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2月14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大巧若拙
——漫谈韩羽及其《闲话闲画集》
黄苗子
韩羽画如其人,土头土脑,似村而雅,土极而洋到了家,具有浓厚的现代感。近年中国电影出现了《红高粱》、《老井》,轰动海外,得国际奖。其实在漫画领域中,韩羽老早就做到了这一点。
韩羽不但画如其人,书法亦如其人,土里土气而灵秀迫人。他功力极深,但偏不让人看到功力。只看到无法之法,说不出的一种气韵,令人迷醉。
韩羽艺术的特点,用方成的一句话,叫“土法上马”。
韩羽人如其画,他画的人物后脑勺削若悬崖,前额多数是个
“钵儿头”(前额突出),很像韩羽本人。不要小看这“钵儿头”,它贮存了智慧,贮存了学问,贮存了幽默狡狯。
谁读了韩羽的画和文章都感到兴味盎然。
古人云:“读《李陵答苏武书》而不痛哭者非忠臣,读李密《陈情表》而不堕泪者非孝子。”我说:“读韩羽画、文而不由衷发笑者,没有文艺细胞。”
朋友们佩服韩羽,可学不了他。为什么学不了?乡土气学不了;小时候泡草台班子的生活体验(这种生活体验卓别林曾经有过)学不了;山东人独有的粗拙强项性格学不了;一肚子的文章杂学学不了。“大巧若拙”,韩羽有然。
所以朋友们私下议论:像韩羽那样一位漫画界的“杂种”(注意:这“杂种”绝不含有粗野骂人的意思。只是说,他在漫画中是一种特殊而非纯正的杂交品种),不能无一,不能有二。
韩羽漫画的特点之一,是人物造型的美妙。大家都看过动画片《三个和尚》,这三个和尚的造型使这部片子得到多次的国际奖。这首先归功于韩羽。在韩羽的作品中,人物面目常常不画耳朵,但眼神和口鼻的表情却精心捉摸。这是因为耳朵对人物表情不起什么作用,可以略过(这也许是他从小观察农村傀儡的造型得来的启发),而眼、口、鼻的表情刻画却是不可掉以轻心的。韩羽漫画的妙处甚多,这只是举个例子。
目前我们反对崇洋媚外,其实,四十年来有时也不自觉地崇点、媚点。单就美术风气说,最早崇俄——列宾、苏里柯夫给了土包子一棒;其后崇欧、美、现代主义、超现实……又给了土包子一棒。韩羽不管这一套,也不管什么文人画武人画。印人大康曾给方成刻一个图章:
“我画我的”。
这图章也适用于韩羽。他胸罗古今中外,而又目无古今中外地“我画我的!”
韩羽的文章,令人忍俊不禁。他能把一肚子学问横串竖串。打个比方:关羽跟苏东坡下棋,杨贵妃跟西门庆鬼混……只要想得出的奇事都能构成他的奇思。他的文章妙语如珠,含蓄蕴藉,影影绰绰,如假如真,顺手拈来,俯拾即是,若有其事,如见其人。
韩羽的学历,填的只是“小学毕业”。一个小学毕业生能写出这样的好文章?谓予不信,请读其书。


第8版(副刊)
专栏:

宝贵与残落
张永枚
秋雨在伞上亮珠飞溅,打伞的老人走进业余大学。他像往常一样早到了半小时,但授课的教室空无一人。他感到胸闷,像压着石板。走进洗手间,手捧清水洗把脸,捶捶胸;支撑起不舒服的身体,不觉进了电视室。荧屏正在显影
《末代皇帝》,溥仪举杯恭迎生父“摄政王”驾临长春,宫庭乐队奏起乐曲。老人注目那位小提琴手,当年,他曾在那位置上演奏,有一回还拿起指挥棍,挥手间,《皇帝圆舞曲》缭绕新宫……看电视的人们为皇帝而恨而怒而乐而感慨,谁也不知道身边就坐着皇帝的宫庭乐师。
老人起身走进教室,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第十三课,洽谈引进时的常用日语”。然后坐在课桌边,等待学生到来。风把雨珠洒到脸上,他关上落地玻璃窗,怕学生听课时淋雨。忽感到凉意,像雪花落在颈上。
雪花和传单齐飞。他穿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军装,持着缀有红缨的指挥杖,大步行进在军乐队的最前面。他指挥的
《骑兵进行曲》使入城式更加威武雄壮。他蓄的连鬓长须,黑亮微带弯曲,鼻梁高而直,双眼睑,目光像太阳下小号的银键闪亮。观者赞叹:“好一个美髯公!”战士介绍:“他是我们军有名的‘大胡子’,一入伍就是营级待遇,吃‘中灶’哩!”
他又感到胸闷,用清水洗脸,捶捶胸,做了几次深呼吸。墙上嵌的明洁的瓷砖返光,他有些眼花。瓷砖像朝鲜汉江的冰板,他背着背包,爬上一座峭壁。敌机在俯冲,机关炮在扫射。在一棵巨松下,他指挥三个人的小乐队伴奏
《五唱炊事员》。抗战兵老炊事班长特地用干蛋粉蒸了一碗蛋羹,送给他吃,说:“大胡子,想不到您也上阵地,敢情我们都是皇帝了!”
学生们端坐在教室,有经理、厂长、科长、工人、待业青年……授课开始。老人扮演一位我国的外贸人员,由一位学生扮演日本企业家,洽谈引进轧钢机。日语你来我往,争论彬彬有礼,讨价还价在笑语欢声中进行,最后是合同签字,干杯,皆大欢喜。老人早逝的前妻是位日本平民姑娘,所以日语娴熟。学生们为这生动的一课鼓掌。
雨的亮珠又在伞上飞溅,伞下的老人走在小巷的银色路灯下。路灯使他忆起1977年东北一座工厂仓库的灯,他——仓库保管员,算清了最后一笔账。工厂的领导走来:“老李,你真要回广州?”“对。我在那里工作了二十几年。”
“留下吧,我负责给您完全落实政策。”“谢谢。我的黄金时代是在广州度过的,我的部队我的剧团我的老战友老邻居都在广州,我是广州的‘客家人’!”
老人收伞,走进华灯放彩的新建宾馆的大门。他没进那幢铺有红地毯的新楼,而是踏入一座不久要拆除的老式危楼。他没能搬进离休点,家仍在这楼底的两间房,一间是自己用木板搭的。厨房在过道,厕所公用。昔年的幼儿园老师——退休的老伴迎上来,接过雨伞,第一句话:“还胸闷吗?”他微笑,摇摇头。
“走!去医院!”老人笑声朗朗:“在朝鲜一把炒面一把雪,有一个星期浑身不舒服,还不是过来了!我很好,没事儿。”他抽起一支香烟,悠闲地品着。旧沙发旁边的苏联造电冰箱像用俄语说:“老同志,你再开一门课。”“对。要开这门课:俄语。因为区政协、老干局有好些同志要学。”老人年轻时曾向“白俄”学音乐,懂俄语。
“爷爷好!”莺歌燕舞般来了五个男孩女孩。雨湿的红领巾使老人感到年轻活泼,恍若在朝鲜整个冬天没有洗澡,忽然春暖花开,跳进清亮亮的小河游泳,和战友们泼水作耍一样。他请老伴给孩子们一人一杯桔子汁,然后拿出《儿童日语课本》。先用广东话讲课,甚至能说一些俗语,如
“湿湿碎”(小意思)之类;然后再用普通话讲;最后是领着孩子们合唱日本著名诗人阿部武雄的《秋词》……
老人把孩子们送出家门,送出霓虹灯耀眼的宾馆大院。
“李爷爷,别送了,回去吧!”“送你们等于散步啊!”他手牵着两个孩子,走出小巷,一直送到公共汽车站。孩子们上了公共汽车,老人还站在街边公园门前,望着孩子们,不住扬手。雨又下起来了,老人在雨中伫立,目送汽车拐弯消失……
“自己的青春,自己珍惜,别人不得说;过去的欢欣,将来的残落,现在可宝贵得多。”老人在心里唱着《秋词》,踏着秋雨的街路向家走去。是的,“现在可宝贵得多”!在一部著名的描写海外赤子的得奖影片里,他扮演了艺术指导(他本人曾任部队歌剧团的艺术指导),还在几部影片里扮演了多种人物;他在区政协、老干局、业余大学等好几个单位授课。“我还有多少宝贵的事情要做啊!”雨丝,使不夜的天空像一张大的五线谱纸。他想:写!赶紧谱写我毕生构思的交响曲,《宝贵与残落》……


第8版(副刊)
专栏:

长城在我肩上(外一首)
况明先以血肉筑成的长城啊是民族之魂搓成的一根纤绳我以纤夫的儿子的名义拉直在肩上如父辈穿越几千年的历史仍然默不作声风风雨雨不作声炎炎烈日不作声负重就意味着艰难艰难却从不自卑奋力拉着祖国前行父亲死了有我我死了会有儿子、孙子即使整个民族匍匐成群峰在东方这块大地上也用黄皮肤骄傲地组成——坚毅
我是锻工我是一名锻工 没有忘记人类冶铁的炉火锻剑 铸犁锻打着一部战争与和平的历史当我用叮当的锤声为十月唱响创造之歌升腾的炉火成为被我锻打得赤红的今天雪白的鸽群从湛蓝的天空飞过我头顶的时候地球上的许多“热点”依然弥漫着战争的阴云我锻造今天森林般蓬勃的事业铁砧是祖国强盛的基础为消灭战争我锻造青锋长剑为播种和平我锻犁开垦处女地


第8版(副刊)
专栏:

夜声
赵中森
晨,妻在穿衣镜前,细心地在捉那根白发。
我没打扰她,退了几步,在厨房默立,耳畔仿佛有那一缕清脆的响。
岁月,不是訇然而至,它丝丝缕缕地剥落着自己。而人,又总在一日清早发觉了发梢的霜霰,才暗惊日子的残酷。
妻,平静得让我不平静呵。
煤气炉擦得能显示须眉的真。窗玻璃让春天的色泽多了双层的透明。妻总腰疼,却一面笑着嗔怨我日子中仅字儿能写洁净,一面扶着橱柜登上竹椅,朝玻璃哈气,用拆散的旧口罩纱布一扇扇地揩。
每每登临五层楼的家门,总轻轻跺下鞋子,心扉上的灰尘自然也抖落了许多。
两碟儿青菜,蒸发着热气,一辣一荤,各对父子的口味。工厂午饭时间短,妻途中买回六只馒头,再用汤料冲了满满一碗,构成了丰盛的午餐。儿子兴奋地说起校园的趣事,母亲在关键时分纠正那些饭时多余的动作。我,则埋入袖珍录放机的音乐中,多是反复地听尼古拉·安捷罗斯的吉他曲《人们的梦》,总也听不腻。有时,也为掩饰,掩饰那羼杂入文学构思的谎话。不戴上那桔红耳机,便失去了扯谎的盾。文学,净化人,也污染人。我不能保证,无羁的梦呓中不会吟出些真,刺伤失眠的妻那颗纯净的心。而每一黎明所得到的,又偏偏是那毫无设防的恬笑。
己巳春节回津探亲,三口人去送妻同车间老乡给姐家带的东西。许是那姐姐视力不佳,又生疏,一见面,连声地夸:郑姐,你虽瘦弱,你这俩儿子养得多漂亮哇!
妻尴尬地笑着解释,我心间却有了泪,女人呵,总比男人太多的消耗。
入夜,电视预告有台湾的《星星知我心》,妻每集皆爱看,今却主动换了频道,你看足球赛吧。我不解,妻的眼睛躲开,很轻一句:秀秀妈,今晚要死了……
妻坐在椅上,背上塞一只海棉枕,正织一件墨绿色毛衣,是给为我们牵了红丝线的战友之子织的。他中年丧妻,是看《人世间》心脏病发作。她是国营店的模范营业员,整理遗物时,发现市职工医院开的建议住院的单子。
她死后,没有任何纪念的文字。
竹针有规律地击着一旁的书架,啪嗒……啪嗒……这声音分明压过了屏幕上的喧嚣与骚动。
那墨绿色正一分一分地增长着,已近领口了,妻说过,这毛衣的图案是网眼。


第8版(副刊)
专栏:山川风物

黄盖湖
蓝江
黄盖湖,位于长江南岸,湖南省临湘县与湖北省蒲圻县交界处。水域跨越湘鄂两省,面积大约为七十多平方公里。西北通长江。湖中,碧波晶莹,荡漾多姿,鱼翔如梭;岸上,绿树成荫,清晰地倒映在湖中;每当月色溶溶之夜,或者红日西沉之际,日光、月光映照在湖面,富有诗情画意。
据历史记载,“三国”时的黄盖湖,面积比现在要大得多。辽阔的湖滩上,尽是芦苇,可谓得天独厚的练兵之地。从黄盖湖乘船沿江而上十几里,即到赤壁古战场。公元二百零七年,曹操率军南下,与孙权、刘备联军鏖战于赤壁。
当曹军到达江北后,孙权、周瑜看到曹兵不习水战之弱点,为提高东吴水兵之水战能力,便启用东吴名将黄盖在此操练水兵。
黄盖为吴蜀取得赤壁之战的胜利,立下了功勋,受到了孙权的嘉奖,并把黄盖战前操练水兵的湖泊,命名为黄盖湖。
如今,黄盖湖已变成美丽富饶的鱼米之乡和著名的旅游胜地,吸引着成千上万的中外游客。


第8版(副刊)
专栏:

秋色(版画) 向思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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