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月9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滚动的台球
谭健
有一位朋友,儿时家贫,颇为寒酸,而今却是腰缠万贯的个体户了,出门小轿车,抽外烟,俨然一副贵族气派。据他自己讲,他现在也是那一方的人物,只要他想办的事,几乎没有办不成的。我知其才智平平,便询其究里,答曰:“我会搞那个外国人叫的什么公共关系。”再往深里谈,不禁使我愕然,原来他的所谓公共关系竟是“手榴弹”(酒)、“二十响”(烟)、“大团结”(钱)之类。
另据报载,一官倒主谋谈吐不凡,每每在酒肉席上谈交易,言必称公共关系,煞是理直气壮。后被盘查,发现有若干行贿的罪证,但他却振振有辞地为自己辩护:那都用来搞公共关系了,我自己未捞一个子儿。
南方之桔过江为枳。好端端的一门新兴的社会科学——公共关系学,引进来本是为我现代化所用的,不期为国人作神来个发挥,便私下“化”了,竟同封建主义的庸俗关系学混为一谈,着实让人啼笑皆非。固然都讲关系,但这关系不是那关系,二者从产生的条件、涉及的对象、手段、效果都风马牛不相及。前者是现代管理科学,后者是为了个人私欲以权经商而采取的不能见人的行为。它们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有人说国人易患生吞活剥之疾,我向来不以为然。我倒觉得国人最会“民族化”。林(纾)译小说文彩斐然,有口皆碑,但民族化得见笑处也能让人捧腹,如形容西人行为举止,便有“拂袖敛裾”一说,岂不知西人着西装,无袖可拂,无裾可敛,非长袍马褂之国人。再如英国著名作家Shaw,GeorgeBernard,若按一般通行的惯例,应该译为伯纳肖,偏有人要民族化,便改译为肖伯纳,的的确确民族化了,姓肖,名伯纳,只差给这位洋人添个字号了。但这样一化,恰恰把姓和名弄颠倒了。
这种不伦不类的“民族化”在日常生活中可谓俯拾即是。近来在城市里卷起的台球风,更是“民族化”得邪乎。台球在国外本是一项高雅的娱乐活动,工作之余,沐浴之后,衣冠整洁地站在雅静的台球室内打上两圈,舒心爽神。一引进国内很快就走味了。且不说那林立在马路旁尘土飞扬的环境,也不说娱乐者夏日那短裤赤膊、挥汗如雨的佛头着粪之举,单说它的功能之转变,恐怕连它的发明者也始料不及,它竟成了一些人进行赌博的工具了。据一位台球摊主透露,就他那个不大灵的位置,日进四五张“大团结”不为多,且成本低,又极省事,只须抽头便是,何乐不为?
擅化或许是我们民族的一个特点?不敢妄断。但我总觉得凡事还是应当讲点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方为良策。该化的就化,但不能瞎化、胡化,或者将之涂上了封建、落后、愚昧的色彩。比方引进小轿车,就不必像慈禧太后那样,化作让司机跪着开车;引进小提琴就不必化作用二胡弓子拉弦;引进国际象棋就不必化作走车马路线……
肖伯纳的名字已经约定俗成,自然可以继续叫下去;台球既然引进了,还是应当继续让它滚下去。只是不要再出“关系网就是公共关系”之类的误会。除了新名词、新娱乐,重要的还在于经济的现代化、民族的现代化。没有全民族文化素质的提高,恐怕台球之类的“民族化”还会照样滚动下去的。


第8版(副刊)
专栏:燕舞散文征文

  夜钟
赵丽宏
我以前一直不喜欢那种会发出声音的报时钟。白天还好,钟声会融化在喧嚣的市声中。到深夜,钟声便会变得十分扎耳,整间屋子都会被震得嗡嗡作响,使人不得安宁。连梦中都充满了那当当的声音。所以常常有重复的梦境出现:爬到高高的钟楼上,挥动一柄木棰,一下又一下撞一只古老的铜钟,绿色的铜锈在轰鸣的钟声中纷纷扬扬飞起来,扎痛了我的眼睛和耳膜,于是醒来……
不过人是一种对环境适应性极强的动物,再别扭的事情,历久了也会习惯。那只“555”牌台钟,因为夜里吵得人不能入睡,当初我曾经恨不得把它丢进垃圾箱。时间一长,居然也习惯了。深夜敲钟时,耳膜似乎也麻木了,一觉睡到天亮,什么也没听见。
前几天去杭州,和一位刚认识的朋友聊天,不知怎么谈起了夜半钟声,这位一直笑嘻嘻的朋友,突然沉下脸来,语气也一下子变得沉重肃穆了:
“我不愿意听那半夜里的钟声!”
“为什么?”我感到奇怪。
“心里难受。为一群冤死的溺水者难受。”
“什么?溺水者?”我更为大惑不解。
朋友于是讲了一段往事:
“十年前,我在一家医院里当护士。一天夜里,突然紧急集合,说是长江里翻了一条客船,要我们赶去抢救溺水者。汽车飞驰到江边,又坐汽艇到江心,还没有看见沉船,就已听到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在静悄悄的夜里,这急促而又杂乱的声音惊心动魄,传得很远。靠近了沉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条客船已在水里翻了个身,船底朝天,但还没有沉下去,露出水面的船底像一条鲸鱼黑黢黢的背脊。那叮叮当当的声音,就是从船的底舱里传出来的,听声音,起码有上百个人在同时敲打船底,听得让人心都揪紧啦!那声音,是困在底舱里那些垂死挣扎的溺水者在喊救命啊!只有把船底割开,才能把他们救出来。救生船一艘一艘开来,围在客船的四周,所有人都急得眼睛里冒火。几个拿着电割枪的小伙子已经爬到叮叮作响的船底上,只等一声令下。但命令却迟迟不下来,说是指挥部的人正在研究抢救方案。船底下的敲击声渐渐稀落,可命令还是不下来,指挥部在为抢救方案争论不休,说割开船底会使客船突然翻过身来,要危及救护人员的生命……一个多小时过去。船底下的敲击声越来越稀,越来越弱,只剩不多几个人在敲了。但,指挥部的会还是没开完!一个在翻船时打碎舷窗死里逃生的乘客,顾不得满脸满身的血,在一条救生船上又哭又喊:‘为什么还不救人?为什么见死不救?你们全都疯了!你们疯啦!’抢救队里也有人急得哭起来。到后来,船底下只剩下两三个人的敲击声了,而且是敲一下,停一会,再轻轻地敲一下……终于,那断断续续的敲击声停止了,江面上死一般静寂,露出水面的船底不祥地浮动着,像溺水者临死前的颤抖……突然,船底下又有人重重地敲了两下——当!当!像是两下钟声,在黑咕隆咚的江面上回旋。此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这时,天已经微微发亮。指挥部这才决定割开船底救人。切割开船底只花了几分钟,从底舱里捞出来三个活人,其余全都是尸体。这些被淹死的人,曾经用最后一点力气拚命敲打船壳,但他们却没能得救!”
朋友讲完了他的故事,我们怅然相视着,沉默了很久。
“在这十年里,只要夜里听见敲钟,我就会想起船底下那最后两下敲击声——当!当!”朋友的声音,在屋子里发出悠长深远的回声。
这几天夜里,我失眠了。当钟声在寂静的黑暗中突然响起来时,我的心为之震颤。当年在指挥部里开了一夜会议的那些人,不知会不会在这深夜的钟声里失眠?
                 (作者单位:中国作协上海分会)


第8版(副刊)
专栏:心香一瓣

  二月好春光
——为塞克送行
革新
塞克未能迎接今年的二月好春光,在去年冬末结束了他的82年人生历程。
塞克同志是30年代轰动上海的著名话剧演员和电影明星。现在,70岁以上的人对他还略知一二,年岁再小些的就感陌生了。
1938年11月,当日本飞机疯狂轰炸延安的时候,塞克和冼星海夫妇从大后方来到延安。欢迎会上,群众高声唱起塞克1934年作的《救国军歌》。这歌声表达了全国人民团结对敌、一致抗战的坚定信念,这歌声的节拍与塞克的心一起跳动,歌者和作者的情感到了水乳交融的境界。当晚,毛主席亲自出席宴会,对星海夫妇和塞克表示欢迎。会后,毛主席对塞克说:“留在我们这里工作吧,我们的池子小,还是敢养大鱼的哟!”塞克被主席的诚挚感动,当即决定留在延安。
1939年2月,毛主席发出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号召。塞克和星海经过几昼夜的思考推敲,谱写了歌剧《生产大合唱》。全剧三幕九个小曲,格调清新,节奏明快。鲁迅艺术学院音乐系、戏剧系联合演出,受到群众的热烈欢迎。其中,《二月里来》这首歌,具有江南民歌的神韵,好学易唱,延安的男女老少无人不会哼唱。
1939年8月,塞克的老搭档星海奉命前往苏联,不到半年,星海逝世的噩耗传来,鲁艺师生无不为之唏嘘啜泣。塞克更是悲痛万分,整天面对群山,默默沉思,悲哀中,产生了他的作品《悼念人民的歌手——冼星海》这首歌。对星海的遗孀及女儿妮娜,他都给予可能的关心和帮助。他一生都不忘和星海的友情。如果星海长寿,定能和他合作出更多更好的文艺作品来。
毛主席很重视塞克的艺术才华,初来时聘他为鲁迅文学院的教授,后又委托青联的冯文彬同志礼请塞克担任青年艺术剧院院长,吴雪为副院长。在这期间,延安鲁艺演了《日出》,青艺演了苏联话剧《铁甲列车》,为戏剧队伍的发展,培养了大批生力军。
1940年,由鲁艺的田方、王滨提议,把塞克创作的在国民党统治区多次遭到禁演的剧目《流民三千万》搬到延安文化广场上演。
这个剧把东北人民流离失所的苦难和蒋介石反动政府消极抗战的腐败现象,揭露得淋漓致尽。塞克在上海演此剧时曾多次被国民党审讯、追捕,无一宁日。他曾被国民党5次投入牢房,“十冬腊月喝凉水,点点滴滴在心头”的诗句,就是他坐牢生活的体会。今天,在党中央毛主席身边,他才有了创作、演出的自由,才有了发挥才能的天地!每当回忆这一段生活时,他总是感慨万分地谈到在这块土地上的耕耘和收获,他和毛主席的谈话,他和星海的密切合作及战友们演出与创作的成果……
建国初期,他任东北鲁艺院长,执导了大型歌剧《星星之火》。后来,又配合一打三反运动排演了《跟谁走?》、《识时务者》。
抗美援朝的战火燃起后,他以对朝鲜人民的极大关注和热情,连续两周埋头创作,一气呵成了长诗《大同江之歌》,把朝鲜人民的苦难当作自己的苦难,把声援朝鲜人民、支持正义战争的使命担在肩上。
在北京工作的20多年间,他曾给电影《六号门》、《葡萄熟了的时候》写过歌词,也为电影剧本《红岩》、《狼牙山五壮士》、《小兵张嘎》提过中肯的修改意见。
在他任职期内,他参与了电影、话剧、歌剧、舞剧、京剧、评剧等各种类型剧目的审查、修改剧本、排练指导等各项工作。当有人问到为什么在这些剧本上不写他的姓名时,他摇摇头笑了:“艺术家的思想在作品里,而不在字面上。”
是的,塞克的名字鲜为人知,但他的思想已深深印入他的作品里,他永远活在他的作品里,活在看过和听过他的艺术作品的人们心中!


第8版(副刊)
专栏:文苑拾穗

  《中国书法通鉴》
由河南美术出版社编辑出版的《中国书法通鉴》,是一部以图为主的大型资料性工具书,收入了自殷商迄民初三千余年有代表性的甲骨文、金文、简牍、碑帖、墨迹以及历代书家代表作或世不经见的作品两千余件,是目前全面系统的书史图录。近年来,随着审美意识的发展,探索创新、标新立异之风蔚然兴起,对各类书体墨迹的探究,已成必须。该书较之其它同类书籍,更具有资料新颖、内容丰富、实用性强等特点。从中可以通览历代书法风貌,广泛了解各时代、各书家书法作品,满足广大书法爱好者学习研究、鉴赏的需求。
                   (耀中 晓周)


第8版(副刊)
专栏:

  大漠的愤怒
朱超
大漠,诞生已有多少时光了?遍体伤痕,满脸皱纹,但我看不出你的憔悴,衰竭。我看到的只是愤怒!当然,你也有过平静,这时候,你就像个温顺的女人。可我知道,你这是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暴。
每当砂石的风暴骤起,你遮天盖地,残存的白刺和芨芨草,红柳和白杨树——一点点绿的希望都淹没了。
为此,你被人诅咒,世世代代被人诅咒。你没有解释,没有反驳,因为你能理解这无可奈何的诅咒。
是的,你何曾不希望你还是海——那将是多么美丽的海:蔚蓝色的波浪上,片片白帆,点点海鸥……
什么时候,地壳骤变;几千万年,风蚀火燎。于是,你成了沙漠。但你在坚强的信念中挣扎。你渴求雨,渴望南方大林莽中那清新的雨,给万物以生命的雨。
然而,雨神对你这样苛刻吝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依旧的炎炎烈日,无情地挤去了你仅存的一缕潮气;依旧的燥风,吹走了你内藏的一丝湿润。留下的依旧是人们对你的诅咒……
大漠不会被这诅咒压垮。你依旧愤怒着,攥着双拳,扭动身躯,无日无夜地呐喊,形成那像海浪般起伏的沙丘,海市蜃楼幻现出你希求的绿色大林莽。你希求:你——是——海!
你愤怒着,几千万年,你老了。可在你的骨子里,却有着不能泯灭的狂潮,有着不会消失的巨浪,因为,你曾经是海!


第8版(副刊)
专栏:诗画配

  企 望
黄成江摄影 海雷配诗
长长的一声乞求 滚动着
撕开残存的冬季和肺腑里的
哀叹 像滴落的雷
伸向遥远的回忆
有土地微微醒来的响动
震颤你麻木的躯体
迈出似乎忘却的步子
阳光犹如瘦弱的星星 隐匿在
每个蒸发热气的汗孔 等待
消逝的颜色充满瞳仁深处
日子就这样被你雄性的血烧红
或许风雪再次悄悄摸近
将你螺旋的思索切碎
与赤裸的树干一同枯死
成为时时作痛的伤疤
沉寂在你双角里奏鸣
攀着那棵无名者的手掌
缕缕丝丝 在天际绿绿的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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