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2月25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国庆报告文学征文

不是飞碟
——关于一个人和一群人的素描
胡平
一、1986年的一天,国庆的喜庆气氛,还洋溢在满城若焰的红棉树上,一个三十二、三岁的年轻人,随数千南下的旅客走上了车站广场。
广州,阳光绚丽,色彩缤纷,犹如洪波推涌、难知深浅的大海。一片惊异而又兴奋、困惑而又憧憬的目光,几乎任何人跌进这座城市的怀抱,都会觉得自己只是一条鱼儿……
广州也打量着他。一身廉价料子的西装,袖子与后襟处皱得像七八十岁老妪的脸。手摸了摸口袋里仅有的50元钱,嘴角掠过一丝苦涩的笑,随即拎起个大红颜色的箱子,活像巴尔扎克笔下的外省人到了巴黎。不知广州当时是否作过如是之想:那口大箱子是来一片灯红酒绿中捞世界的。不过几天,他就会舒畅地消化丰盛的早茶,熟练地打起金利来领带,给人递上一张带香水味的名片。不过是满城林林总总的公司里又多了一家公司,满街似过江之鲫的经理里又多了一个经理……
他走着,步履难说是轻松还是沉重。他也觉得自己是一条鱼儿,不过不是在渺小的意义上,他从未觉得生命的渺小,一位伟人的话于他铭心刻骨: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转动一个地球!
风涛召唤他来,洪波吸引他来。
他是一条跃跃欲试,频临搏击的鱼儿;
他是一条被自身的激情,也被某种灼热的痛苦快要烧熟的鱼儿……
二、1984年,蓝天高洁,鸽哨鸣响,雏菊若金。北京,以自己一年里最好的季节,拥抱了受团中央邀请来自祖国各地的14位青年改革积极分子。
在团中央四楼会议室,中组部青年干部局,在中直机关礼堂、政协礼堂,在北大、人大、北航,最后还在靠中南海北门的一幢幽静的平房,人们以极大的热情和兴趣,欢迎着他们,倾听他们的发言。其中,他和伙伴们崇尚智力、开发智力的业绩,更引起了普遍注目……
1983年8月,他辞去一所全国著名高校学报编辑的职务,当了一家科普杂志的负责人。此后一年内,他和几个伙伴们把奄奄一息的刊物办活了,又办了一张发行量达80多万的少年科普报纸,出了一批有价值的书。旧债还清,还赚了30多万元,然后设立个“少年科学奖基金会”,办起了有3000多学员的经济管理大学……就凭这令人目眩耳鸣的速度和业绩,他被评为当年省直机关优秀共产党员。
他以为,屡屡错过历史性机会的中国,历史性的机会已经无多了。今天,改革的新星升起在地平线上,如何去抓住星辰的斗柄,如何去利用星辰的光芒,如何在她的照彻下写就一个史诗般的时代,当代的年轻人应该交上一份响亮的答卷!
必须用一种崭新的眼光来打量自己:人不如一根脆弱的芦苇,芦苇能在野外生存;人不如一只蚂蚁,蚂蚁能驮起重于自身150倍的东西。然而,人征服了自然,改造了自然,究其根本就在于人有智力。人的智商有高有低,但每个人的智力总有冬眠的南极,拔萃如爱因斯坦氏,也认为自己的智力只用了30%。而且从总体上讲,群体智力的互补开发是无限的,对此,肖伯纳翁有一句名言:两人各交换一个苹果,每人只能得一个苹果;两人各交换一个思想,每人可以得两个思想。
他强调:得不断地开发自己,首先是智力的开发。当今朝阳产业是知识密集的产业,今天的社会已是知识密集的社会。一颗貌似缓和与合作的小小寰球,一场没有硝烟的智力大战已经爆发。可以肯定地说,哪个国家智力开发得好,哪个国家就一定富强!
车轮深沉、铿锵地滚过广袤的华北平原,向着南方,南方……
听着这车轮的前进声,他想,列车多么像当今这个革故鼎新、壮怀激烈的时代啊!
真好,自己坐上了这趟列车,伙伴们坐上了这趟列车……
三、他与北京两位副部长级的老干部打过交道。
一位叫陈伯村,远在抗战时就在中央组织部工作。1984年,这位70余岁的长者是中央派来调整省委班子工作组的副组长,陈伯村找他来病榻前了解情况,听得饶有兴味,一聊竟聊了5个小时,他告辞时问他:“年轻人,你们搞改革不容易啊,要不要我这个老头子给你帮什么忙?”
另一位叫王兴让,建国初期就是商业部副部长。1986年是国务院派到省里的检查组组长。老人了解了他的问题,最后,这位在战争年代失去一条臂膀的老人,用剩下的一只手拍着他的肩说:“我看你这个年轻人呐,越调查越干净,越调查越可爱。不过以后干事可得注意,别毛毛糙糙,该有的手续都得齐全……”
在小学,哪怕是寒风料峭如刀的冬天,他也没穿过袜子。关于有一双袜子的梦,他做过不少,但醒来就忘了。在中学,家离县城100多华里,自然买不起车票,回家就只有靠步行。晨星寥落时启程,银河西斜了归家,一盏如豆的油灯下,母亲用针挑破儿子脚掌上那野果一样的血泡,眼泪也吧哒哒地往下掉……他却没有眼泪。然而,陈伯村的两句话,让他眼眶潮热了。王兴让的一番话,叫他鼻子酸楚了。
一年之内,编辑部搬了5次,折腾了5次。联系几十所高等院校、科研单位的专家、学者,好不容易组成了8本书的写作班子,日里夜里沙沙写了两个多月,可原本答应出书的出版社,一下又翻了脸。为在六一儿童节前夕,将100万份报纸赠给孩子们,编辑部几个人自己分期、打包、装运,大卡车足足拉了3趟运到火车站,对方则将一类包裹变成了三类包裹托运,费用也由几百元窜成几千元。这边,囊中羞涩,那边,天阴欲雨,堆成小山似的报纸转眼间将会化为一片浆泥……真是一路上断不了景阳岗、野猪林!他和伙伴们磨着脚皮,练着嘴皮,厚着脸皮,整日里火急火燎,碰碰磕磕,忙得连一岁的孩子患了肠炎,发生脱水、性命交关之时,他也未去医院看过一眼……
他图啥呢?图个正处级的乌纱帽吗?他用心琢磨过“领袖”这两个字,汉字的寓意太深刻了,领就是领子,袖就是袖子,而衣服先脏先破的正是这两处。领袖们都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何况自己一个小单位的头头!图发财吗?清风两袖,家徒四壁,没有彩电,没有冰箱,他办公桌的抽屉里常放着一袋袋的方便面,他敢梆梆响地拍着胸膛,对检查组说:“若查出我有一分钱的经济问题,就判我一年徒刑,若查出我有一角钱的不干净,就判我10年徒刑……”
闻名遐迩的他,一度销声匿迹了。
人们众说纷纭:他中箭落马了,他破产了。更有甚者:他进大牢里吃六两米去了!
当王兴让的那一拍后,他便在寻找一个新的爆发点,在这个爆发点上,自己所释放出来的才智和能量将是最大限度的,以证明自己果敢地结束这五味俱全的一年,并不意味着别的什么,只意味着落下序幕,由此走向正剧……
四、不仅是出于性格的魅力,总会有热血青年和他聚在一起。
李秋波,武汉大学经济系毕业,原是广东省外经委的干部。成果,华中农学院机械制造系毕业,原在中科院武汉仪器厂工作。潘公侠,复旦大学化学系毕业,原在上海长风华工厂工作。邝平,珠影演员,主演过《珍珍的发屋》等影片。一日,加上他和另一个人,5人仿着澳大利亚一家公司的广告画照了一张合影。那广告是推销无人自动喂狗设备,画上五条主人不在家的狗聚在一起,脸上都是饥饿、凄惶之色。下面是一行字:它们为什么悲哀?
一段时间,5人的处境也够凄惶的。虽在某单位租下几间空房,房里却只有一个3条腿的破沙发。邝平从家里搬来一张钢丝床,其他人则只能睡地板,或以书作枕,或以倒空水的暖瓶作枕,一睡睡半年。因潮湿受寒,李秋波双腿都烂了。囊中更是拮据,即使自己开伙,也常吃了上顿愁下顿。
他和伙伴们在精神上却是充实的,他们最终在竞争气息最强烈的广州站住了。
他不是豪门望族子弟,弄不来批文、贷款。他出身于农家,信奉农民的真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会做买空卖空一类的活计。他呼唤商品经济,却又十分卑薄商品经济的初级阶段所极易煽起的人的原始欲望。他凭借的是自己的脑袋,一颗似乎长了24只眼睛的脑袋。
这两打眼睛冷冷地瞧着那两年几乎全民经商的滚滚阵势。许多人以为,商品经济就是朝为秦天暮为楚地的货物大倒腾,就是觥筹交错、腾腾烟雾里的抬价压价,就是利润在流通中猎犬般追逐、猴子般翻着跟头……其实,商品经济最基本的方式是商品生产,商品的竞争归根到底是科学技术的竞争,是人才的竞争。若没有以科学技术为强大后盾的商品经济,尽管也一度热风吹雨,云集影从,但终归是个畸形的胎儿。
他发觉,过去在中国总说上海人做生意门槛精,现在也许上海人得称广东人为师了。广东毗邻港澳,地缘似乎决定了血缘里就潜伏有贸易的因子,一逢改革开放,常领天下风气之先,那份银针般的精明,那份气球般鼓足的胆子,很快便表现为一股盎然,机巧的活力。但这活力终是有限的,由于历史上的文化渊源比不得内地,建国后较长时间实行的某些错误政策,广东的科学技术谈不上发达,高素质人才相对缺乏,每万人中的大学生比例,广东高不了西藏多少……
于是,他和伙伴们在国家有关部门的批准下,在广州创办了一家属全民所有制企业的经济技术发展公司,从事高技术、新产品的开发,将沿海地区无可替代的活力与内地的智力优势结合起来,走一条以智力开发财力,以财力开发智力,为经济建设服务的道路。
国家并没有给一分钱。又是一回白手起家,一帮陆续从内地来的书生,避己所短,扬己所长,躲广东之热,寻广东之需,不过两年,就让公司足以雄冠南国。他们摸索出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技术开发的基本方法,所开发的“通用港务管理系统”、“超快干氨基烘添”、“乳化燃油添加剂及装置”、“微机远程多功能电视电话系统”、“卫星接受天线”、“鱼类保活保鲜剂”等一大批新技术已在广东及沿海地区应用或生产,经济效益须以百万计。公司不仅与全国几十所大专院校、10多家科研机构和专利机构建立了密切联系和长期合作,有了较多的技术信息来源;公司自身也形成多学科、多专业、多功能的智力互补结构,不少人拥有工程师、高级工程师、副教授、教授等职称。
当今年8月,他又一次决定战略转移,结束公司,受广东省肇庆市鼎湖区人民政府之邀,进军鼎湖,兴办我国首家民间高技术开发区——科技实业城时,科技城的营业执照上注明其固定资产为1000万元。
从最困难的日子里走来,他老哼着一只歌:“没有吃,没有穿,自有敌人送上前。没有枪,没有炮,敌人会给我们造……”在他心目中,这“敌人”不是别的什么,正是他无时不在寻觅、无刻不在顶礼的新技术。
不会再掏不出一顿早茶的钱了,那张5个人的合影将化成人生旅途上一段温馨、隽永的回忆。他却还是那个来到巴黎的外省人,皱巴巴的西装领口又板又亮,恍如围着的是一块理发师用的刮刀布;当一个什么主意,金雨点似地纷纷来了,常激动得光着袜子在房里走路。公司规定,实际上也是他自我规定,总经理出差每晚住宿不得超过20元,如今北京、上海、深圳,稍有点样子的饭店,哪个会对这20元笑脸相迎?他不知超过这标准多少回了,还有与客户应酬往来费用,约6000元单据,他一把火烧了……
那口大号红箱子,除了几件换洗衣服,依然空空荡荡。
改革不容易,但始终抱着一个清纯的动机去改革,那就更难。
五、千难万险,中国总有自己的脊梁。
邱新发,原是武汉大学化学系副教授。年近五旬,抛家别子,一个人呆在广东番禺一年多,从设计到基建、投产,还包括亲自钻到机体下紧螺母,将“有机硅偶联剂”的新技术变成了产品。它加进橡胶后,大大增强了橡胶制品的强度和耐磨力。今年6月7日,他带一批采购来的仪器进军鼎湖,正端坐在衡阳附近南下的一列火车里,列车被与天气一样酷热的学生堵了4天4夜,许多旅客熬不过,下车去找一块清凉,他不敢动;附近的农民们随行就市,一碗粥也敢要10元钱,他口袋里唯有4张大团结,恐前途漫漫,也唯有饥肠辘辘,直到车过韶关,思量再不会有堵车的了,才放开肚皮,钞票被一举歼灭……
李正斌,来科技城前,是某地区文化局的副局长。人来,还带来一份有价又无价的重礼:倾家所有的多年积蓄,还有在银根紧缩的气候下,去几家
企业不屈不挠化来的几十万元货款。一边腰缠万贯,一边多花了两个钱好似暴殄天物,每回出差,无论武汉,还是北京,他都是一路硬座,一路风尘……
朱征夫,国际法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分在如雷贯耳的万宝电器集团公司,25岁便当了公司贸易发展部副部长。做的是外贸生意,不乏出国留学或是定居的机遇。典型的一个白面书生,讲起话却作掷地金石之响:“中国有句成语:鱼死网破,但情况往往是鱼溜了,网未破。眼下国家有困难,纷纷撒腿向国外跑有什么意思?花再绚丽也开在人家的枝上。有血性、有本事的中国人,就硬着骨头在国内干!”他策划了几个同龄人,一起投奔了科技城。现在,他正忙着和外商一起,尽快将“草纤维农用地膜”和“煤气废液变煤气”的两项新技术实施建厂投产……
情系鼎湖啊,魂系鼎湖。
鼎湖,流泉飞瀑,古木参天,风光旖旎,是亚热带动植物最集中的地方,被联合国列为自然保护区之一,终年游客如织。这里离广州70余公里,有铁路、公路相连。鼎湖山下是奔腾的西江,乘船5小时可抵香港。占地两平方公里的科技实业城,就选在鼎湖山与西江之间。
鼎湖区是在农村集镇基础上组建不久的城区建制。区人民政府慧眼独具,科技实业城从酝酿到开业,仅用了一个月时间,铁定主意要以科学技术作为发展本地区经济的强大推进器。而他和伙伴们,通过两年来的实践,则深感如果有一个良好稳定的小气候,小环境,就会把“智力流”引进永存的天地,人类延绵不绝的创造载体的人,就会虎扑龙追,望风而至,从而形成一个类似美国西部硅谷、台湾新竹科学工业园区、北京中关村的智力密集区。这又是一个气韵如此生动的智力互补结构:两者的碰撞,好似惊涛;两者的和谐,犹如天籁……
不说别的,仅投资,按规划得20亿元,他和伙伴们决心不要国家拨一分钱。可见,这一切不会在三年五载里由宏伟的规划变为鲜活的现实。其间,也断不会少景阳岗、野猪林……
既然越过了乍暖乍寒的昨天,走到了基石已定的今天,他就没有理由不去相信一定能拥抱新楼迭起的明天……
是不是有点空泛?不,鼎湖只是稍稍向祖国透露了自己未来的信息,11月初的《长江日报》上,在报眼位置,以“你有远见就来这里投资,你是强者就到这里创业”为题,登载了科技实业城的招聘广告,几天之内,仅武汉市就有近400名知识分子、干部和其他人员报名,其中不少人得舍弃瞩目的地位和优越的生活条件……
六、他始终坚持不写自己,若实在要写,就不写名字。
也许,如同他不想再分享什么荣誉一样,他也不想再招惹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也许,他觉得再显赫的名字,比起日月永存的天地,人类延绵不绝的创造精神,不过是几点尘埃,一抹烟云……
不写就不写吧,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不是飞碟,他没有从这个壮怀激烈、革故鼎新的时代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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