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2月12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报告文学

  遗址新人
——全国新长征突击手张政民办学纪事
刘路 功振
《诗经》有云:“文王受命,有此武功,既伐于崇,作邑于丰……考卜维王,宅是镐京。”这沣滈之滨,曾经有过一个多么辉煌的往昔。这里的土层出奇地深厚,和这里的历史一样,随便在地上刨挖,“咣当”一声,猛不防就有秦砖汉瓦蹦出来。农家砌墙的石条,喂猪的食盆,多年的井盖,弄不好就是石碑、铜鼎、铁盾什么的。还有那车马坑遗址,一架车套着4匹马,铜铸车辕、具镶马头,看得金发碧眼的洋人夸张地嗷嗷直叫。无疑,这是一片氤氲着浓厚文化气息的土地。在这块土地上出生的乡民,大都手脚粗大,前额饱满,眉骨隆起,鼻阔近于嘴,腰长过于腿,活脱脱的一群秦始皇兵马俑的复出。同时,顽固的封建亡灵又像梦魇一样纠缠着他们的头脑,使得人们忠厚而又狡黠,雍容而又狭隘,文质彬彬而又气势汹汹。他们不愿多拔一毛而利他人,认定没有沾光便是吃了大亏;邻居间在利害一致的时候,可以相好得俗不堪言,一旦错收了一颗鸡蛋,就会绷着脸别扭多日。在这样的土地上,在这样的气氛中,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如果想要重新选择一种做人方式,他将会是怎样的情景?
    一
张政民是沣镐遗址上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民,一个曾经背时过的家伙。文化大革命中,按出身判定人种的优劣,他活该倒霉。中学的板凳没有坐热,就被扫地出门了。但没有蔫!15岁,还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龄,他进终南山修水库去了。每天拉着800斤重的运石车,在山路上拚命的飞跑。为养活祖母、母亲和3个兄弟,更为争那面流动红旗和“五好”水利战士的称号。吃饭的时候,他把玉米粥吮得吱吱作响。但吃着吃着,竟累得睡着了。碗掉在地上,打了个粉碎。
他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材,全没有关中汉子的威武粗壮。县剧团招演员,一眼就看中了他。让他试唱,他头一扬,一开口就是一个地道的打虎上山的杨子荣。然而,那年头,他只配当拉石头的农民,没资格当“五好”,也没上台演英雄的份儿,这未免使他丧气。
他的气质属于胆汁质。好大喜功,见到梯子便上墙。胆贼大,性特犟。中学班主任李素珍曾这样评价说,张政民这个学生,日后要走到正路上,就会好得没法说;要走上斜路,那也会坏得不得了。他总记着这位老师的话,他能品出这中间赞许的味道。他想象着有一天他成了“人物”或成就了一番事业,他一定要去看望这位老师。去干什么?印证老师的预言吗?报答老师的知遇吗?他没有往下细想,到时候再想吧!现时,他只强烈地感到,像原先那样的日子不能再过下去了!再过下去,人生的日历上就永远别想有这么一天。他怕有一天自己会变得与周围的乡党们毫无二致,树叶落下也怕会砸着脑袋……真的,人活到这个水平,这辈子还有什么意思呢?
    二
1984年,中国农村改革进入第五个年头。张政民仍然是一个农民,但已不是老辈子意义上的农民了。这一年4月,他承包的花园村建材厂届满到期。算盘一拨,好家伙,一年盈利7万元!
几天以后的一个傍晚,张家兄弟4人吃着晚饭,嚼着自家腌制的咸萝卜条,弟兄们议论起前些日子邻村挖出的那座古墓。准确地说,那是满满一坑铜钱,更准确地说,那是一坑铜锈。偌大墓穴里,除了一具白骨,全是铜钱,锈迹斑驳陆离。从地面俯视,像一池碧水,幽幽地散发着铜臭。文管会开来大卡车,两天才装完。
墓主是诸侯?是大臣?是皇亲国戚?弟兄们纷纷猜测。“是守财奴!”张政民冲口而出。
合同兑现,7万元到手。张政民宣布,我投资6万,办一所花园小学。
真的,村边那座小学也实在烂得不像样子了。4间东倒西歪的教室,下雨天,过路人竟不敢驻足避雨。几个民办教师都成了生意人,他们贩鸡蛋,贩麸皮,贩桃贩杏,一个月中难得有几个人都在课堂的日子。他们互相关照着,谁替着上一节课,明码标价3角钱。
这学校,苦了学生,也冷了家长那颗望子成材的心。初小升高小,考及格者寥若晨星,有的学生的试卷上,竟把自己的名字都写得缺横掉点。
别说像前几年那样成群结队地出大学生了。文盲,硬是一批批无可阻挡地涌现出来。这里,曾孕育过灿烂的青铜文化,产生过中国文学史上开山之作《诗经》。连今天还在使用的农历,也是从这里发祥,远播全国的。但地灵人杰的厚土上,却印满了文化侏儒的足迹。
谁之过?人人都喊社会虐待了自己,个个都着急慌忙地弄钱。能弄的贪得无厌,怕永远没有说够的日子;弄不来的忿忿不平,骂物价,骂工资,骂贪官,有多少人真正想着教育,把身心献给教育?就在建校工程势如破竹的时候,有那么一个人,把政民拉到一边:“兄弟,6万块,我的妈呀,吓死人了,叫哥点数,怕几天也点不完呢!少捐一万,给哥!你钱来得容易,哥记你一辈子好。”说着,就要跪下。张政民把他拉起来,什么也没有说。又何必说呢?在一些人的眼里,钱是他们终生为之奋斗的圣物。有了钱,就有了盖房的砖瓦木料,就有了儿女结婚的彩礼酒席,就有了埋葬老人时吹吹打打的音响和体面的柏木棺材。但张政民办的是建材厂,不是印币厂,那6万元来得容易吗?1980年,他跑前跑后,把建材厂办起来了,可村干部不放心,只让他当副厂长兼采购员。看账面,1981年盈利5千元,但谁会知道,他口袋里却有5千元的发票硬是不报。为啥?村里人看厂子一年到头无利可图,不收摊关门才怪!农民么!天天在鸡尻子下等蛋呢!不下蛋,要那鸡干啥?后来搞承包,他每天从早到晚,就像一架开足马力的机器,高速运转。一月半月,没脱过衣服睡觉,嘴唇上皲裂的口子,时时朝外渗血。还有那五花八门不明不白的检查,更让他有口难言,哪一家得罪得起呀!不识相,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吧!那一年秋天,他母亲患病在床,想儿子,说见了政民她就有了精神,但厂子正在紧要关头,他离不开,硬是让母亲临终前没能见儿一面。下葬那天,市建三公司来人察看楼板质量,他穿着孝服,佯欢强笑着介绍完产品后,才跑到母亲坟头哭得山摇地动……这6万元,哪一张不浸透他的汗水和泪水啊!
6月筹备,7月动土,8月如期竣工。8月初开学时,出现在人们面前的花园小学变成名副其实的花园了。11间两层防震教学楼,21间钢筋混凝土结构平房掩映在花木丛中。举行典礼那天,省市县各级领导纷纷赶来祝贺,锣鼓鞭炮声使这块曾屹立过西周首都的土地激动得发抖。
    三
在中国人口中,农民占着多数,但有着小农意识、小农心理的人有多少?怕多得吓人。不信,你在有些领导机关的大楼里,在奔跑的各种小车中去找吧,别看他们着西装革履,带金丝眼镜,留现代发型。一些人,在失却了农民的勤劳和淳朴之后,只把农民的劣根性和掌管的权力结合使用,贪官便当定了。
区委某负责人便是这种有权力的农民。他身材干瘦,一件洗得发白的三号军装四季都在身上。在他的潜意识中,方圆30里,似乎都是共产党给他的封地,只是如今不兴蟒袍紫带罢了。在花园小学破土动工到举行典礼那些天,他回家给自己盖楼房去了。那楼房,造价2.5万元,盖得好气魄、好漂亮!依他每月那点工资,只怕把所有的窗帘买齐也不够呢!以后,他从未踏进过离区委近在咫尺的花园小学的校门。张政民这小子为什么要这样折腾?他怎么也想不出来,想得脑子好疼!终于,他悟出来了,名誉这东西是定量的,张政民多了,自己就少了!你张政民办学证明了什么?证明我不重视教育么!好小子,你为给自己搽粉,硬是给我脸上抹黑。咱走着瞧!
调查张政民的人一批批派出去了。账目,被这些人像梳头发一样梳了一遍又一遍。各种所谓告状信,雪片般飞到各级领导的办公桌上。为了提高效率,他们不惜租了一辆皇冠车东奔西跑。
接着,说他倒卖钢材的谣言传开了,通报他破坏文物的文件下发了,罗列他十大罪状的传单出笼了。连团中央命名他为新长征突击手的证书也被扣压了。有人扬言可能要逮捕他,有人心更急,说他已被关进了监狱。
应该承认,对手是够厉害的。所列举的罪状,除了最后一条之外,无论哪一条落实了,都够他喝一壶的。那最后一条有点不伦不类:“张政民是个农民,但他不种地,不养鸡,不养猪,凭什么致富?”可怜的小农心态啊!
几个兄弟终于忍受不住了。他们哭着,喊着,要砸碎校园这竖立的石碑,撕碎那一面面锦旗,把那一件件奖品踏在脚下,撕心裂肺地哭诉:“啥世道呀!好心没好报!”
张政民也是常人,那些日子,他常常整夜坐在母亲的坟上,听着沣河翻卷的浪涛,心中阵阵愁苦。谣言这东西真有巨大的优势,置之不理吧,人们会认为你默认了;与之纠缠吧,那你整天就会陷入无休止的辩诬之中,什么事也别想干了。他不知道投资办学这件事危害了谁,做好事也这么难吗?也不明白领导为什么不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当初,他们对张政民讲过多少花瓣般的话语呀!张政民,你还不了解中国某些人的习惯心理,他们对状告谁远比对表彰谁要感兴趣得多,他们看表彰材料眼睛是眯着的,而看揭发材料时眼睛是瞪着的。他们需要寻求刺激,以娱乐自己早已麻木或半麻木的心灵。
他去找新闻界了,他相信舆论的品格和力量。在这一点上,张政民又一次与传统的小农意识拉开了距离。让我们摘录一些报纸的标题吧:
1984年12月27日《人民日报》:《农民张政民投资六万元为家乡兴办一所小学》
1985年5月1日《西安晚报》:《专业户自荐当村长,一人富带动全村富》
1985年5月2日新华社电讯稿:《通讯:我伴春风暖花园——记青年农民张政民》
1985年5月3日《陕西日报》:《张政民当村长四个月办起四个厂》
1985年5月18日《中国乡镇企业报》:《开阔的胸怀——记农民企业家、全国新长征突击手张政民》
1985年5月21日《中国青年报》:《腰缠十万,不忘扶贫,青年村长张政民帮困难户找富路》
1985年10月2日《经济参考》:《流言蜚语诋毁先进人物——副省长现场察看辨是非》
而那位负责人也在《法制周报》《西安晚报》上曝了光。他还有刑讯逼供、伪造学历、骗取文凭、倒买汽车等严重问题呢!
    四
张政民的家与花园小学仅有一墙之隔。躺在床上,教师的讲课声,学生的读书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听这些声音,他觉得是一种享受,一种慰藉。像春夜喜雨的淅沥,如山涧泉水的叮咚,美妙极了,动听极了,这个时候,他心头像有蜜糖在融化,一切烦恼便不复存在了。
张政民是一棵摇钱树,但,不是谁都能把钱摇下来的。他只给教育投资,捐得大方潇洒。建校投资协议上,说是投资六万元,但到学校建成时,他已交出7.6万元了。为此,他不惜卖掉了汽车,卖掉了企业的设备。以后,师生的校服、教师的岗位津贴、奖金、添置的图书、桌凳和教具,统统都是他拿出来的。遇到资金周转不开的时候,他宁可迟发工人的工资,也不让学校一时为难。天冷了,他给教师发钱买电热褥;天热了,他给教师发钱买电风扇;看到教师伙食不好,他给发放固定的伙食津贴;教师离职进修,他把生活费全部包下……从1985年至今,又是5万多元,这一切,又有谁知道?
张政民似乎默默地和谁较劲?也许是。但有这么个较法吗?不可思议。学校讨论工作,他不请自到,不散不走。调入或聘用新教师,数他这一关最难过。教书心不诚的,人品不端正的,业务上没一手的,搬谁说情也白搭;而一旦看上人了,提啥要求都满足。四年级有个小张宏,总是爱迟到,不做作业。有一天,张政民在校外碰见了他。一问,才知父母离了婚,孩子吃饭没着落。他给孩子擦干了眼泪,揩净了鼻涕,领着找班主任,找校长,最后找到教师灶的炊事员,叮嘱:“让娃在灶上吃饭,你受点麻烦,帐记在我名下!”他还掏出五块钱,领着娃买了支钢笔。隔不几天,就要检查一次他的作业。这,又和谁较劲呢?
“素质,一切都取决于人的素质!”张政民说,“上一代定型了,神仙都没办法改。教育再上不去,下一代就会鼠目寸光,还会不辨东西,还会人整人,一代一代这样下去,咋办呀!”
也许张政民的目标过于虚无缥缈,以至近乎梦幻。中国太大了,人口太多了,你能把所有的学校办起来把所有的学生管起来吗?办好一个花园小学就能改变中国未来公民的素质吗?但谁又忍心责怪他,耻笑他,给他泼冷水呢?诚然,一个小学不能改变一代人,不能提高一代人,但他那番衷情那片痴心,或许可以使那些整天做捞钱梦、升官梦、吃喝梦、以权谋私梦、勾心斗角梦以至终日昏睡什么梦也不做的人们产生些微羞赧!国家是广袤的苍穹,人就是一颗星。今夜星光灿烂,不就预示着明天太阳的火红?
有张政民这样的“名誉校长”,花园小学能不腾飞吗?难怪全乡、全区、乃至全县的教师都向往这所学校呢!他们或托人介绍,或毛遂自荐,要求到花园小学工作。在校的20名教师,人人都参加了函授、电大学习,谁都怕淘汰,怕调离。方圆几十里的父母们,争着到花园村来投亲靠友,让孩子到花园小学借读。办校四年,在全乡、全区几十所学校的会考中,花园小学连续拿了第一,市、县、区、乡的奖状,硬是捧回了32张。
    五
“我办企业为教育!”这几年,张政民的几个厂子越办越红火。为了办化工厂,他背上干粮,跑遍西安地区的大学。产品出来了,要通过鉴定和征集用户,半年中间,他竟往秦岭山中等矿区跑了60多次。那阵子,他常常头疼,光止疼片就干吞了200多包。放在嘴里咬碎,拌着唾沫咽下,他说那药片真好,苦得有滋有味,有头有尾……他并不以之为苦,他总说自己钱挣得很舒坦。无论什么时候,他衣着总是整洁,神态自若,言谈文文雅雅。“比起武训,咱没有当驴子去推磨,也没沿街乞讨,打一拳,五个钱,踢一脚,十个钱,”他哈哈地笑着,“钱却比他老汉赚得多,赚得文明,你说是不?”
是的是的。有了这个认识,张政民不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他把经济信息,商品广告一类报纸几乎订全了,他跑遍了中国许多城市。不知为什么,他总爱和高等院校打交道,大事小事,都要教授们帮他拿主意。兰州大学、陕西师范大学、西安公路学院、西安医科大学、西安石油学院、西北政法学院都和他建立了协作关系,他的技术顾问遍布大学的各个专业。他认准了走科技致富的路子,不惜重金买专利,那胆识和气魄,是传统农民无法想象的。在经营上,他恪守信誉,保证质量,供货及时,服务周到。眼下,他获得陕西省科技二等奖的产品——高级润滑油五年的产品供货合同已全部签完。他渴望自己尽快变成大富翁,以便在兴办教育时更有力量。
1988年4月27日,张政民向斗门乡党委、斗门乡人民政府郑重提出,将自己承包经营的建筑、水泥预制、铸造、化工等企业近几年的收入全捐献出来,建一所斗门初级中学,预计金额30万元。
前年9月,张政民来到陕西师范大学丹桂飘香的校园,开始进行为期两年的进修。他不要文凭,只想尽快提高自己。办教育怎能不懂教育呢?况且,他还有一个朴素而美丽的愿望——当一名合格的中学教师。每天上午,他坐在大学生中间,全神贯注地听课。听中国文学、经济学、心理学和教育学。他学得很吃力,很勤奋,没有人逼他,但他总觉得背后有条鞭子悬着似的。一年下来,他记了五厚本笔记。
老师问他日后还有什么打算,他腼腆地笑了。那双深邃的眼睛,透露出一种充满忧患的深刻、冷峻与成熟。“和小学一样,中学也要办出一流水平。有可能的话,明年想自费出国,看看国外的教育。到四十岁左右,看能不能把大学办出来。”
这就是张政民。
他站在沣镐遗址上。
但愿这块土地上的人不要在古墓中发掘自己的光辉,也不要站在废墟上遥想昨天的灿烂。值得骄傲的只有今天的创造,就像张政民那样!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车辚辚
王立纯
在大庆,在大庆长年累月奔波于荒原旷野的地震勘探队的人群中,我寻找着你——
我在展览馆的墙上好像见过你。那时你侧身回首,肩上扛着一捆粗黑的火线,狗皮帽子凝着霜花,向我绽开一朵明媚的微笑,灼人的阳刚之气从扎杠棉袄里透射出来。这个瞬间被固定下来的形象一直在我心中萦绕,我很想握到你的手。
头一次看见地震勘探队搬迁,我为它的恢宏大气而惊叹:那简直是一条喷云吐雾挟雷持电的巨龙,鳞爪上还带着远古洪荒的泥土和藻类,威壮地蜿蜒来去。专用异型车的巨轮使大地战栗不已,仿佛来自地层深处的呻唤。大庆石油管理局地球物理勘探公司拥有20个这样的地震队,年轻的驭手们像神话中的羲和驾着龙骖之车载着太阳巡游。你照片下面的题字是:光明使者。
年产石油占全国一半的大庆正处在极值线上。做为她的儿女,你必须不断找到新的油气构造补充自己。于是,勘探大军像一支支响箭射向四方:三肇平原,嫩江两岸,呼伦贝尔大草原……地震队是游动部族,大自然的骄子,它以高度现代化的精良装备叩响地宫之门。而你,只是三千找油人当中的一个。
在坦荡如砥的呼伦贝尔大草原,距离大庆二千余里的中蒙边境上,你坐在空调宿营车的踏板上,默默抽着叶子烟。秋天的草原空寂而斑斓,到处盛开着淡蓝色的矢车菊。各式各样的车辆围成的小四合院里,青年们踏着迪斯科的旋律跳舞。而你已经年近花甲,头发灰白,目光凄清,不笑,也不看我,只是凝望着遥远的天际出神。你看着这张照片,用袖子小心拂拭了一下,点点头说,很像当年的我,很像。
我不知该怎么称呼你。你不是劳模也不是干部什么的,只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长者。30年来,你一直守着燃油灶,青春年华随着车轮的辗转消逝在钢铁的铿锵声中。那时没有迪斯科,没有空调和卫星地面站,没有从美国法国引进的高效设备,你和你的队友们睡过牛棚马圈,吃窝窝头,喝苞米面糊糊野菜汤,在坚硬的冻土地上刨泥浆坑,趟着没膝深的大雪背过粮食……你吃的苦够多了,就像留在大地上凌乱而漫长的车辙,扳着指头也数不清。现在条件好了,你也该退休了,而且你患有关节炎的手常常连菜刀也拿不住。你捏住那张照片,眼睛紧贴在上面,手臂剧烈地颤抖起来,上面还沾着你用小手磨为队员们刚刚磨好的豆浆。你说,其实他更像你的儿子,那是个更帅气更聪明的小伙子,在另外一个地震队开汽车,弹得一手好吉他,然而,他在不久前的一次事故中牺牲了。你的泪水像一串串透明的小蝌蚪忽忽地游开来,一面轻轻呼唤他的名字;他和眼前这伙青年人一般大。
而你仍然在微笑,在一本新出版的杂志插页上,和三点式摩登女郎,和骑着摩托跑买卖春风得意的“个体户”,和一个人救活一个厂的小神仙交相辉映。你的笑含蓄坚韧,嘴唇上淡淡的茸毛像春天里刚刚出土的禾苗,能看出你呼出的乳白色热气。现在,你开着他留下的那台车,嘴里哼着“阿里巴巴”,拉着你的小哥们往来于勘测线上。大草原蓑草无边,掩映着一处处狞厉的白骨,野狼大模大样地打量你,好像打量一听香喷喷的午餐肉。你向我眨眨眼睛,吹一阵轻飘飘的哨音,加大油门朝野狼冲过去。车上的人发出一片呐喊,两种生命形态展开一场游戏,野狼终于支持不住,与金属的物质极不情愿地抵碰了一下。它的筋骨坼裂了,变成一顿满不错的晚餐摆到地震队的桌子上。你喝了酒,在柔和的床头灯光下看一封字迹娟秀的信,早晨起来我发现你的枕头湿了。
你是在干打垒里出生的,现在那地方被夷为平地,盖起一幢幢现代风格的大楼。在萨尔图宽敞的大马路上,你的许多同龄人正在柳荫下挽着情侣踱步,正在新开业的西餐馆里调理胃口,正在潮水般的车流里驾着摩托大出风头。而你18岁的时候就扛起了火线,引导着人工地震的炮声一路响过来。人们常常遗忘你,而你的梦境里却总是闪烁霓虹灯的光彩。你的身上从没有过男士系列化妆品的气味儿,有的只是阳光、泥土、荒风、雨雪和叶绿素。见面的时候你握握我的手,问我的第一句话是,家里的电影院在演什么片子。
你给我看了那封信。写信的人是你新婚的妻子,她和你一样,也是一名司机,不过她在另外一个地震队,和你相隔50里。信上说,她想你,想你想得发疯,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你的身边。信上还说,最近她常感恶心,喜欢吃酸的;酸儿辣女是不是?她希望你给未来的儿子起个好名。你躺在温暄的土地上,闻着蒿草成熟醉人的气息。一遍又一遍翻着字典。后来你把最美好的字眼一古脑写在风筝上,扯断线儿,任它随风飘去。
你对我说,昨天,你车上的里程表显示出了四万公里,也就是说,你绕行地球一圈之后刚刚归来。你的前任在档杆上包了一块红绸子,至今你还能感到他留下的体温。他死去时身子匍伏着,像在亲吻大地上深深的辙印。这也是他唯一的一次亲吻,生前他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碰过一下。你对着我手上的照片摇头苦笑了,坦率地承认,自从干上“物探”这行当就没照过像,他也一样。
那么你是谁?你到底在哪里?你不回答,只是微笑。你的工服上印着一座巍峨的钻塔,一簇喷溅而起的浪花。你永远年轻,永远快乐,永远用清澈的眼睛看世界。在勘探队伍凯旋归来的路上,我看见一群又一群青年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向我调皮地伸出两个指头炫耀胜利。车队隆隆驶过。我想,我一定能在他们中间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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