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2月10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七味书谭

  长跑运动员的寂寞
  董乐山
英国小说家阿伦·西利托曾在1959年出版一部长篇小说《长跑运动员的寂寞》,轰动了战后英国文坛。它写的是一个工人阶级子弟在教养所里以玩世不恭的态度对待当局和社会传统的心理和故事,后来曾拍成电影,在我国也放映过。
30年后的今天使我想起这部小说,是由于最近读到了美国著名左派社会学家迈克·哈林顿的一本书名也叫《长跑运动员》的自传。顾名思义,这书讲的自然是他毕生致力于社会主义理想的坚持不渝的经历。至于书名是否套用西利托的小说,作者没有明言,但读者读了以后,难免发生联想,因为哈林顿作为社会主义者的老境确是十分孤寂的。
哈林顿最初投身于美国社会主义运动已是战后的50年代,当时由于美国战后经济恢复繁荣,加之原来把社会主义思想从欧洲带来的老一代移民工人的自然消亡以及他们的第二代、第三代的中产阶级化和美国化,社会主义运动至此已渐趋衰微,许多老左派纷纷转向为新右派。在这样的“太平盛世”的气氛中,哈林顿却有志于社会主义运动,并在理论上有所建树,彷如鹤立鸡群,确实不可多得。比如他以详尽确凿资料揭露美国繁荣的表面后存在贫困现象的《另外一个美国》,出版后曾造成一定反响,终于促使肯尼迪总统制订消灭贫困计划。从这一点来说,哈林顿尽管孤独,但并不寂寞。
但是在70年代美国社会动乱随着越南停战而平息以后,美国的政治、经济、文化总趋势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第二次趋向右转,哈林顿所致力的社会主义运动也随之归于沉寂,他的著作受到了冷落,如今书坊间多的是雅科卡、哈默、李·史密斯等“企业英雄”的传记(想当初他们的前辈洛克菲勒、福特等曾被视为“剥削大王”,世事变幻,真是莫测!)和传授经营管理起家发财之道的畅销书。
但是哈林顿仍不甘寂寞,虽在病中(他患了食道癌,手术后又复发),不但写了一本自传,表明他对社会主义理想矢志不移的心迹,而且又在构思另一部阐述民主社会主义的专著。他的这个理想社会以人权和社会公正为宗旨,他认为在里根后的美国,会有它的针对意义。
迈克·哈林顿不愧是个长跑运动员。


第8版(副刊)
专栏:

  村舍
  乔忠延
这村子紧靠镇子。镇子只因1600年前扎过刘渊皇帝的金銮宝殿,得名金殿。村子里那会儿住过皇城的宝眷,因而唤作城居。城居村的光辉历史早已过去,村民们只在掘土锄田时,发现黄土地下有很多碎砖瓦砾。于是愤然俯身捡去,却很少有人追寻那多彩的往事。历史之光似乎只有在地下叹息了。
何曾想到,在村人的血脉中也流溢着历史的精气。村中的屋舍就是明证。虽然都很古旧,可也透出祖上不凡的气宇。这村里多是四合院。四合院又多是砖包房子简瓦厦,还讲究五镂搭挂、七镂搭挂什么的。村中那最盛的人家,一层是平房,二层是瓦房,这便是乡间最早的楼房。紧靠母子河北沿,有个闻名的穿钱院。东西向一溜两排,分为上院下院。上下院又有前院,中院,后院,尾院。一院套一院,每院都是密密实实的四合瓦房。这瓦房分客厅,饭堂,正堂,书房,尾院里还有酱醋豆腐作坊。
闹了土改,穿钱院换了主人。一户变成了几十户,上下院,前后院,往昔的宁静彻底破碎了。东邻西舍,出门就能碰了鼻子尖,觉得这院小得气儿都出不直。养个鸡呀鸭呀猪呀羊呀也没地盘。娃儿们更是南门进,北门出,乱跑乱窜,日子久了勺子笊篱还能不磕碰?便有人私下里攒钱,谋划置产立业的盖房大计。这是村上祖祖辈辈的习惯,有了钱首先盘算的就是房舍。
这当儿,共产风来了。有人说房产全要归公。外来户王三闻风贱卖了三间东厦,挤到女儿家去了。这老头有眼力,那年刚卖了分来的土地,合作化了,腰里揣着钱过了不少酒肉日子。这回又想投个机,再拣个便宜房子住。共产风倒是不停地刮,公社化,食堂饭,学大寨,看来住公房的日子不会远。偏偏王三熬白了眉毛也没盼上,最后竟在女儿家中过世。但又毕竟最后住进了一所四壁木香的新房,不过是自家掏钱买。盖房的热劲到底迸发出来了。并在一块的土地分还到庄户人手里,庄稼人把地扑弄得绣花被一样好看。吃饱了肚子,手头里有了活钱,钱就随着祖上留在血脉中的精气,输送到房舍上了。几年工夫,村中那些古旧的四合院看不见了。一排排新盖的房屋,将老舍遮了个严实。这新房有瓦房,一砖到檐;有窑洞,青砖拱圈;有平房,现浇灌注;也有楼房,高高耸立。不论是瓦房,窑洞,还是平房,楼房,墙更高了,图个宽敞;窗更大了,图个亮堂。一个气气派派的新农村展现在眼前。在四合院里憋陈了的闷气,都化作朗朗笑声蹦跳出来。村里村外,进进出出的愁容变成了笑脸。笑脸们又笑着谋划大计,划来划去还是盖房子。这一排留给大小子,那一排送给二小子,还得给三小子盖一排……笑脸们还像先前一样勤劳,一样节俭,省下五分钱,也有买一块砖垒到墙上去的。哪怕买种子,买化肥时东挪西借,反正垒墙的钱一点也不准挪动。于是屋墙一天天加高,新房一天天增多,村舍一天天外延,土地一天天减少。
好在有人看到了村舍的悲剧,扬着没胡子的下巴呼吁:别再把钱往房上塞了,集中起来办个工厂吧,让钱变成“生蛋变钱”的母鸡。笑脸们大笑这人是王三再世,笑谈王三的趣事,齐声骂这人“逆子”。逆子毫不在意,甘心叛逆。他的心头已萌生出另一种村舍,一种同千百年来截然不同的村舍,一种机器轰鸣的城市模样的村舍。
逆子已唤醒一批逆子。逆子们共同努力,要把眼前的村舍尽快变成历史。


第8版(副刊)
专栏:文化雅俗谈

  人造建筑,建筑造人
  艾定增
丘吉尔说过:“人造建筑,建筑造人!”人生大部分时间在建筑中度过,建筑限定人的生活行为方式,造就一代一代人的个性,形成民族文化心理特征。
中国古建筑的基本细胞四合院对于中国文化模式的形成作出了不朽的贡献。四周封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墙环绕庭院的布局,具有强烈的向心内聚性。以小农宗法血缘伦理为核心的南北轴线东西对称格局反映了封建等级制度;男女大防更是步步壁垒,禁区森严。封建王国实质上是宗法大家庭,故有“天子以四海为家”之说,而宫廷和家宅建筑也具有全息相称的意义。四合院墙是紫禁宫城的缩影,或者说紫禁宫城是四合院的放大。至今在故宫皇城下走过,仍然可以感到当年“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的威严力量。进而言之,万里长城不过是整个国家的院墙而已,难怪英语称长城为“大墙”。我们真不愧为一个墙的国家,墙的民族,因而有墙的文化。墙的坚固、绵长等自是突出的优点,但又有一个最大特点是对内封闭禁锢,对外闭关锁国。这传统到了晚清就一发变得积重难返了。直到今天,我们的大小机关毫无例外地称为某某大院,纵横交错的围墙织成一个城市网络,限定人们的视野和行动。难怪中国建筑和中国文化一样,从河姆渡、半坡村开始,六七千年一贯制,薪火相传,成了国人引以自豪的传家宝之一。
和西方砖石建筑相比,中国建筑在材料、结构上也有自己值得自豪的特色。木构架虽然耗费木材,造成“阿房出,蜀山兀”的生态环境问题,但墙倒屋不塌,对付地震却很有利;这,可见我们比外国人聪明。这种超稳定、静态的建筑结构和几千年超稳定、静态的社会结构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封建王朝倒了,而其根深柢固的文化影响至今仍有房倒屋不塌之势。中国建筑的大屋顶具有优美的天际曲线,就很令一些嗜古成癖的高人雅士尊为国宝,情不自禁地在钢筋水泥玻璃的新建筑上戴一些琉璃瓦帽子,以体现优秀民族传统源远流长。
个人的谦虚和民族的自大有时是相反相成的。一方面,我们有些人有很强的自卑感,觉得处处不如人;一方面一听到外国人吹捧,一些人就难免飘飘然起来。据说宇航员在太空中看地球上的人工建筑物,只有万里长城和京杭大运河最为明显,这又投合了不少人的民族虚荣心。殊不知内陆运河的发达,正好反衬出海上活动的寂寥。由于缺乏西方人那种海洋开拓的精神,至使郑和远航的壮举只能昙花一现,留给后人惋惜。它和四大发明一样墙里开花墙外香,以至“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神话历史告诉我们,无论炎、黄或蚩尤,他们都是不屑于对祖宗亦步亦趋的勇士。可惜后辈天天把炎黄子孙喊得震天响,真正把他们开拓创新的精神发扬的并不多。自古圣贤多寂寞,中世纪的改革家王安石大声疾呼过“祖宗不足法”!只落得一个悲惨下场。今天,我们正处在改革开放时代,我们需要的是与时代合拍的新建筑,这种新建筑将造成一个有利于新的生活方式和新的价值观念形成的环境。


第8版(副刊)
专栏:域外文谈

  鳕鱼角
  朱世达
鳕鱼角,对于我,总具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不仅在于它是“五月花”清教徒一六二○年最早登陆的土地,还在于它是如此众多的美国作家曾经或正居住的地方——诺曼·梅勒,冯尼格,刘易斯,约翰·里德——这是一片智者的土地。
普罗文斯镇在鱼钩般的半岛的角端。在移民滩,一幢幢避暑小屋立在海滨之上。每座屋以鲜花命名——玫瑰啦,毋忘我啦,雏菊啦——这就是二十四岁的诺曼·梅勒在亲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血腥之后,埋头创作《裸者与死者》的地方。
再也没有比这更美的小镇了。原木的小屋不用油漆,任木质风吹雨打而呈一种极富有画意的深、浅灰色相驳杂的色彩。小屋的墙与窗棂却镶以白边,一幢教堂塔楼立于飞翔的海鸥之上,当——当——当,缓缓的,悠悠的,仿佛当年移民的幽魂在诉说疾病、饥饿、荒凉和寂寞。还有比那停在宇宙的寂静之中一根根船桅的倒影更动人的吗?还有比那一条条窄小的小街,屋外的木楼梯,临海阳台上的酒吧更罗曼蒂克的吗?一条小巷,就是一部编年史,漫长的续不完的编年史。请想想吧,在这些小巷中,有二十八座木屋是一八一八年从长点滩渔村飘流而来的,有的当年还正生着炉火,烤着香喷喷的面包呢。小巷上一家又一家小铺子,卖艺术品、卡片、古玩、礼品、冰淇淋、啤酒,门面各具特色,白天仍点着昏昏的灯,新英格兰小镇的梦。
在克拉寒酒吧边的街面上,我见到一位中国留学生在那儿摆画摊,画人物像。在她的展品中有一幅诺曼·梅勒的肖像画,一头飘逸的卷曲的白发,很传神。
“他有时去酒吧路过这儿。他是诗人吧?”
“不是诗人,姑娘,他是小说家。”
梅勒就住在不远商业街一幢红砖楼房里,墙边镶嵌着白色木条组成的音符图案,爬着藤蔓,仿佛那是从音乐中诞生出来似的。他的屋宇面对大海,正如他对《巴黎评论季刊》记者说的,他喜欢在能见到海、船或任何寥廓景色的房间里写作。
镇上流传不少关于梅勒的传说。梅勒最初来到这镇时是一九四二年,当时他还是哈佛大学学生,正做着作家的梦。他期望能到好莱坞去,成为一名职业电影家,“挣好薪水”。一九五零年他在好莱坞寻找职业失败之后回到小镇;当时很年轻,以举办“喧闹的”聚会而闻名。他时常深夜在商业街酒吧喝过量的酒,这使他赢得了“硬汉子小说家”的称号。然而,普罗文斯镇成为他驰骋想象的肥沃土壤,他以小镇为背景写了著名的小说《硬汉子不跳舞》,并亲自在鳕鱼角将它拍摄成电影。
这海边的小镇给美国作家以创造的灵感。为什么呢?是因为它的海,落日的帆影,沙丘,酸浆果沼泽,鲸鱼,还是因为它梦一般的小巷里的酒吧和船屋?也许是因为他们在这里找到了美、广漠和寂寞吧。


第8版(副刊)
专栏:诗画配

  岁月
  张宗珉摄影
  李春华配诗
  岁月
  枝丫怒向苍天的古柏
  斑驳的树皮
  雕刻下夏娃的泪珠
  一颗 一颗
  又一颗……
  岁月
  一把白色的弯弓
  历史和未来的沉重
  把弓背压驼压驼
  浓缩成藏蓝色天幕下
  圆圆的圆圆的
  句号一个!
  岁月
  爷爷那多皱的前额
  深藏沦落和苍桑
  竖起黎明的墓碑
  托着东方朝阳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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