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0月22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国庆报告文学征文

  大地的儿子
  任斌武
正是春花烂漫的五月,有幸来到“烟笼寒水月笼沙”的秦淮河畔,诗人王昌龄当过几载七品县令的小县城。好个佳绝的去处!天宇如此净洁,风色如此醉人。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在邑有善政,一县无诤辞”。
每当漫步于这六朝金粉、十代古都的江宁之地,昔日那位为平民百姓称作“王江宁”的“七绝圣手”王昌龄那许多风骨内含,高标逸世的七言绝句,和平民百姓的口口交誉便犹在耳中。
抑或,这座历尽沧桑的历史名城,今日仍沿袭着千古遗风?抑或有关我的某种“行迹”招来众多路人的兴味?
“你是冲着我们这乡野僻地提前十年翻两番来的吧?”
“你来到这六朝烟水之地,可晓得江宁几多‘王江宁’?”
正是来自平民百姓的口口交誉,把我引领进一个新的人物画廊,结识了一位颇具时代风采的“王江宁”。
马路轶事
清晨,我迎着远天那一团鲜丽的酡红,穿过寂寂的小街,赶往郊外河畔去完成活动筋骨的必修课。
行至县府门前,一位生得佼秀的女清洁工歇下扫帚,微微笑着与我打招呼。她显然是早注意到我,且多少摸得一点底细。笑靥里深藏着一个谜,问我可认识后边那位大姐?
后边是位身个儿不高的中年妇女,戴着让飞扬的尘垢染成土灰色的口罩和工作帽。手里一把大扫帚一辆垃圾车,动作娴熟地边扫边撮,忙得手脚不停。待我看真切了,年轻的女清洁工方才眉眼里透着明显的自豪感,悄声告诉我:那是我们当今县令的胞姊,名叫陈桂香;已与大扫帚垃圾车相伴度过几年的岁月。
不知是我观念上出了毛病,还是我把当今世界看得过分暗淡了些,我总不肯轻信这种“马路轶闻”。及至上前细细考察过这名陈桂香者的一副眉眼长相,再拿当今县令陈大法的那副长相作过反复类比论证,方才消除戒意,开放“视听”。
那年,陈桂香随丈夫从东北调回本县,年纪已四十出头。对工作分配,大法有话在先:眼前县里待业青年远没分完,桂香分不到工作就算,要干就找个别人不愿干的地方干几年吧。赶巧县里筹建环卫所,他当即拍板,支持姐姐当上扫马路的清洁工。
扫马路,对当过多年工人的桂香姐倒没什么了不得,但在这样一种特殊环境里扫马路,她却多出一层心事。因此,上班好长一段时间,总远远避开县府大门,单扫大街东路那一段。大法察觉了,找到姐姐面前。没错,让他猜对了,姐姐正是怕在他县衙门前扫马路,给她当县长的弟弟丢面子,也怕不知根底的说他的闲话。
“嗬呀!怕什么?这能给我丢了什么?我当县长你扫马路一样光明正大!你只管去那边扫,扫到县政府门口有什么不好?好!……”大法说得爽朗而坦荡。
桂香姐放了心。每天清早,大扫帚挥着,府前街,十字口,一条大路扫到头。
这似乎缺少点人情味儿,手足情。其实,大法县长十分敬重他这唯一的胞姊。他也不会忘却姐姐的恩情。他们幼年丧父之后,正是大姐辅助母亲支撑着这个贫寒之家。
在最困难的年月,姐姐正是为支持他读书,背井离乡去了东北。最后,他来到姐姐面前,说了个极浅显又极深奥的道理:
“中国老百姓对我们这些人最不满意的是我们自身不清,自身不正。我们不能麻木不仁……”
也巧,这头事犹未了,那头事端又起。陈桂香的儿子,大法县长的外甥冯伟,化肥厂的修理工干腻了,“方便之门”走不通,便使出了绝招儿。趁大法县长出差在外的几天,悄悄办好调动手续,跳槽到某公司当上供销员。其侥幸心理是不难理解的:
这号事,木已成舟,任人尽知,只要你闭上半只眼睛,也就“眼不见为净”了。
然而谁知,大法县长的信息特灵,回得县来第二天,电话找到他,一声“无法无天”!接下来便是最后通牒:“立刻回原单位当你的修理工,否则将通知两边停发工资!”
有传闻说,为这联翩而至的“绝情”事,陈桂香怒火中烧,曾在大马路上挥着扫帚痛骂过她家的县长大人。但我当面问及,她都彻底否认,而且有如蒙受天大不白之冤那样难以容忍,急得话也不知该说哪句是好。
“你要有空,去看看陈仔,就不用再打听这个了。”
  非澹泊无以致远
陈仔何许人?县长夫人。
她是在劳动服务公司工作。我找到公司办公楼那天上午,她正一身汗淋淋的,抱个大拖把在拖那长长的水磨汀走廊。
她当的是工勤员。这职务乍听觉着陌生,等到在她烧开水的小屋子里坐下,听她把她的职权范围——扫地、打开水、倒痰盂、冲厕所、送信、拿报纸……如数家珍的讲过,我才恍然明白过来,就是部队里的勤务兵和通讯员。据说她在这个岗位上,已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整整干了四五年。
“这种活儿干得惯吗?”
“干得惯。什么活还不一样干?”
“这地方连奖金什么的,月收入有多少?”
“这里没奖金,七七八八都算上,去年以前一直是70多元,今年能拿100了。”
我不是拜金主义者。我之所以问这个,是因为由此而想到别的一些有关情节。人们告诉我,几年里,大法县长的一些同事、朋友、同级、下级,曾为陈仔找过各样门路,想为她安排个实惠的工作,能增加一点收入,改善一下家庭财政的拮据状况。大法不问情由怎样,动机如何,回答是同一言辞:“别再操这份心。她文化水平低,干这个就合适。不能硬塞到别处,叫她去吃照顾饭,拿亏心钱。为老婆孩子多捞点好处调动工作,这不叫以权谋私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
从平民百姓的口碑上获知,大法县长上有古稀老母,下有一双尚在读书的儿子,只靠两口子二百几十元的月薪,养活着五口之家,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清苦。多年来,终日是青菜萝卜当家,每周饭桌上只能有一次荤菜,供全家打打牙祭。入冬前,陈仔一次买上一两百斤红萝卜,腌制成萝卜干,全家老少一直吃到来年青菜萝卜上市。妻子瞧着大法年纪轻轻头发白了许多,心疼之下,俭省着每天给他煮上两个鸡蛋。大法推给母亲,母亲推给孙子,一个也吃不到他口里。
大儿子上高中了。路远,人家都骑自行车,他没有,只能每天坐在同学的车后座上让人家搭带着。老母亲在大法耳边念叨过多次,他总不当一回事:“小孩子跑跑路算什么?别把他惯坏唠!”要不是那回从人家车后座上摔下来,受伤缝了那么多针,恐怕现在也莫奢想骑上辆自行车。说来难以置信,堂堂一县之长,截至1988年8月底之前,家庭电器化水平的唯一体现者是一台14英寸黑白电视机。下半年说是彩电要涨价,孩子们呼声日高一日,两口子才不得不各借了点钱,买了台18英寸彩电,使家庭现代化向前跨进了一步。为此支付的代价是:家庭餐桌上刚刚突破一周开斋一餐的水平线,又直线回落;从工资袋里扣了半年有余,如今依然是个倒挂户。
一天晚上,我带着一个常人的困惑来到这位县长的官邸。他本人不在,其妻陈仔与年迈的老母接待了我。落座后,趁她们张罗烟茶的空儿,我约略打量过这座普通职工居民楼房中的普通居室:敝旧的老式沙发,敝旧的与清苦生活绝对和谐而统一的家具……清贫写在这个家庭的每一件陈设上。直面着这一切,我想到这位县长所执政的这个江宁县。有充分的资料与事实证明,自1984年后,即在他与该县县委书记陈宗林的任期内,全县生产总值每年均以30%上下的幅度扶摇直上;已在本年度内提前11年实现了2000年的翻两番。本县内每个普通农民的纯收入也不折不扣地翻了两番。我一时间心理失衡,不由思之悠悠,想到当今的时尚,当今讳莫如深的“横向”与“纵向”。我在想,如果这位七品县令改变一种姿态,改变一种道德观与价值观,这一切将是怎样一个模样?
然而,这里有一道天堑,有一座城池,有一条天险腊子口。
道德的城池
古人云:“穷居闹市无人识,富在深山有远亲。”有人说:如今,若把一个“富”字改作“权”字,也是得体的了。
七品之位未必显赫,然来钻这门洞坐这沙发者也堪谓摩肩接踵。
两年前的某个晚上,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妈妈走进这个门里,目光犹疑地上下打量着大法县长。
“县长……你还认识我吗?”
陈大法一看,急忙肃然立起,亲昵地叫了一声“魏阿姨”。上前搀扶老人坐下,恭恭敬敬忙着敬茶招待,问病问寒。
不久后的又一个晚上,老人带着她的独生女儿,二次走进这个门里。县长的称谓改成昔日喊惯了的“大法”。一声“大法,阿姨把你看错了”出口,已经老泪纵横。
时光已悠悠流逝了二十年。那时,还是个穷中学生的陈大法,患急症住进县城医院。那正是“文革”的动乱年月,又赶上农忙时节,寡居在农村的母亲无法进城照料他。他肚子痛得嗷嗷叫着在床上打滚,也叫不应个医生护士。正处于急难时刻,一位素昧平生的“母亲”来到他的病榻前,默默为他煎汤熬药,洗衣送饭,日夜守护着他,服侍着他。有谁记得,那双母亲的手多少次轻轻为他擦干泉涌的冷汗?有谁知道,那片慈母之情长所托献给你的是血肉?是肝胆?还是……最初,他只知道跟着人家叫她魏阿姨,出院前才知道,她是一名极普通极普通的工勤员。
如今,老人年老多病,告老还家。闻知当年的大法当了县长,便不揣冒昧寻找上门。自然地,一双浑沌的眸珠朝着大法县长呆望了许久,方才言语木讷地道出她之所求:她那位吃了一生粉笔灰的老伴已经故去,只剩下她寡母孤女相依为命,今年学医的女儿将毕业,希望能安排在身边,有个照应。
久于澹泊,多知危苦之事。这个素来不齿任何“后门”行径的陈大法,竟慨然应诺:“魏阿姨,你的要求是在情理之中的,你放心回去吧,我一定帮你去办。”就是这样一个魏阿姨,当女儿真的分到身边医院工作之后,她居然举债买来偌大一包谢礼,携其女儿送到大法县长的门上。
人民啊,我们的人民啊!
这能怪她吗?当事情还没办时,多少好心人的话已经灌满她的耳朵:
“如今办事不同以前,不能死心眼儿!”
“昨天归昨天,当官就变,有权就贪。”
大家都这么说,自己的女儿也这么说。
她终于信了,服了。但是,当那个晚上,大法县长像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夫妇俩提上那一大“包”,穿街走巷,原封给她送回来的时候,老人却又迷惘了,疑惑了。他自然是决意不肯。
“魏阿姨,你别糊涂了。我不管当了什么,还是那个大法,还是普通人,有普通人一样的良知和感情。你女儿当医生是为大家看病的,我当县长是为大家办事的,是一回事。”后头还有句刺耳的,“你这样做,不是把我们看成贪官污吏
了吗?”
大法县长连处理方案都给想好了:营养品老人自己留着补身体,其他贵重物品由他帮着去退货,钱不够还由他填补。
待老人真的明白过来,便愧悔交集,唏嘘出声了。那句听来平平常常想来撼人心魄的话,正是和着这样的眼泪发自心头的。
“阿姨把你看错了!……”
古有名训“官不打送礼的”,这陈大法偏是个违“情”悖“理”的角色。想来送几条烟,几瓶酒,几包什么玩艺儿,或许值不了几个钱。然而这道德的城池一旦失守,它的纵深处却是整个国家,整个儿的民族呵!所以,多一些拿棍棒的陈大法,是时代之需,国人之幸。
大地之子
陈大法来了;来跟我聊了场改革的甘苦。
这位年方42岁的县长,身高不过1.65米,反应快,言语快,睿智而练达,一派年轻人的勃勃生气。他不像个县长,不像个政府官员。他让人想到赤脚医生,教书匠,农机站的技术员;他毕业于农业学院本科,是个知识型、开拓型的县长。他平民意识强固,官本位意识淡弱,兴趣极为广泛。经济学,生态学,遗传工程,行为科学,小说选刊,报告文学,什么都喜欢,抓到手就读,就钻(幸运,连我这个知名度有限的笔者20年前几个作品的人物、情节都记得那么清楚)。干起来铺下身子没命地干,玩起来游泳、打球、跑马拉松扎进平民群里一起来。
这令我想到前不久,他在一个什么会上所作的自我剖白:“不管县长的模式是个什么样,得先承认我的性格,允许我的性格存在……”据说,说出这话的当时,曾有不少人觉得陌生,纳罕,惊奇得直打格愣。我倒是觉着来得洒脱,新鲜。
他究竟是怎样一种性格呢?他性格中的哪些方面需得以允许而方能存在呢?我问过该县机关一位熟悉大法县长的人。这位同志颇有些文学素养,他给我提供了一个性格与形象的载体。
就在上个月里,大法县长穿着他那身“一贯制”的低档料子破旧西装,一早搭上乡间的公共汽车。下车后,又是一二十里的徒步行军,串乡走村蹲田头,找着农民聊天。什么事呢:不久前县里开会部署了农业生产,制订了若干条发展农业的具体措施。他要直接找到作田的农民了解了解,那些措施有没有落到实处?分给农民的化肥、柴油有没有如期如数到手?夺取今年丰收有无把握?农民对政府还有什么要求?一天跑下来,转了三个乡四个行政村。情况不错,都落实得挺好,农民挺高兴。他也放下了心。但是,太阳落山前,他来到某村口,却让几个农民围住,向他诉起苦衷。说他们村搞不好,田里的活儿没心思干,丰收是纸上谈兵。往深里查问,原来毛病出在大队(行政村)书记身上,他挪用了村办企业的1.5万元,买了一辆什么车,只顾自个去跑运输赚钱了,哪还有心思管农业?陈大法细细查对过事实,当晚赶到乡政府,找到乡里领导。当头一声喝问:“问问他还干不干共产党了?告诉他,两条路由他选:立刻交出款子,作出检查;撤销职务,强令退款!”
好,一个活脱脱的陈大法!
我们一气聊到中午。是吃饭的时候了,他慨然一挥手:“走,我陪你吃一餐饭。”我以为又是惯例,趁谈正事的机会,邀我美餐一顿。走进招待所的小餐厅,我不胜诧异。还是我平常进餐的那个地方,餐桌上没有任何饮料之类,没有任何纸巾酒杯这些时兴玩艺儿。还是我那一贯制的两荤两素一汤。餐厅服务员给送上两碗米饭,他说了声“吃”,便雷厉风行吃开了。我直想笑。这确切些说,不是他请我吃喝什么,倒是他来帮忙分享我碗里的一份了。餐厅女服务员小姜或许看着寒碜,又端来一小盘显然是刚刚切好的鸭肝肫放在我们面前。这位县长,没作任何解释,顺手把它推到一边,让它靠边站了。
我正想笑,突然职业癖作崇,令我从细微处获得一点新奇感。这位县长竟然不认识县招待所小餐厅的这名女服务员。还是我这客人向他介绍过人家的姓氏,他才信口问了问人家来这里多久了,回答是两年。
这回我忍俊不住了,哈哈笑着同他们开了两句玩笑:“这个事实只能有两种解释:不是你县长来小餐厅‘深入’得太少,就是你们小餐厅的诸位太不善于拍马屁了。”
大家哄地笑了,几乎小餐厅的所有师傅服务员都畅意地笑了。这一张张笑脸上,书写着对我一语中的的回应,也书写着对他们这位澹泊廉洁的县长的褒奖。
此时,灵感鼓起我遐思的双翼。使我蓦然想到这个县的昨天与今天,想到他们创业改革的丰硕之果,想到他们已豪迈地宣告全县总产值已提前十一年实现了2000年的翻两番。诚然,若总结其经验,或许未必首提澹泊清廉,勤勉奉公这一条。但是,绝不可小视这一条!
走出门来,我在无声地问着莽莽苍穹:倘使经济改革的硕果与貌以可亲的腐败结伴而至,那将意味着什么?苍穹紧闭上了眼睛。
只有诗人“王江宁”那七言绝句铮铮在耳:
“洛阳亲友如相问,
一片冰心在玉壶。”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

  不朽
  徐柏容
船到阳朔,那桃源幽境、九马画山,全都消失在山岚迷蒙中了。仿佛忽然从如梦如幻的缥渺仙境,失落在尘寰世间:卖各种杂什的小摊,栉比鳞次,密布江干,一似坠入漓江的点点繁星。
我却还沉溺于追逐那随流水远去的梦,像老者刻骨思念儿时的嬉戏。穿过人丛就如穿越时间,急匆匆地奔向月亮山去。
从没有去过月亮山,也不知道为什么叫月亮山。也许像桂林穿山那样,有个如满月般的透山空洞?却没想到,那不是满月,而是一个半月。另一半隐没在不知何处,就像我们的前半生也不知失落在何处一样。半月真是高悬在半空,高悬在浓荫的山翠中。令人不禁想起白居易的诗:“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照波心一颗珠。”虽然这里没有潋滟湖光。我们不能乘太空船登月球,又何妨凭万能的双腿去摘这高悬的山月呢!攀登吧,攀登,累了,汗湿衣衫了,抬头仰望,山月似乎近在咫尺了。好,鼓鼓劲,再攀登!半天,腿软了,衣衫湿透了,再仰望,山月依然还那么远……
希望,总是这样诱人的吧?
倘若以为诱人的都是欺骗,你停下脚步,或者竟然返身下山,那你才真是被欺骗了。
还是铁下摘月的心,追求、攀登,追求、攀登吧!最终不是总会登临那希望的七彩如虹的拱门么!
是的,从山下看去的那半轮山月,如今看来却似虹彩的拱门了。只是这是永不消失的虹彩,给每个不懈的摘月者招展希望……
山月还不是月亮山的顶峰。穿过拱门,再攀登吧。前有危峰,下有绝崖,高不可仰,深不可测。那就是碧落黄泉吗?在七彩虹门的彼端,时间、空间都失落了吗?
不,一凌绝顶,丛山俱小。山月的虹门,也不知何在了。这岂不是天外有天?四望无碍,层峦叠嶂,如波如浪,众青倾泻,起伏奔腾。一似列队俯首礼拜。是对山月吗?抑或是对摘取山月的勇者?
众山小了,山下的田畴房舍,更其小了。清流依山,如少女鬓际的青罗发带。发带旁还缀着一簇翠绿:如玉,如茵,如山岚,如翠羽……是簪花吗?又何来如此硕大的簪花?
还是下山寻觅这迷人的簪花吧。再出月亮门,拾阶而降,“山月随人归”,追随着我的每一步武。
呵,哪是什么簪花!我找到了:那是一株大榕树。
人们说它已经有一千三百多岁了。我不知彼时我在何方。只见它树干生树枝,树枝生气根,浓荫披覆,郁郁苍苍。它并不昂首睥睨,黛色参天,却是襟怀坦白,碧海阔澄。一根横出的支干,远远伸展,犹如一座独木旱桥。
这大地的花朵、大地的女儿呵,它不是向往于直干云霄,而只是钟情于泥土大地:它拥抱大地,深深而且广袤地植根于大地。你看:在树干外几十米处,还有根茎探出地面。这千年古榕呵,可是想和那万年山月,“摅怀归之蓄念”,“落其华而收其实”?
可是,山月为青山遮断了。也许正因为这样,树根总在执著地探寻又探寻,不肯失去信心?平畴沃野,水流潺潺。人们告诉我,那条青罗发带,原来名叫金宝河。河对岸,孤峰危峙,石色斑斓。山腹之间,有洞透穿。“月照波心一颗珠”的月亮山山月倒影,原来在这里和千年古榕悄悄相会呵。
是呵,千年古榕万年月,都是祖国大地的儿女,它们到处都可以相会。“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它们才是时间磨不蚀、空间阻不断的,它们都是不朽的。
我崇仰那绝尘高标的山月,崇仰它的“月色更添春色好”;我也崇敬这拥抱大地的古榕,崇敬它的“不逐狂风起浪心”。
千年古榕万年月:千年长青,万载流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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