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0月18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国庆报告文学征文

太阳神的后裔
邵文海
这是极其惨烈且又极其壮丽的一幕——一颗熊熊的太阳突然自高天坠下,坠下……最后,轰然一声撞落在大地上。顷刻之间,不幸的太阳消失了,只留下一片溅落的残屑。
于是,这一天便成了中华民族永久的忌日;
于是,中华民族便世代相传着这样一个悲壮的故事:太阳神炎帝之死。
太阳神玉碎了,那残屑呢?
慢慢地,历史的尘灰覆掩了一切。
1
千阳,这个名字使人产生奇丽的幻觉——一千颗炫目的太阳在闪烁,在燃烧。
然而,这个位于陕西西部的小县的现实却并不像幻境那样充满诗意。开天劈地的盘古,挥动着他的巨斧,从东到西劈出一条富饶的秦川。眼看就要到这里了,眼看只隔一道山岭了,神斧突然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力量。
于是,这里依然是山的领地。东有雍山,北有千山,西南有陇山。山,像沉重的枷锁,几千年来,一直禁锢着这里飞升的希望。
历史衍进到20世纪80年代中叶,1985年11月3日,12名共产党员悄悄来到这里。他们是由陕西省委宣传部和省新闻出版局干部组成的省委扶贫工作队,领队的是省委宣传部和省新闻出版局的负责人。他们是来协助原在这里开展工作的共产党人搞脱贫致富的。
车过千阳岭,底下是一幅令人百感交集的图景:山上少林,地下少矿,环顾四野,只有一片褐黄的贫困。
“一定要干出一番事业!一定扎扎实实地为山区人民办点事!”
不过,这些豪言壮语,并不能完全掩没他们心底的虚空。谁都知道,他们来自两个“清水衙门”,没钱没物没技术,扶贫,怎么个扶法?
听取情况介绍,翻阅县志,调查访问,分头蹲点,宣讲文件,登台授课。这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又是茫然的。谁也难以预料,他们将扶出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帮助县上制订“保姆战略”,协助抓企业管理,为水泥厂扩建工程联系200万元贷款,帮助快餐食品厂打入西安市场,甚至为困难户捐献钱粮衣物。一切都在逐步进行。
该干的都干了,能干的都干了,但总缺点什么。
也许是偶然,也许是必然,在柿沟乡蹲点的曹惠聪忽然在这山沟里发现了隐隐的光亮。他轻轻刨开历史的积尘,哦,那是一粒粒令人目眩的太阳:金灿灿,光闪闪。
那是当地妇女的绣品。红布片,像太阳的火焰;金丝线,像太阳的光芒。绣品上常见的太阳图案,更在人们眼前展开一个灿烂的世界。
小曹陶醉了。
可是,多少年来,太阳却在白白地燃烧。纯朴的千阳人最多只用它来馈赠亲友。能不能用它来照亮千阳人的生活呢?
千阳县民间工艺美术发展史上应当写上这一笔:1986年元月,省委扶贫工作队队员曹惠聪携着千阳工艺品,首次进入西安试销。
春节前是旅游淡季,但省博物馆内外十分热闹。这一天,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走着一位戴眼镜的青年,他个头不高,文静,腼腆,手里提着两个纸箱。
他就是回来休假的小曹。
小曹有了新发现,便开始往这方面动脑筋。当地一位30多岁的女共产党员徐有姐心灵手巧,敢闯敢干,他便鼓励她带个头。
现在,他正提着徐有姐精湛的手艺,也提着她的信赖和柿沟人的期望前来探路。
博物馆外有一个旅游服务部,摆着不少工艺品,小曹首先找到他们要求收购。他们看了看货,比玻璃柜上摆的好得多,价钱却压得很低,而且只代销。
小曹又把纸箱提到一位专卖旅游纪念品的老太太摊子跟前。精明的老太太照样压价代销。
就这样回去给柿沟人交待吗?
小曹犹豫了一会儿,干脆摆起地摊。“不信好东西没人要。”
那边走来两位外宾,看样子是夫妇。他们被虎头童鞋迷住了,叽哩咕噜说了好一阵。没想到,头一笔生意竟是“国际贸易”。外宾拿着虎头鞋满意地走了,又围上一群人,一连成交了四五件。这时,刚才那位精明的老太太扑了上来,把东西一揽:“我全要了,现钱。”
货款带回柿沟,实在的山里人顿时来了兴趣。别看只卖了六七十块钱,是个好兆头哩!
2
1986年7月的一天,一辆小车冒着酷暑驶过千阳岭。
来人是一位胖墩墩的老同志。他就是民间工艺美术专家靳子林。他应邀前来考察,论证千阳民间工艺美术。
他正在研究“民俗民艺考古”理论,工作队负责人刘成章、雷涛星夜登门,一听他们对千阳工艺美术的描绘,他立即掂出了其中的分量。
靳子林一头扎进千阳民间工艺美术作品,那里面有马烈梅精美的香袋、杨烈秀的鬼怪剪纸,有陈凤姐的蝴蝶荷包、吕让果的猫头挂片……一件件,都带有鲜明的原始图腾的意趣和特点,都带有仰韶文化的遗痕。
他又钻进了历史文献和地方志中。史志中有这样的记载:炎帝生于千阳南80里处的蒙峪,因尝“火焰子”殁于蒙峪后的天台山;周兴于千阳东百余里处的周原;秦祖先曾经牧马于千河川……
他又埋头于千阳县出土的仰韶时代的红陶罐残片中。陶片上的图纹与千阳民间工艺美术作品上的图饰十分相似:锯齿纹,太阳网格纹,鱼纹,蛙纹,波浪纹……千阳民间美术语言的内涵和新石器时代彩陶语言的内涵,有着共同的丰富性、规律性和一致性。
一个遥远的图景在他的眼前渐渐走近,渐渐清晰——
雪后初晴,整个氏族的人们一齐冲出洞穴,齐刷刷地匍匐在刚刚钻出阴云的太阳下。接着,他们又顶着太阳发狂地跳起舞来。那些勇猛的,剽悍的,用兽皮围着腰部的,手执石斧和弓箭的男人在跳;那些勤劳的,戴着兽牙项链的,使用骨针的女人也在跳。他们一边跳,一边发出旷野一样的呐喊与歌声,在苍茫的天穹回荡……
他的心颤抖了。他把几十年的心血花在民间美术上,也许,今生最重大的发现将在这里问世。
终于,他站起来,激动地宣布:这是太阳神炎帝氏族文化的沉积!
“陕西有两个重要文化,一个是陕北的黄帝氏族文化,一个是宝鸡一带的炎帝氏族文化。以太阳崇拜为特点的炎帝氏族文化的发祥地就在宝鸡一带,这里可能是炎帝文化的源头。”靳子林给省委工作队的队员们讲着。
工作队员们喜出望外。
“文物有地上文物和地下文物之分,民间工艺美术就是地上文物。进入千阳县,就像进了一个很大的历史博物馆,每一张剪纸,每一幅刺绣都向我们说明了年代,证明这里是炎帝氏族文化。”他给千阳县的干部们讲着。
千阳县的干部们雀跃欢呼。
“中华民族妇女对中国文化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对人类文明也作出了重大贡献。千阳的艺术是我们老祖先留下来的宝贝,咱们都是太阳神的后裔,要把它发扬光大。”他给千阳近百名女艺人作报告时如此这般。
女艺人们欣喜若狂。
3
在信息年代,新颖的词汇层出不穷。1986年9月,西安美院工艺系的工作会上,蹦出了一个崭新的名词——文化扶贫。
这月中旬,在省委宣传部专门召开的千阳民间艺术座谈会后,西安美院工艺系的28名教师,应省工作队之邀,在系主任樊文江教授带领下来到了千阳。他们的任务是探求文化扶贫之路。
偏僻的千阳,从未一次来过这么多专家。小城轰动了。
这就是千阳民间工艺美术,粗犷明朗,古朴浑厚,既不同于陕北洛川的整体大气,也不同于邻县凤翔的修饰多彩。它是那样富有个性,独具特色,一件件,都可以追溯到远古。
远古的回声在这里轰响,这回声,使这些在民间艺术之海里沉浮多年的专家们也惊叹不止。
同时,他们的心也是沉重的。他们比谁都清楚,民间艺术的纯正恰恰是以封闭和落后这个巨大的代价换来的。
一位副教授这样写道:“由于地域、自然、人文的种种缘故,千阳的经济是封闭型的,传统审美观念也是封闭型的,因而不少工艺品截至目前仍较多地保留着古代民间艺术的痕迹。”
因为封闭,灿烂的太阳神文化才在这里躲过了外来文化和宫廷文化的“侵袭”和“污染”。当太阳的残屑在有的地方熄灭于外来文化的风暴时,这里却隐埋下了它的火种。
也正因为封闭,千阳才没有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躲过了经济、文化发展浪潮的冲击,落伍于社会前进的队列。
历史的风沙在千阳岭的岩壁上,冲刷出一幅残酷的图景:千阳人为中华民族保存了灿烂的千阳民间工艺美术,但也为自己保存了长期的贫穷和落后。
如何在继续挖掘、继承、保护的同时,把千阳工艺引进现代生活中来,使之具有生产规模,成为脱贫致富的一条途径呢?如何既保持民间艺术的原有特色,而又注入现代意识,使之和时代同步呢?年过花甲的工艺系主任樊文江教授一连几天都在与工作队同志商讨这个问题。
于是,“千艺行动”——又一个迸发着时代之光的新创词汇诞生了。
于是,在陈启南院长和刘文西副院长的大力支持下,他把两个班的学生拉到千阳,一方面进行现场教学,一方面与工作队一起对民间艺人培训,并帮助他们创制新作——“千艺行动”开始了。
4
一根根针牵着金丝翻飞,忽上忽下,令人眼花缭乱。忽然,那金丝线上竟串满了金币。金光闪闪的金币,叮当作响的金币……
这当然是个梦幻。这个梦幻的拥有者是千阳县南寨乡乡长李景峰。
他是一个农民般朴实的干部,有一颗与农民相通的心,也有为农民谋利益的气魄和热肠。
此时,“千艺行动”的序幕已在千阳拉开,主战场就在南寨。他和他的同事,乡党委书记阎拴太是“千艺行动”最积极的响应者和支持者。
民间工艺不需要大的投资,只要有针有线,坐在炕头上就可以干。不怕紧缩银根,风险少,见效快,更重要的是家家户户可以直接获利……他越想越美,摸着刮得发青的下巴乐了。那个近乎荒诞的梦幻一直萦绕脑际。
“一根针,一根线,要穿起千家万户的钱串串。”当他用这生动形象的语言,给1000多名村民代表传达了他的梦幻后,村民代表会顿时化作一片梦幻之海。
针线穿起的,还有这样一些动人的事迹——
乡上率先创办了“千阳县民间工艺美术公司”。公司在省工作队和美院李文忠老师支持下,
“练精兵,搞精品”。现在,“精兵”已达1500多人,“绣女之乡”遐迩闻名。
按照规划,他们从一开始就按村,按组向专业化发展。有的村擅长做壁挂,有的村擅长做五毒马夹,有的擅长绣龙绣凤,恰似工厂的车间,医院的科室。一有订货,即按专长分派,有条不紊。
公司办有一个工艺美术品展览,乡上每逢大小会议,参观这个展览都是会议的一项重要内容。
乡村干部把民间艺人作为联系户,专人负责,帮助这些“致富的带头人”和“艺术的传播者”解除后顾之忧。
张玉姐,这位年近五旬的农村妇女,有一手剪纸绝技。乡上把她列为重点艺人,把她的剪纸视作拳头产品。她家院子窄小,居住困难,乡上优先给她批了院基;她身体孱弱,乡上补助她50元,民政干事一直送到家里。1987年年初,她和吕让果又一道被选为县人大代表,参议全县大政。
这一切,都因为南寨上空飘浮着一个令人神往的梦幻。
5
就在“千艺行动”开始的同时,陕西省委的第二期扶贫工作队一行16人也来到了千阳。
那时的太阳,刚从历史的积尘中刨出,它的光芒尚未突出四围的山岭。于是,《巧剪春花沁土香》、《千阳绣女徐有姐》、《千阳春色美》等一篇篇报道,先后在《人民日报》、《陕西日报》、《支部生活》等报刊上刊出了;一本几万字的《千阳民间美术资料汇编》很快征集、编纂完成了;他们联系省电视台拍摄的千阳工艺专题片播放了。
终于,千阳民间工艺美术在外界开始有了一些名气。特别是副队长韩学润采写的记叙剪纸女艺人张玉姐的文章《巧剪春花沁土香》在《人民日报》上刊载后,连老山前线战士都投书千阳,渴望得到一帧张玉姐的剪纸。很快,阴暗、潮湿、低矮的猫耳洞里,也腾起了来自千河畔的太阳。
西安宾馆。这里外宾客流量大,堪称一块宝地。一直在南寨乡蹲点的省工作队副队长韩学润,带领着南寨乡刚成立的民间工艺美术公司,机敏地踏进了这个豪华的门厅。他们摆开阵势,要在这里直接向外宾销售。
为了不“砸锅”,他们使出了浑身解数:为让外宾看懂介绍千阳民间工艺美术的电视片,他们把片子说明词译成英语,用录音机同步播放;队员杨永安请来会外语的爱人李莉站柜台,与外宾会话;韩学润拉来爱好美术的儿子设计了一个3米多高的大广告竖在宾馆门外。
展销开始了,韩学润的小笔记本也开始忙碌了。一位泰国人购了一件“双鱼摆莲”壁挂,他在本子上记着;一位日本老太太购了50只小布虎,他在本子上记着;两位英国人在柜台前指指点点一番后离去,他也在本子上记着。
10天,展销结束,售额2万,其中一半是外汇,可谓大获全胜。
这时,韩学润的小笔记本也终于得出了最后的结果:对日本和东南亚人销路最好,北美次之,除法国外西欧较差;外国妇女、儿童和艺术家最喜爱;日本人喜欢素净,阿拉伯人喜欢绿色……
千阳人又获得了一份极宝贵的外销指导资料。
现在,千阳民间工艺美术品已通过各种渠道打入国际市场,影响越来越大。据估算,千阳全县已有几千名妇女或长年或季节性地从事民间工艺美术,全县现在一年可获得约30万元的纯收入。最多者每年可收入一二千元。
区区30万元,对于一个有着11万人口的县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数字,远谈不上彻底脱贫致富。
但是,它毕竟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开端。对于夜晚来说,黎明当然有着非凡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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