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0月15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国庆报告文学征文

这里是特殊的战场
徐迟
在国庆40周年前夕,我到武汉钢铁公司,想去看看它建厂以来30多年来的变化。记得我1954年第一次去大冶,矿山甫在勘探,武钢的厂址尚未选定;1955年第二次去,青山开始推土平地。1956年热电厂拔地而起;1958年高炉出铁;1959年第一炉钢出钢。30年后,1989年已弄不清楚第几次来了,我看到了何等样的变化呵!
武汉钢铁公司第一炼钢厂(以下简称“一炼钢”)厂长徐秉新和原任的厂宣传部长姚传洪,陪着诗人李声明和我一行四人,走上了一条高架的、桥形的、长长的走廊。
登高而北望兮,见苍茫穹窿间,雄峙着四只奇特如立体型的雕塑的高炉和它们的高耸的烟囱。而烧结厂和一个更高的烟囱,就挺立在它们东面。却没有滚滚的浓烟了,只有一缕缕轻尘袅袅。使我一下子想起了开国之初,我在鞍钢,但见铁西区上空乌云弥漫,以为大雨将至,似乎顷刻间即将激发出电闪雷震,我赶快躲避在一个屋檐下。其实,这不过是从炼焦的焦炉、炼铁的高炉、炼钢的平炉和烧结厂等厂子的烟囱里喷出来的腾腾烟雾。现在是80年代最后的一年了,我们建国已40周年。
“文革”的时候,说是要砸烂武汉,就得砸烂武钢;要砸烂武钢,就得砸烂一炼钢。结果是所有的炼钢炉子,都不能生产,竟然全部停产,只能保温。烟囱不冒烟,“飞鸟在平炉烟囱上作了窝”。而现在,却又要尽量的“少”出烟了。现在的烟囱确实只出非常之少的烟,烟都被吸进吸尘设备里去了。有朝一日,当技术更加突飞猛进时,将来的烟囱是要被拔掉的。
我转过身来,俯看长廊的另一面。南面铺开了另一幅壮美景色的巨大画面。鸟瞰之下的景色之美,着实使我吃惊。一幅瑰丽的图象,平铺在一条深邃的长条子的车间地面上!虽然眼花缭乱,却又柳暗花明,越看越清爽起来,而且越看越发的美丽。
这长条车间似在浓荫下的暗黑之中。有指示红灯以及强烈光照,忽在这儿忽在那儿闪射出光亮的形体往返来去。下面一列列的列车,上面一个个的天车。它们上上下下的吊的、装的、浇注的、拖拉的,各种各样的大罐和锭模,进行着紧张、热烈的劳动。人影闪闪,但人并不多,只是身手矫健,动作灵活。
“这是铸锭车间,”姚传洪说。忽然他手指着远方欢呼,“呵,你看,七号平炉开始出钢了。”说话间,铸锭车间染上了更强的光芒,传来了更巨大的音响。
多么好看、干净、图案形的车间呵!
多么罕见的构图,抓人心弦的色彩呵!
我真不相信面前那苍茫一片,过去似乎永远收拾不干净,走进去时常走不通。各种巨大钢水罐、钢渣罐、正在烤热和已经烤热的大空罐和数以百计的钢锭模子,经脱模、整模、冷模处理,它们已像列队出征的士兵一样,全副武装好,随时准备或正在迎接钢水烈焰的洗礼,它们都站在自己的岗位上。在这上面,正蠕动和滑翔着350吨巨型的桥式天车(一共有九台之多),而机车头拖着渣罐,铸成了的红锭在它们的中间来回穿梭。我记得从前,那里景色特别零乱,物品乱放,钢渣堆积成山,有时简直叫人觉得是无法插足的。然而现在它给我的印象竟是这样的:非凡的整齐,排列得井然有序,毫不零乱,完全像一个临阵不乱的方阵,严阵以待,随时可以迎接、投入和勇敢地战斗的。
而在远处正出着的钢,白热光芒,又给画面染上了一层热情的火红色的耀目的光晕。我正想靠上栏杆细看,徐秉新说,“回头再看吧,先看平炉去。”李声明也说,“对了,”便过来搀扶我。他说,“应该先看头,再看腰身,最后看结尾。然后再从后影看到前身。”诗人的语言,与众不同,非常俏皮,而且话中有话。从后影看到前身,是引用我从前坐在火车窗前,观看江南的田野的旋转的,一句抒情的诗句。
我们又举步向前,并边走边谈。说着我们已经走到长廊尽头。一拐弯,不觉已踏进了平炉车间。
这里紧挨着的三条长长的车间,从横向看去:原料车间是所谓“头”;平炉车间是所谓“腰身”;铸锭车间是所谓“尾”。三者都从这条长廊出发,一直向南伸展。我们先到平炉车间,482米长,几乎望不到尽头。但我只看到一号和三号两个平炉。三号炉前有一台大机器,不知它是清渣机、装料机还是补炉机,挡住了它后面的四个炉子,也挡住了三号炉的炉门。
当我的视线集中到了一号平炉时,姚部长凑到我的跟前说:“还是先看原料车间这个‘头’。这样你就知道一炉钢是怎样炼出来的。”为了看清楚头尾,他把我领到那个原料车间排头位的混铁炉旁。这座混铁炉拔地而起,又高又大。共有三层,20多米高,可存铁水1300吨,像个巨神,屹立在炼钢厂的头部。还有同样的另一座混铁炉在厂房最南端。我问它们的作用,姚传洪说:“一是保温,二是贮存,也可以混合不同成分的铁水,专供炼钢炉之用。”
正当我们凝目仰视这座庞然大物时,一台125吨的桥式天车,把从炼铁厂拉来的冒着火星的铁水罐吊了起来,吊到口朝苍穹的混铁炉口。然后倾斜过来,将热气腾腾的一条金红色瀑布似的金龙,倒入混铁炉中。这样,它们随时可以供给平炉炼钢所需的铁水。这是多么雄浑的生产劳动呵!
不觉我们一行人已来到了一号平炉前。姚传洪接着介绍:“平炉炼钢是24小时不间断的,所以钢水难免要侵蚀炉体的。照例炼钢的第一道工序是补炉。然后是第二道,加白云石、铁矿石、废钢和一些辅助熔剂等,再兑入铁水,便可进行冶炼。”
这好复杂,听得我似懂非懂,但多少已懂了一点儿。
我看到一幅幅光耀的图景,比美术家的创造还更要真实,它完全是真实的。这是你怎么想也想象不到的,那怕你是最富于想象力的文学家。所有这些是最雄伟的图画。当我举头仰望到:铁水罐里的铁水装进混铁炉,又从混铁炉流出,再注入平炉;然后,吹氧平炉将它炼成钢水,多么壮观;然后钢水铸成钢锭;这些钢锭还要送到初轧厂去;轧过后,再送到其它轧钢厂。
这样的雄壮呵!一首首英雄交响乐!一幅幅现代工业画面的巨大画廊!
此刻,一号平炉正在呼啸,正在咆哮。冶炼已经开始,钢水尚未沸腾。那平炉宽敞得像一座并不很大的五开间平房,其貌虽不扬,神采却飞扬。它的顶上有三个吹氧气的管道,炉壁上有五个炉门。每个炉门上有一个圆孔。现在炉门和圆孔上都喷出了火焰,是紫罗兰色的火焰。那颜色变幻莫测。但凡火焰之舞,全都是非常非常之好看的。火焰排列整齐,如一队芭蕾舞演员,舞影缭绕。巨大的风暴似的音响,则在伴奏着她们的轻快的动作。
因为熔炼要有一个相当长的时间,(从前要十六七个小时,现已缩短到了六小时多一点)这段时间里,工人们都在观察着和等待着。徐秉新趁此机会,给我说了一段话:
“一炼钢是苏联设计的,1959年建成投产。到今年也有30个年头了。第一期工程是六座平炉,其中两座250吨,四座500吨。70年代初,我们又建了两座500吨的炉子。八座之多!可是好多年我们赌咒、发誓,要想年产200万吨钢。总是事与愿违。为什么呢?一是设备落后,50年代的设备怎能炼出80年代的水平来?二是不大愿意对平炉进行技术改造,认为平炉是即将淘汰的事物,花钱改造它不划算。于是有人批评我们抱着平炉不放。可是,说句心里话,谁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工厂现代化?但资金有限。平炉却也不是无用之物,因为老厂还大有潜力可挖。1983年我们对一号炉进行了改建,改成为500吨的吹氧平炉。在开始改建时,人们还说我们‘砍头’,砍了一炼钢的头。认为我们不可能成功,说不定将会毁掉一炼钢。即使成功了,产量也是上不去的。但是它成功了,产量竟上去了一倍。投资2500万元,两年半全部收回。这一号炉可立了头功了。它已经炼钢七年之久,应当承认它对武钢作出了它应当作出的开创性的贡献。”
我听了真是感到了心上发热,为之欢欣鼓舞:好一个一号炉!
我敢说,任何人只要置身在平炉炉前,绝对地是会产生出豪迈心情来的。我此时又有了这种感觉。自己的任何喜怒哀乐,一概消隐无遗,只见那平炉中,炉火燃烧炽盛,我心中也有了一股逼人的炎热。一道道的强烈光焰,一阵阵的风暴似的吼声,它们充实了我的灵魂。却有二三炼钢工人,正安详地站在炉前,透过蓝色眼镜,在观察炉内的状况。这些被火光照耀的人影,又是多么动人的形象,穿着淡淡的白色的粗布工作服的炉前工,显得比大理石雕象还要美!
姚传洪看徐厂长在和炼钢工们交谈,对我耳语:“我们厂长可是科班出身的。他开始只是一个炉前工,然后当二助手,一助手,然后当上炉长,然后当总炉长,而后他当上车间主任,又当上了副厂长,到了1984年他担任厂长,现在又兼党委书记。他是一步一步,扎扎实实地走过来的。他进厂前,读完鞍山钢铁工业学校,继之又读业余大学,现在不仅是合格的领导,也是炼钢方面的行家。”
这时徐秉新回来了,我们移步向前,到了三号炉那儿。李声明似诗兴大发,给我提示:“从一号炉,来到三号炉,就是从1983年,跨入1984年。”这是诗人的语言,拐了一个很大的弯儿的,跳跃的。这我能懂,他说的是改建的炉子和改建的年代,两者被并列在一起了。
徐秉新说:“是的,1983年改造一号炉,被说成是‘砍头’;1984年改建三号炉,又有人说我们‘腰斩’主厂房。它给我们带来了更加难以想象的困难:因为在整个改造期间,我们要将一炼钢的主厂房一刀斩断。中间摆上一个施工队伍,而两头还要生产。这就阻隔了南北,若组织生产时,稍有不当,生产和建设都要受影响的。我们要求“两不误”:改建争取提前,生产还要超过。这样没日没夜,干了三个月,三号炉投产了。第一年就产量大增。这年一炼钢总产量一下子达到了230万吨,这是1979年起想做到,力争做到而没做到的,最后终于做到了。而且这以后,每年这厂子能增产约20万吨。1988年我们达到了265万吨。今年上半年,因原料供应略有滑坡,产量下降。我们主动要求,下半年要加一把力,把产量提高到144万吨(全年相当于288万吨)。生产力就是壮大了。我们现在正作着必要的准备,以便它进了90年代,生产逐步达到300万吨钢。现在我们的钢种已能炼出200多种。质量过了关,不再是人家当笑话讲的什么:炼出什么钢来就算什么钢的‘民主炼钢’和‘自由铸锭’了,不再有这种事了。现在是严格按照合同所订的,要的什么钢,我们就炼出什么钢。”
我听他这样说着,心里是滋滋味味的,想的是:他们干得可真“棒”!
刚才以为是清渣机的这个庞然大物,现在细看一下才发现并不是的,它正好是补炉机,用于冶炼时修补烧蚀的炉膛之用。徐秉新从一位炉前工那儿借来了一副蓝色的眼镜,叫我戴上,让我到炉前靠近补炉机的地方,看一看这补炉的状况,我看到了。不但看清楚了喷嘴中飞迸而出的镁砂,而且主要是我看到了燃烧着的,开始在沸腾起来的钢水。它是这样眩耀的,要是我没戴着蓝色镜子,就看不清这时已接近1600摄氏度的高温之下,这么一幅白热化的美妙景色。
我们移步向前,经过了一块开阔地。我略有不解之色,徐秉新就发言了:
“这里原有一座四号炉,那边还有过二号炉。技术改造后觉得不用这多炉子,就把它们拆除了。现在一炼钢共有一、三、五、六、八、七(不是顺序有颠倒,按建成时间顺序排列就是如此的次序)六只炉子。”
然后,徐秉新开始给我说了1985年改建五号炉的经过:
“按计划五号炉是最后要改造的一座炉子了。六号炉不想改的。但改建有了困难:一是六号炉有一条料车线要从五号炉前通过。这个问题不解决,则五号炉改造期间,六号炉被迫停产,也就要影响全年生产计划的完成;二是改造期太长,从生产角度着想,改造期最好短一些。这样,完成全年生产任务的把握就大些。然而这两个问题,有关单位都说不好解决。若要改造五号炉,则六号炉就势必停产,工期也难于提前完成。
“人的记忆总能帮人大忙的。忽然我记起了六号炉的料车线可以改道。当年我还见过这条料车线的图纸。当我向有关部门提出时,他们嫌麻烦不愿接受。这时我们真着急呵,但有什么办法。只好哀求人家:我说,你们有困难,我们来干,你们认可行不行?因为我们不是设计部门,不应该搞大型设计的。有关单位总算帮了我们的大忙。他们说,‘你们可以干’,他们认账好了。那真是太好了。
“我这个人在干工作上都有点‘得寸进尺’。既为一条料车线要大动干戈,为何不可以借这改建之机,来一个更彻底改造呢?索兴把重油平炉也改成双枪吹氧炉,并借它用八号炉一个多余的电除尘器。花钱不多,既可以提高生产,又可以净化环境。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我们决心先改六号炉,再改五号炉。在取得公司经理黄墨滨和张寿荣总工程师的同意后,我们就干开了。
“说句老实话,平时生产就够紧张了,这一下加了个自行改造六号炉任务,更压得大家喘不过气来。我找车间、科室抽调骨干来干这项工作,他们都说不能抽。我知道他们的难处和心理。但又有什么办法?我只好‘将’他们的‘军’了。我说,好吧,你不让抽他们我先抽你了,你的工作由我来代替。我们同志多好!只要你说清楚了,哪怕有再大的困难,他们也乐意承担的。结果一下子抽来了40多名骨干。有同济大学毕业的设备科副科长胡国鳌;有年纪较大的,八级钳工出身的,设备厂副厂长周秉文,他是省里的技术能手,实际上成了临时的总设计师;还有热能工程师马善宁;和身体不好,带病而来的郑隆蹇,干劲很大;还有匡刚,他的样子,很文雅,不怎么讲话,可是一讲话就讲得很准的。此外,还有负责炉子的结构设计,技术精湛的老工人游炎林。负责氧枪、管网设计的赵明臣……就是这些人苦战了一个多月,六号炉改造成功了,超过了我们预期的效果。紧接着改造五号炉开工。这回上去的就是正式的设计师和正规的施工队伍了。”
这一番话,说得很动人。在我面前的两个炉子,一下子都活起来。
姚部长发表评论说:“我们厂长心里,有个长期打算的。他老早就有着280万吨和300万吨的目标的了。”
李声明看我很兴奋,又出了个点子,他建议我们可前去看八号炉了,“走,到八号炉,我们厂长的最精采的故事是在八号炉。”
“真的?”我发问。
姚部长回答:“真的。”
我们到八号炉就进了操作室。它正对着炉子,里面是一些自动化的装置和多种仪表,炉长正在接电话,化验室在报告取样化验钢水的结果。我问炉前一个班组有多少工人?一个工人回答,“11人。”人不多,而劳动强度那么大,实在很大,叫人佩服不已。但我想到我还得回到我的问题上来。
“是怎么样的最精采的故事?”我又问了姚部长一句。
徐秉新说,“哪有什么精采故事?你别信他们的。八号炉有一个复合炉底,他们说的就是这个炉底。当然炉底是最重要的。要是炉底漏钢水了,那可不得了。如发生爆炸,可是特大事故了。现在世界上平炉炼钢正逐步被转炉炼钢所取代,但平炉炼钢还没有全部被淘汰。我国平炉座数在减少,其钢产量还不少。大型的吹氧平炉数目不算多,但是用氧强度不断提高,炉底侵蚀的问题就很严重了。这些年我们经常研究炉底问题,作过多次试验。关于技术不必详细说了。采用所谓‘复合炉底’的构想是从1983年年底开始的。到1985年的年底,在八号炉上采用了特定的炉底砌筑和‘助烧结与自烧结’相结合的办法,成功了,效果很不错。经过两年半,冶炼了1702炉钢,做了一次检查发现,打结材料已成为整体层,上部立砌镁砖与烧结层熔为一体,下部砌砖完好如初。如果你有兴趣,我有几篇论文,可以送你,不过不是什么精采故事,而是极其枯燥的技术资料。”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
我说,“这还是很精采的。我希望能读到你的论文。”
“我到加拿大去考察时,曾问过他们的炉底有什么成果,其实我们是已经解决了的,不过也问问。他们说有很出色的成果,有图纸。如果要,定价三万美元。三万!我没有要,只是从中知道了,我们那个成果仅图纸都还值三万美元呢。”他笑了。
这时,炉前工又在取样。值班室里的炉长,随炉前工的一挥手,打开一扇炉门。顿时好像一个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照得我睁不开眼睛。这个炼钢工挺着长矛似的长勺儿,站到灼人的炉门口,捞起一勺钢水来,将长勺放到地面上。许多火花飞溅,如金色的花朵飞舞。我跑到离那儿不远处,看到他勺儿里倒出了个小圆饼来,他将这火红的圆饼拿到一个管道口子上,放进去。他们说这是高压风洞,能立刻将它吹送到化验室。一忽儿,它的化学成份就通知到操作室里。经过若干次的取样化验,待到钢水成份合格时,就可以出钢了。
在炉前,我差不多已经对每个炉子都有所了解了,我仿佛进入了一个迷人的旅游胜地。这好像参观了法国巴黎郊外的凡尔赛宫。和参观华盛顿白宫也差不大离。不过这完全是另外的一回事了。这是力的场所。你炉前的感受,是沸腾的钢水和你自己的沸腾的血液结合在一起了。你想的是你也要贡献你自己,绝不会想到你要去享受人间最好的享受。你只感到精神振奋,你只感到自己有愧,但又并不是懊丧,而是满怀着信心,充溢着饱满的,乐观的情绪。在这种情绪下,你会感到我们的前景是无比辉煌的。
八号炉出钢的时刻来到。我被带到了铸锭车间的一条正对着炉子的长长的走道上,那里有专门为观察出钢而设计的一个小平台,全景展现在眼前。正是长682米的铸锭车间,如同一幅长卷拉开在我们眼前。我们在等待着,看得到工人们正在装炮。他们说到有一家军工厂,专为钢厂制造了炸开平炉的出钢口的炮弹的。我们稍稍地等待了一会儿。
到时候了,果然一声炮响,立刻闪出一道白光,从两个槽口泻下来两股钢水。光采夺目,不尽地飞溅钢花,如天雨花,也似天女撒满了鲜花。也许最好看的是这钢花飞迸,有如节日的礼花,它确比烟火还好看。
可是李声明说道,“那飞迸的金色的钢花看起来虽然好看,实际上它们却是渣,也叫钢渣,实在是毫无价值的渣子。”虽然现在连渣子也可以有它的用处,但是,他冷冷地又加了一句,“发光的并不都是钢。还要注意,别叫人哄了。”
真是诗人!这话有意思,我禁不住暗自给他喝起采来。
从那两个槽口,飞下了两道光芒万丈的飞瀑,它们跳下两个巨大的钢水罐。我并没有觉得这不同于李白的诗句“疑是银河落九天。”我觉得这毋宁是:“当太阳爬上了中天,那时万物的主宰拿出他的金天秤。”把国家的命运和钢铁的产量,“放在两头,他把天秤的杆子吊起”,如果钢铁的重量很轻,国家的命运就要“屈服而下沉”;如果钢产量很重很重,国运就要上升,“上达天空”。这是我忽然想起我曾翻译过的这段希腊史诗《依利阿德》中的有名诗句。却也是很美,而且很有深意的。
我发现我是在一个大工业的中心点上。它不仅是武钢连续作业线上的一个中间工序厂,也是全国工业的连续作业线上的中心,并且也是最关键的一个中心环节。我把这意思告诉了徐秉新,他说,“是的,有人说过,这里是特殊的战场!”
我肃然,心中立刻叫好,并问他,他是怎么体会这句话的呢。
他回答我,“在平炉炉台上,也是分秒必争的。也是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你看,这上、中、下,三个层次作战,有如海陆空三军的互相配合。只能战胜,不能容许任何一点失算。假如一个国家没有钢,就谈不到国防。没有了强大的国防,就什么也谈不上了,人民就失去了安全的屏障。”
他这些话也使我禁不住激动了。这是一个“特殊的战场!”它关系到钢铁的产量。它决定国家的强弱、民族的命运、人民的幸福。
今天,吹氧平炉也应当是国家生活的高峰之一,甚至是我们的工业文学、工业美学、工业诗歌的峰顶之一。它应与科技文学、科技美学、科技诗歌,双双地并峙着。
现在我很想知道,武钢的钢铁,到底作了什么用?起了什么作用?
姚部长在我回去之前,把徐秉新的三篇炉底论文送来了,还送给了我一本《一炼钢厂志》。从中我看到了这样的一段文章:“武钢的钢铁用于北京地铁,黄河战备大桥,渤海海底探油井架,广州广播电视塔,菲尔泽水电站,坦桑尼亚—赞比亚铁道,大庆号、风雷号、风暴号、长风号远洋轮船。风光号曾航经地中海、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穿过了六个海峡,两次绕过好望角,四次通过赤道区,行程32000海里,同十几米高的惊涛骇浪搏斗三昼夜,而安然返航。”
当然还有许多其他用途,这本志书里没有说。就此也可以知道,这里的确是一个非同小可的特殊的战场。想想看,一个钢厂,六只炉子,年产200多万吨到300万吨钢,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战场?我可是还没有说到二炼钢,以及正在筹建的三炼钢呢,呵,还有那驰名遐迩的‘一米七’等轧钢系统……轧钢厂……这个特殊的战场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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