望着外面如诗如画的自然景色。这时候,可以远眺对岸的灯光,可以近望临海的花园;可以沉思,可以默想。可我常常抛却了一切思绪,被眼前的景色迷惑着、镇慑着,久久回不过神来。
海面上那片宽阔的天空,分分秒秒都在变化。时而一副简朴清爽的素描,时而一副水彩通透而流畅的笔触,有时则是凝重华美的油画。更让人叹为观止的是,夕阳余晖的一道道淡紫,整齐地撒在蓝天,两朵奇峰突起的黑云带着被烧红的边缘仍倔强地挡在火球的两边,一段橙红的烟霭氤氤氲氲地掩映着隔岸的山峰。而大雷雨前夕,深蓝的天空被乌雪怪兽迅速吞噬的情景,令人惊心动魄。
海面出奇地平静,浪花跳耀着映照天空,在她的臂弯中托着白云的倩影。点点风帆乘风逐浪,滑翔在海天之际,在蓝白中点出鲜黄、猩红,摇落纷繁。高速公路架在沿岸的海面上,汽车、轮船结伴往来,络绎不绝。
海滨花园玲珑剔透,是老人、小孩的乐园。而当夜幕降临,丁香花散着幽香,一派穹静而温馨的气氛与对岸灯火通明得连星星也失色的热闹恰成对比。情侣们相偎在海傍,莺莺细语与海涛的低鸣和谐地溶在海风的伴奏中,彼此被淡淡的夜色所包围。
我仿佛看见灰姑娘匆匆奔向黑暗,王子手托水晶鞋,湖水蓝的眼中流露着失落。后来……后来,我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色已被朝霞镀上一层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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