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副刊)
专栏：国庆报告文学征文
这里没有高墙电网
——一个劳改大队长的故事
马向民
监狱、劳改队，是一对关押罪恶惩罚罪恶的孪生兄弟。不论是守法者还是造孽者，只要闻其名或观其形，脑海中定会闪现出高墙、电网和荷枪实弹的武警。
据说一些发达国家的监狱和劳改队，更是令人望而生畏。美国的州监狱，分为最高警戒、中等警戒和最低警戒。联邦德国监狱实行六级警戒。监狱除设有高墙、电网和武警看押外，还设有闭路电视遥控指挥监视，每个看押犯人的警察都备有步话机和警犬，犯人任何违反监狱规则的行为，都逃不出警察的视野。
尽管各国监狱如此戒备森严，力求迫使犯人在服刑期内服法改造，但是各国的炸狱、越狱、自杀和报复警察、报复家属及子女事件仍屡有发生。据英国统计，每年逃跑的犯人就占在押人数的1.5％。
在中国960万平方公里的东北部边陲一块不足两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却出现了一个罕见的劳改队。这里没有高墙，没有电网，也没有武警看押，只是象征性地在监舍房前屋后插了几十块写有“警戒线”字样的小牌牌，与其说它是警戒线，倒不如说它像农民承包责任田里的地界标记。
奇迹！正是这样一所特殊劳改队，关押的几百号形形色色的男性犯人，竟能连续三个春夏秋冬，一千多个夜与昼，没有一个潜逃的，也没有一个自杀的。
奇迹！国家要求改造后的释放人员重新犯罪率不得超过3％，而在四大队释放的劳改人员重新犯罪率只占0.5％。
又是奇迹！在四大队改造过的劳教人员中，释放后竟有高达80％的同管教人员建立了一种特殊的感情。有的释放人员长时见不到大队长王洪武，竟掏出四张“大团结”租车到远离市区的劳改队专程拜访久别的恩师。一个曾因偷牛被判刑的青年，释放后，听说队里缺公牛，自己在市场买了一头良种公牛，头顶炎炎烈日赶着牛步行上百里送到劳改队……
听了四大队传奇般的故事，人们感到不可思议。
的确，在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中要想改造好这些天王老子都不怕的囚犯，谈何容易？建队初期的四大队，犯人还不到百人，却被搅得鸡犬不宁，四邻不安。原来的负责人尽管是严管严罚，可这些老犯人在这特定环境中，仍如鱼得水，如鸟入林一般。白天还在发誓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到了夜间却成了“爬山虎”、“钻山豹”，跑的跑，逃的逃。有的窜入附近乡村偷鸡、摸鸭、打狗，无恶不作。当地受害群众纷纷联名上访告状。一向是改造犯人，保护人民的司法机关却陷入了被告境地。
1984年秋，刚刚进入而立之年的王洪武奉命去接管四大队这个乱摊子。
王洪武上任后，一头扎进犯人中间开展思想摸底调查。这一招出乎犯人们的意料之外，他们满以为新官上任定会烧上三把火，大灭他们的威风。
王洪武自有他的办法，他通过一番思想摸底调查，终于弄清了影响犯人改造的“四大因素”。一般犯人入狱后，普遍担心的是怕妻子离婚，子女无人照料，家中老人无人供养，忧虑自己出狱之后的生活出路。这些因素都直接牵动着每个犯人的七情六欲，连接着每个犯人的五脏六腑。于是他针对这些因素，先给自己制定了一套教育改造方针：思想帮教有的放矢；因人施教因家制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解决问题全心全意；抓住关键选准良机；挽救重点感化全体。
于是，发生了下面这几个小故事。
破镜重圆
每到家属接见日，劳改队里异常热闹，犯人们都提前洗漱得干干净净，期待亲人的到来。那是1985年初的一个接见日，盗窃犯Y见妻子已来队，喜出望外。要不是有监规纪律，他恨不能一把搂住妻子。是理智使他将那已伸出的一双大手又轻轻地收拢回来。
妻子默默地坐了一会之后，却咬了咬嘴唇说：“我已将离婚申诉书交到了当地法院，今天我们是最后一次见面，明天我就领着孩子回山东老家。”
Y那兴奋的目光顿时变得冷酷无情：“离就离，算个屁，老子出狱后再找个大姑娘！”
妻子含泪离开了大队，Y眼巴巴地望着妻子的背影，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
王洪武闻声赶到监舍，一问便知是Y因妻子提出离婚在哭喊。
“你不是同意离婚吗，怎么又反悔了？”
Y用双手抹了两把泪水，悲悲切切地说：“队长，当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要说不同意离婚，那显得我小子多没骨气呀，可我心里确实不能没有她，若是离开她，将来我可咋办呢？”
原来，这对夫妇感情基础确实很好，两人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婚后更是恩恩爱爱，如胶似漆。只是因为Y误入歧途之后，妻子感到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加上婆母娘的刁难歧视，才迫使她不得已选择了这条绝情之路。
王洪武了解到这一情况后，觉得他们夫妻感情基础越好，对Y的打击就越大，如果不处理好这个问题，不但会影响Y的改造，也可能会出现不良后果。他回到办公室后，在Y的副本档案中查到了女方有一位哥哥在山东某市某中学当教师，便冒昧地写了这样一封信：
G老师：您好！……
你我都是从事教育工作的。您是为祖国培育一棵棵幼苗、新苗和栋梁之材的，而我们的教育对象却是拯救那些发育畸型，即将涸干坏死的一棵棵歪脖树。我们的工作不仅需要得到全社会的支持和重视，更需要得到失足者亲友们的热情关怀和帮助，使他们早日走向新岸。因此，我诚恳地希望您能协助我们做好您妹妹妹夫的调解工作，使他们重归于好，我代表全体干警不胜感谢！
王洪武这招还真灵。信发出后，大约十来天的光景，他就接到了一封来自G老师的复信。信的内容是说他正在做其妹妹的思想工作，尽量争取做通。
王洪武反复看了几遍，对这“争取”二字，既高兴又忧虑。争取是有成功的可能，也有失败的可能。为促使事情成功，他又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感谢信。信的内容是表扬G老师如何为人师表，帮助劳改队做其妹妹的调解工作。同时也对学校领导能培育出这样的好教师给予了高度评价。
第二封信发出后，事隔半个月，Y的妻子果然带着孩子从千里迢迢的山东赶来四大队。她先来到王洪武办公室，从兜里掏出山东特产大红枣和苹果激动地说：“王队长，感谢您对我们的关心，我要向我丈夫当面承认自己的错误。”
破镜重圆了。当Y得知妻子能回到自己的身边是王队长帮助做的工作时，更是激动不已：“王队长，是您给了我这绝望之人的第二次生命，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呀！”
绝处逢生
在监狱、劳改队中的形形色色犯人中，人们最讨厌的罪名是强奸罪和流氓罪。
56岁的C，就是一时兽性发作，犯了那种见不得人，说不出口的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7年。老伴和儿女们对一家之长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深恶痛绝。自从他入狱后，全家人已把他开除“家籍”。
1987年8月份，C已经服刑了3年零8个月，家里音信皆无。每当到了家属接见日时，他总是像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期待家人的到来。可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却没有盼来一个亲人。每当他看到别人的妻子、儿女们来探监时，他常常是躲避在无人之处流着悔恨、伤心、绝望的泪水。
一天，C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豆腐房里的卤粉，哀声叹气地自言自语说：“嗨，我犯这罪可真缺德呀，改造快4年了，老伴和儿女们谁都不来看我一眼，就是将来刑满释放那天，老伴和儿女们也不会要我了，我这样的人活着还有啥意思呢？莫不如趁早一死了之。”
C的绝望哀叹，很快传到了王洪武的耳边。他决定要亲自前往C家去做全家人的转化工作。
1987年的8月下旬，鸡西大地遭受了百年不遇的山洪灾害，洪水冲断了通往市区的唯一交通要道，全队已同外界失去了联系。
王洪武带领一名中队长，套上一辆马车，副大队长又派了两名水性较好的“保镖”护送过河。河水太大了，平日干涸无源的小溪，已汇成汪洋大海一般。王洪武急中生智，他卸下一匹马，把一条上百米长的绳索一头套在马脖子上，一头让干警拽着，挥起鞭子“叭叭”几鞭，把马打向对岸，他像抢渡大渡河一样，扯着绳索游到对岸，在场的人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王洪武刚刚过河不到半小时，附近的一名马场职工就在他过河的位置被洪水夺去了性命。王洪武听后真有些后怕，为了一个劳改犯自己险些送掉性命。
来到C家，王洪武望着屋内的一位小伙子问：“C是你什么人？”“是、是、是我爹呀。”
“你还有爹吗？”“有，有爹呀……”小伙子一时不知所措。
“你有爹为什么不去看他？你爹判刑已经快4年了，可你们全家老少没有一个人去看望。党和政府都在积极挽救他，而你们当亲人的却一点儿女情，夫妻爱都没有。你爹深知自己做了对不住全家人的事，感到无脸见人，你们又不要他，使他感到绝望，整天想要死。”
王洪武越说越气愤，他望着C的老伴说：“孩子们不谅解他，你这老夫老妻也如此绝情？”
王洪武这一阵连珠炮式的数落批评，使母子痛哭流涕。
“我们明天一定去。”“不，河水太大过不去，等过几天再去吧。”
果然，C的老伴、儿子、女儿租了一台小四轮，走了170里路，满载着儿女情，夫妻爱来到了四大队。夫妻相见，默默无语两眼泪。“你在这安心改造吧，以后每月接见日我们都来看你，我们娘儿几个都盼望你早日回家……”
他带走了一片真情
Q是一只外地落入鸡西法网的小“野鹰”。他从入狱后就产生了一种孤独感，总担心当地囚犯们歧视他，多次预谋寻机潜逃。
王洪武发现这一苗头之后，在生活上对Q处处特殊关心照顾。队里在各季节发放囚服时，内衣内裤都是由犯人自己解决。当地犯人每到家属接见日时，都把自备衣物和用品及时送到亲人手里，而Q却无人过问，常年穿着空荡荡的囚服。王洪武发现以后，从内衣内裤到棉鞋单鞋一包到底。有时Q生病，他亲手把病号饭端到床前。
1985年春节，是Q入狱后的第一个节日，他这位自幼逢年过节都没离开过父母的小青年，看到别人父母、妻子、儿女提着大包小兜送来了美味佳肴，自己默默地躲在墙角下哭了。
王洪武发现这一情景，不免心里也有点酸溜溜的。他马上从兜里掏出10元钱到商店去买两瓶水果罐头，回来走到Q身旁说：“你虽然远离父母，新春佳节亲人们不能来看你，这点东西是我代表你的亲人为你买的，拿去吃吧。”
Q双手捧着队长送给的东西，泪水夺眶而出：“王队长，我入狱后，失去了父爱和母爱，可您就像我的亲人一样关怀我，您就是我的再生之父！”说着跪下双膝要给王洪武磕头，被王洪武一把拉起。
精诚所致，金石为开。1987年Q结束了囚犯生活。释放那天，他来到王洪武办公室告别。王洪武发现他的兜子里装着沉重的东西，用手一摸，里边装着两瓶罐头。
“这么远的路程还带两瓶罐头干什么，也不嫌沉？”
“王队长，这是您给我买的那两瓶水果罐头，现在我把它带回家去，珍藏在身边，做为永久性的纪念，每当我看到它的时候，就会想到您！”
浪子回头
劳改、民政、劳动是几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部门。一般人没有就业门路或家庭生活困难，都去找劳动局和民政局去寻求谋生之路。在四大队毕业的特殊学员却把劳改队视为自己的“娘家”。
王洪武做为“娘家人”的总代表，不管是在家的“女儿”有困难，还是已出嫁的“女儿”有什么危难之处，他都尽全力以助。
A曾因盗窃，在四大队改造过3年。1987年3月被释放后，满心想弃旧图新，开始自食其力的生活，可是当他一进家门，却心灰意冷。家里房子面临倒塌，米袋子空空如也，村里分的承包责任田没有他一垅，兜里又分文皆无。他又仰天长叹地绝望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人穷志短，A在求借无门中又想到了重操旧业。可他几次刚要伸出罪恶的手，眼前就浮现了王队长的形象，使他下不得手。
妻子又为他想出个办法：“你不是说你们王队长帮助不少人解决了生活困难吗，能不能找找他帮咱想个办法？”
夫妻俩连买张车票的钱都没有，步行了80多里路来到了四大队。
王洪武见A带着妻子来队，高兴地问：“回去后你们生活得挺好吧？”“王队长，我回去逼得没路，几次想偷，但总觉得您在我身边，下不得手，所以才来找您帮我想个办法。”
王洪武听了哈哈一阵大笑：“我得感谢你呀！”A莫名其妙地问：“王队长，您这话？……”“就凭你没继续犯罪这一点，我既得感谢你，又得想法帮你解决困难。好吧，下周你来听信。”
次日，王洪武同副大队长魏本学一同来到了鸡东县兴农乡奋斗村，找到了老相识的村长说明了来意。经过一番软磨硬泡，村长终于勉强答应说：“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他表现不好，我们就马上赶他走。”
A迁到奋斗村后，利用在劳改队期间学到的木工手艺，给村民们做木工活，对贫困户少收费，生活条件好的合理收费，很快赢得了乡亲们的信任。一次村里一村民家突然失火，A奋不顾身地冒着生命危险在浓烟烈火冲上房顶。他刚刚上到房上，在慌忙中一脚踩在了一棵即将烧断的房架上，从房上摔了下来，脸划破了，扭伤了脚，他不顾伤痛又二次爬上房顶，叫乡亲们将被褥用水浸湿，盖住了火头，使大火迅速被扑灭了。失火这家一位老太太扯着A的手感激地说：“孩子，要不是你，这火不知要毁多少家呀！”
三年来，王洪武在这所特殊劳改队用心血和汗水挽救了一颗颗受伤的灵魂，一个个不幸的家庭，不但赢得了人民的赞颂，也得到了国家司法部门的充分肯定。龙年伊始，黑龙江省司法厅首届表彰奖励司法干警大会上，王洪武——这位犯人的严师、“良医”、益友，荣立了一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