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2月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国庆报告文学征文

彩色的畅想
朱建华
一本装璜精美的影集摆在我面前,是李宁等人在汉城第十届亚运会期间拍摄的。这些照片色彩柔和艳丽,影像清晰,完美地再现了中国体育健儿称雄汉城的风姿。
“知道用什么胶卷拍摄的吗?”朋友微笑着问我。
“不是柯达就是富士呗!”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错了,错了,是中国的乐凯。”
我们自己真能制造这样高水平的彩色胶卷?我半信半疑。记得曾在报刊上看到过一段揭示国际感光材料发展大趋势的文字:号称世界感光材料鼻祖的美国柯达公司的传统市场遍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我们的东邻岛国,近年也崛起了堪与“胶片王国”抗衡的力量,它的胶片在亚洲市场成功地把柯达挤下第一把交椅,又在乘胜向欧美柯达传统市场挺进。在世界感光材料的市场上,竞争日趋激烈。偌大中国市场,也成为了外国彩色胶片角逐的沙场,一片黄旗绿旗,杀得难分伯仲……一想起这段绘声绘色的描写,我的心中便油然而生许多悲哀。
可是没过多久,我终于相信了我的那位朋友并没有戏弄我。那是在北京美术馆举办的一次摄影作品展上,参展的所有彩色照片上都注有“乐凯”的标记,著名摄影家吴印咸、中国摄影家协会主席石少华、副主席陈昌谦、黄翔、徐肖冰都来观展了。我看到吴印咸老人的眼里含着自豪的泪水。
哦,中国人。中国人。我在心里默默地呼唤。
两个月之后,我有幸来到“乐凯”的诞生地——化工部第一胶片厂,耳闻目睹了中国这座现代“胶片城”的历史性的变迁……
谁也不会想到,当历史推进到20世纪80年代,中国感光材料界竟经历了一段最令人难忘的岁月。若不是世界彩色摄影浪潮不可阻挡地涌进中国大陆;若不是“柯达”“富士”占据了国内大小商店的柜台,中国感光材料界能如此骚动不安?然而,东方古国毕竟不乏有血性的男儿,他们要奋起抗争,把失去的阵地夺回来。可是也有人对“自己研制说”产生了怀疑,说那是一个“美丽的谬误”,主张花大价钱全套购买国外生产装置,认为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赶上世界先进水平,改变外国彩色照像材料充斥中国市场的局面。1983年,这种观点居然被有关部门认可。此后,便是以数亿美元巨资从美、日“全套引进”。
“一胶”怎么办?是坚持自力更生发展民族工业,还是也向中央伸手花大价钱成套引进?彩照热骤然升温,大引进带来的威胁,逼得“一胶”只能在狭缝里求生存!
企业的出路在哪里?
历史的启示又一次照亮了“一胶”人的心:
……暖融融的阳光照着那片玉米地,初秋的太阳仍旧晒得人身上发烫。1958年,中国古城保定集结起从南北方调来的精兵强将,在这片玉米地砍倒庄稼,豪迈地开拓一个崭新的事业。然而不久,苏联专家撤走,“自然灾害”到来,胶片厂“难产”,纸上蓝图落实到地面上仅仅是一间厂房。一到夜晚,荒郊野地,寒风凛冽,狼藉的工厂像个怪兽。在极端恶劣的条件下,“一胶”人硬是把个“先天不足”的“胎儿”生了出来。若干年后,这废墟似的“工厂”竟出息成一座名副其实的现代“胶片城”。正是在这里,他们自力更生研制出了我国第一代军用红外胶片;第一代黑白、彩色电影胶片;第一代航天遥感胶片;第一代……这里诞生过多少第一,填补了中国感光材料的多少个空白!“一胶”人永远记得那一年在人民大会堂受到周恩来总理接见时的情景。总理高扬着浓重的双眉,摆着手说:“你们就是要为中华民族争光,为中国人争气!”
反思我国感光材料发展的历史,结论只能是这样:坚持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一胶”就有希望!中国的感光材料工业就有希望!
彩色照像材料属于高科技产品,世界上只有少数几个最发达国家能够生产。不购买洋人技术依靠自己力量能搞出来吗?在厂研究所,彩色片研究室石钟豪主任讲述了几年来走过的艰难而坎坷的道路。
1983年10月,研究所接到厂长指令,拉开攻坚战序幕。200多个日日夜夜过去了,经历了上千次的失败,直到1984年6月,终于搞出了我国第一代“乐凯”彩卷的样品。当时,真无法用语言形容科研人员激动喜悦的心情。可是,彩色多层胶片的乳剂层,包含着结构复杂、功能各异的数十种有机物,一次选择到最佳配方,决非易事。果然,试用后的消息反馈回来了。用户反映彩卷的吸水胀量大、颗粒粗。这第二道难关又立在面前。再攻,举步维艰。1984年9月,化工部秦仲达部长带领二胶、沈阳化工研究院的专家拿着自己的样品,来到厂里现场会诊,深入剖析,开展技术协作,取长补短,“乐凯”才有了新的转机,终于以彩色还原真实、层次丰富、能适应高温快速加工工艺的崭新面貌出现在中国市场上。
活泼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照在石钟豪主任的脸上,他的南方口音高亢而动人。回忆了那段令人难忘的岁月之后,他说:“我们就是要为中国人争回这口气!眼看着‘柯达’‘富士’摆满我们国家大小照像馆的柜台,我们痛心!对有人说的‘不引进国外全套技术就不能在中国实现胶片的彩色化’,我们就是不服气!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那些年,一提倡自力更生便被说成是保护落后。他们不知道中国知识分子的心哪!在研制乐凯彩卷、相纸的那些日子,我们室的同志几乎没休过一个节假日,大年初一我们还去车间放量试验哩!大家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早日让我们中国人自己制造的彩色胶卷和彩色相纸在市场上亮亮相!”
是啊,所有这一切,不都是为了那个彩色的梦吗?30多年前,一群热血青年留学苏联时也几乎都做过这个多彩的梦。那是俄罗斯的一个又一个寂静而迷人的夏夜,醒了,再也睡不着,干脆捧起课本继续温习白天的功课,直至玫瑰色的晨曦悄悄爬上教堂的尖顶。后来,他们都成为了中国感光材料工业的中坚。彩色胶卷攻关组组长、高级工程师邹竞便是他们中的一个。
哦,邹工,你此刻想到了什么?当年你从苏联留学回国,本来能分配到国家机关工作,可你听说要建设我们中国人自己的胶片厂,就舍弃了大都市生活到这里来了。你一来就赶上了三年
“自然灾害”,睡在潮湿阴暗的库房里,喝一碗稀的地瓜粥,就这样开始了你执著追求的事业。后来,你有了孩子,在上海娘家分娩不久,就忍痛离别了小宝贝赶回保定。你想孩子,你也是一位母亲呀!你还记得那一年么?同所有知识分子一样,你也受到了非难,“特嫌”的帽子,抄家、游斗的“待遇”,都没能泯灭你的爱国之心。伴随着那个色彩纷呈的科学的春天的到来,你抢着接受了彩卷研制任务,不分昼夜地忙碌……
还有一个小插曲。彩色片室的许明忠工程师,为了尽快拿出彩色相纸配方,身患阑尾炎,一边用手顶着肚子,一边坚持工作。大家把他架出研究室,医生让他马上住院做手术,不然就会有胃穿孔的危险。他说啥也不肯。没办法,只好让他做医务工作的妻子在他停下工作吃饭时为他注射青霉素……
这就是“一胶”人。这就是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风采呵!
“乐凯”在“一胶”人的精心培育下终于大放光彩。1987年销量达800万卷,在北京,“乐凯”销量超过“柯达”。
“柯达”、“富士”独霸中国市场的局面已被打破,难道,那些不相信自己力量的悲观论调不应该扔进太平洋吗?
当国产“乐凯”彩卷已占领了近1/3的中国彩色照像材料市场的时候,从国外花数亿美元巨资引进的全套装置还未投产。这不能不令人深思。
在世界经济的大格局中,中国人要关起门来发展自己是不可能的。中国向世界敞开大门急切焦渴地寻求“起飞”的助力。然而在我们这个“家底”还欠丰厚的国家,如何在引进中结合自己现有的科技和工业基础,把引进与自主开发相结合?却是一个必须解决的课题。主管技术工作的副总工程师谢宜凤告诉我:“乐凯”也需要后天生长的良好环境,“一胶”走的是一条在自主开发基础上引进部分关键设备的路子,结果只花了全套引进所需外汇的十几分之一的资金,便自行设计、自行安装、辅助设备自行配套建成了一条具有世界水平的彩色胶片涂布生产线,并于1988年9月13日剪彩投产,“乐凯”终于有了走向世界的强大后盾。
我被“一胶”人的奋斗精神深深地感动了。“一胶”人的实践表明:坚持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民族工业大有希望!这里重要的是要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建立起自信的精神大厦。“一胶”人对彩色王国奥秘的认识和生产工艺技术诀窍的掌握,使他们在吸收和利用外来技术上有着独到的眼光和发言权,在自己新产品系列的开发和国产原材料配套上更有独到的优势。这些优势,决不是靠大量外汇能买来的!
乐凯彩卷1988年已荣膺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它已开始销往东南亚和阿拉伯国家,还打进了号称“胶片王国”的美国的市场。但“一胶”人并没有满足,他们的目标是要攀登国际感光材料那色彩更为绚丽迷人的最高峰。
如果你有幸置身于我国北方这座现代化“胶片城”,你就会感到“一胶”人的志向不是浮夸。他们的令中国人扬眉吐气的彩色梦想一定能付诸实施,新一代BR—100型彩卷已经可以毫无愧怍地与那些世界名牌比肩,乐凯彩色相纸质量已达到国际水平。在“一胶”的职教中心,在研究所,在新建成的彩色胶片涂布生产线,在办公大楼,在职工们那一张张充满自信的脸上,你会感到“一胶”蕴含着的那股回天之力!
这次“一胶”之行没能见到陈兆初厂长,没能听这位我国民族感光材料工业的开拓者倾吐他所感受到的艰难与沉重,然而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却牢牢印在我的脑际:“走自己的路,去开拓我们民族感光材料工业全新的未来!”
是的,从“一胶”人的充满信念和力量的瞳仁里,我们已经看到了这个未来的曙光!


第8版(副刊)
专栏:

河水唱着的故事
张玉芬
小镇是个坎,绕坎是条江,小镇就像只大船,浮在水上。水上还有真的船:渔船、沙船,近年又有了机帆船。水中间是沙渚,渚上可以种庄稼,长蒲草、苇子、香蒿,各种各样的星星点点的野花满渚开着,随风袅娜煞是好看。老人们说,这都因为这是一条好水呢,是人参汤。因此,每年端午节,小镇上的男女老少都到江边来洗眼睛,再采些蒲草、香蒿带回去,插到门楣上,以求驱邪避祸。
又是一个端午节的早晨,从天边刚绽出一抹清光,到太阳款款步上中天,江岸上的人群络绎不绝。几十只小船载着游人一起离岸竞发,像一根根离弦的箭。翻飞的双桨,溅起了一朵朵水花,在晨光下,闪着灿灿的幽凉,跳珠一般蹦到船上,惹得小伙子们哈哈大笑,姑娘们高声尖叫。船到江心,却停了桨,任小船轻轻地扭摆。船里的人们伏在船舷上,用手、手帕或上船时摘的一株小草,往脸上眼上撩水,那水清凉凉的,不禁使人浑身一紧、一爽,因为早起而有的一点睡意顿然消失,头脑变得异常清醒与活跃,那眼睛也真觉得比往日清亮了许多。
洗完了眼睛,小船又悠悠地前进了。江水本来就是一把会弹奏的长琴,现在船桨又拨动了它的琴弦,使这一支江流的曲子愈发动听,也愈发绵长而又深沉。这时候,也会有那么一两个人慢慢地讲起来,讲屈原,讲延续至今的这种习俗。有那见多识广的还要讲一讲南方的竞龙舟、雄黄酒……
到了沙渚上,采了一阵蒲草、香蒿,再摘一把野花,然后站定了往对岸望去。只见绿水包围着、绿树环遮着的家乡小镇竟是异常美丽。那隐露着的黄色的一角,是县政府的办公大楼;遥遥的像悬在半空的一盏小红灯,是新建的电视塔;至于那舒卷着悄然升起来的炊烟,简直就是一个熟悉的回忆,亲人殷殷的呼唤了。又有小船来了,“悠”地一声靠了岸,把一批新来的人搁在沙渚上,把早来的人们接走了……
将近八点多钟,游人渐渐绝了迹。于是老汉也歇了船。他在这条江上打渔几十年了,打了多少鱼他数不清,端午节运送过多少洗眼睛采蒲草的人他也数不清。他眯细着眼睛望了望被太阳照得起了一层水雾的江面,望了望变得冷清的江岸。他在等他的老太婆,她每天给他送饭来。
一对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走过来,她们穿着花衣衫,显得很单薄,在北方五月还很凉的江风里微微打着哆嗦。那个稍大一点的女孩子说:
“爷爷,我们是从乡下赶来的,我要给妹妹洗眼睛。求求您把我们送过去吧。”
啊,这女孩子牵着的竟是她的盲妹。盲妹听了姐姐的话,正往姐姐的身后躲,羞怯地笑着,一双眼睛茫然地注视着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女孩子还在天真地央求,老人早把船打横靠在岸边,帮着女孩子把盲妹扶上了船。
小船磕然一声敲破江边的寂静,向江心驶去。
船上,天真的小姑娘告诉老人,她们是赶了20里路来的。又问老人:这江水真能使人心清眼亮吗?能治好她小妹的眼睛么?
船到江心,在流缓水清的地方,老人停了桨,用锚把小船稳住,对那姐妹说:“洗吧,洗眼睛洗心,心清眼亮。”
小姑娘弯身趴在船舷上,掏起一捧水,往盲妹的眼上轻轻地撩,神态那么庄重,水顺手腕流下来,把衣袖都弄湿了。那盲妹呢,仍羞怯地笑着,把手试探地伸到船外,沾了一点水,小心地在她姐姐脸上摸索。老人突然觉得眼睛发潮,回过头去咳了一声,拔起了锚。
那江水的琴还在不歇地奏着,诉说着一个古老的故事,一个动人的传说,描摹、塑造着一个不朽的灵魂……而被船桨拨动了的琴弦呢,溅起了几个飞动的音符,像那溅起的水花,落到人的身上,钻进去,钻到人心里去了……
小船回到岸边的时候,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捧着饭盒的老太婆早已等在岸边。小姑娘向老人道谢一声下了船。盲妹伏在姐姐耳边说了句什么,姐姐走过来把她在沙渚上采来的蒲草、野花分出一束,插在老人的船头。老人微微笑了,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草的清香。
老太婆叨叨着,留下饭菜走了。老人又把船撑起,撑到江心抛了锚。小镇在他不远的地方,沙渚在他不远的地方,四周都是水,晃漾着水的光辉。他拔出那两束野草,在脸上拂了拂,他觉得落在他脸上两颗露珠,凉凉的,痒痒的,舒服极了。他拣了一根柔韧的蒲草,把两束蒲草连同野花捆扎在一起,投入江心,看它起伏着向那阳光最绚烂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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