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2月9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国庆报告文学征文

钱塘江畔的故事
林伊南 郑云石
小引:恩格斯说过:“当18世纪的农民和手工工场工人被吸引到大工业中以后,他们改变了自己的整个生活方式而完全成为另一种人。同样,用整个社会的力量来共同经营生产和由此而引起的生产的新发展,也需要一种全新的人,并将创造出这种新人来……”当前的改革大潮,推动着我国工业生产的发展,也在改变着许多人的生活方式,改变着他们的精神面貌。一批农工正在成长。我们在这里要讲述的正是这样一个发生在钱塘江畔的真实的故事:

离上班时间还有10分钟,身着草绿色工装的年轻力壮的男女工人,便带着一路小跑涌进车间,齐刷刷在一条现代化生产流水线面前站好,看去酷似一列训练有素、等待出操的士兵。
“叮叮叮……”开工的铃声刚响过,生产流水线即刻流动起来,工人们仿佛听到一声号令,一齐开始动作:钻孔的钻孔,接线的接线,安装的安装,焊接的焊接……只见一双双灵巧麻利的手在频频地挥动、跳跃。钻孔机、吹风机、焊枪等竞相发出各种不同的声响,像在合奏着一支紧张而和谐的交响曲。从众多零散的部件到一台完整的成品,数十道工序之间,那急流奔涌般的快节奏组装,那畅通无阻的工序流程,以及工人们天衣无缝,分秒不差的衔接和他们准确敏捷的操作技术,着实令人惊叹,看得使人眼花缭乱。
这便是华日电冰箱厂的总装车间。
车间主任王阿斌带着我们在车间参观。他告诉我们:“现代化的生产设备要求每个工人必须有严格的纪律和整体观念。每道工序所用时间,一分一秒都规定好了,假如谁稍稍延误几秒钟,该你做的部件就会从你的面前流走,就会给下道乃至整道工序造成麻烦。好比一架钢琴坏了一个琴键,再弹不出一支完整的曲子一样。”
“你们怎么训练好这支年轻队伍的?”我们问。
“不容易呀!”王阿斌感叹说,“我们厂1984年建厂,千余名职工大部分是从浙江、江西、安徽、黑龙江等省份的农村招来的。我们车间也是这样,90来个人,60%是农民工,他们的长处是纯朴、肯干,短处是缺乏组织纪律性,有些人在农村散漫惯了,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田野猝然来到这快节奏的机器旁,很不适应,闹了好些风波,但只要教育训练得当,他们转变起来也是很快的。”说着,他把我带到一位年轻工人身旁,介绍道:“他叫刘尚华,是从安徽农村招来的。”
我们从侧面看着这个矮壮的农村小伙:一头蓬松凌乱的头发,粗犷、坚毅的脸上透出一股英武的朝气,唇上蓄着一撮傲慢的小胡子。一看就是个犟小子。此刻,他正手持电吹风,紧贴冰箱门框上下吹个不停,以使门封条沾附得更为牢固。他的动作轻便灵巧,全神贯注,以致我们站在他身边半天他也没有发现。
“他干得怎么样?”王阿斌笑笑问我们。
“很捧。”我们称赞说。
“就是他,几个月前还闹得不可开交呢。”阿斌把我们带到车间办公室,向我谈了这个刘尚华的故事……

刘尚华的家在皖南一个山区。他有一副好身板,人也聪明,就是有点好高骛远,做事不专。他种过田,做过小买卖,还当过一阵小镇的理发员,但哪一样也没有干到底。
听说杭州华日电冰箱厂来他们家乡招工,刘尚华高兴极了。他从报上看到过:华日冰箱厂是个年产30万台冰箱的大厂,产品几次在国内评选中名列前茅。厂址又在“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著名风景区杭州。哪里再去挑这样好的厂子,这样好的地方?消息灵通的他兴冲冲第一个抢先跑到乡上报了名,不想一考就考取了。
当他告别父母,从偏僻的皖南山沟来到这座景色迷人的南方大城市,来到钱塘江畔的华日电冰箱厂漂亮的大门前,抬起眼睛一看,果然:那耸立在一片碧绿田野上的米黄色的高大厂房,那在骄阳下闪灼着白光的一排排大玻璃窗,多有气魄!那进进出出,穿着一色的草绿色夹克式工装的男女工人,多么威风!他越看越着迷,脚有点不敢迈进门槛。他不敢相信,幸运会如此突然降临到他的头上,他梦寐以求的理想的工作、理想的地方会如此轻易获得。
新工人经过一段时间培训,主要是熟悉厂里的生产过程和各项规章制度,掌握初步的生产技能。刘尚华成绩突出,每一项都率先达到合格标准。当他第一次穿上那套草绿色工装时,兴奋得马上跑到杭州一家照相馆照了张相,连同一封信寄给了家乡的父母:“爸爸妈妈,你的儿子现在已经成为一名现代工人了……”然而他想得太天真了,生活的航船那会如此一帆风顺!
他被分配在总装车间工作。车间主任王阿斌考虑到他初来乍到,也许还考虑到他过去当过理发员,便把一道较简单的工序——贴门封条交给他。这道工序的任务是把门封条贴上门框后,不断用电吹风上下吹,利用吹出的热力软化胶条,使之沾附得更加牢固。
就这?太容易了!刘尚华拿着电吹风咧嘴嘻嘻笑着,开始干得蛮开心。但是几天下来,他初进工厂那种新鲜感兴奋劲便渐渐消退了,整日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渐渐不见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一旦自己被钉在这道工序上,身子就像被一根绳索五花大绑,再也动弹不得了。上班时片刻都不容你胡思乱想,每天8小时累得你换不过一口气,连上厕所也好像有人跟着、逼着、催着(上厕所有机动工临时代干);电吹风拿在手上,规定几分几秒吹一只门框,假如动作慢一点,不是上道工序的人催:“快,快呀!”就是下道工序的人喊:“喂喂,怎么回事?”烦死人了。老子在家乡的理发店吹风,高兴吹多久就吹多久,干得顺心,累得也痛快。谁像在这儿变成笼中鸟,囚犯似的受人管制?
刘尚华还有一个毛病:嗜烟成性。工厂规定生产场地禁止抽烟。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憋了两天,就再也忍耐不住了。喉咙里像火一样烧,像刀子一样扎,眼睛发花,脑袋发晕,比不喝水不吃饭还难熬。去他的,什么规定不规定,不管他,抽!趁阿斌不在,他偷偷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着了,不料被车间管理员斜春晖发现,罚款5角。他嘿嘿一笑,5角算啥?等于扔给朋友一支“键牌”;第二次,罚款一元,他仍不在乎,心想,老子就好比在家乡甩扑克输了一包“东海”罢了,接着是罚2元、3元、4元……他受不住了,这样下去,工资都要被罚完,不吃饭啦?不喝酒啦?
一天下班,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集体宿舍,往床上一倒,一支接一支大口地吸烟,恨不得把上班时未抽的烟一下子补回来。他抽烟还有一个毛病,不习惯将烟灰弹在烟灰缸里,此刻,他就那么从床上伸出一只手,让带着火星的烟灰胡乱掉到地上、鞋子上。他的衣裤、鞋帮子乃至被子上,到处有烟灰烧出的小黑洞。
他丝丝地吸着烟,思想斗争很激烈。他开始怀念家乡,怀念家乡那自由自在的生活了。他记得,即使是吃“大锅饭”的年月,虽然队长每天敲钟赶大家去上工,但到了地里,只要队长不在,老子就可以躺在树荫下睡大觉,谁也不管你。到推行生产承包责任制,那就更自由了。老子爱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想什么时候干活就什么时候干活,谁也别想管,谁也管不着。哪像这里,整天木头似的站在机器旁,把一个大活人变成了机器……他闭上眼睛,迷迷胡胡中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站在了故乡的田野上,温暖的和风吹拂着他的衣衫。他隐隐约约又记起了上中学时读过的陶渊明的《归去来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顿感舒爽极了。“尚华,来,甩几盘。”是童年伙伴在邀他打扑克。古树下,他们一个劲地甩呀,自由自在的抽烟呀,笑得前仰后合……总之,他又过上了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
“尚华,烟烧着鞋子罗!”同室的工友把他摇醒,他才发现自己刚才打了一个盹,做了一个短短的梦,未抽完的烟从手指间掉到了鞋上……

华日电冰箱厂厂长陈永祥,副厂长陈励君、陈福祥以及王阿斌等中层干部,为了管理好这些农民工,想了许多办法,除了订立详细的各项厂规厂法和偿罚制度外,更重要的,是把思想政治工作贯串于管理工作的始终。他们提出了“团结一致,艰苦创业”的华日精神,以增强凝聚力;他们提出了工厂要像“温暖而智慧的胶水”一样沾住每个农民工的心。为了刘尚华的抽烟问题,阿斌曾三次找他谈话:反复说明生产场地抽烟如何会妨碍生产的安全和电冰箱的质量。“只要一星点烟灰掉到胶条上,冰箱门就无法密封,质量就大受影响,你考虑了这个厉害关系没有?”
刘尚华是明事理的,在车间抽烟的毛病到底克服了。
然而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车间每人有个工具箱,按厂里规定,箱内只能定位放生产用具,不能放个人用品。一天刚下班,车间管理员斜春晖来检查刘尚华的工具箱,发现里面不仅工具放得乱七八糟,而且饭菜票、香烟、扑克、象棋等横七竖八塞满一箱子。“你违反了员工守则第58条,按理要罚款,念你是初犯,算了,下次再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斜春晖警告说。
前不久,斜春晖连罚了刘尚华几次烟款,刘尚华火气还未消,现在又来找他的“岔子”,他哪里忍耐得住,大眼一瞪顶撞道:“你不要管得太宽了。”
“怎么是管得宽,违反了规定就是要管!”
“管管管!”刘尚华气冲脑门,猛然逼近一步朝斜春晖吼道:“你连个女人也管不住,还配管我!”
一句话,像刀尖一样扎着斜春晖的痛处,他顿时面色惨白,泪如泉涌。斜春晖是浙江千岛湖人,比刘尚华早招来一年多。在家乡,他曾有个非常漂亮的女朋友,他对她感情很深,都快结婚了,哪知姑娘突然变心。闻此讯,斜春晖嚎啕大哭,几乎痛不欲生。周围的朋友多方劝慰,他的心绪才渐渐安定下来,没想到今天刘尚华的一句话,又触动了他往日爱情的创伤,再也受不了这口气,抓起刘尚华工具箱里的一副扑克,“拍”地朝地下一摔,扑克盒摔碎了,扑克牌落叶似地撒满一地。
“王八蛋!”刘尚华大吼一声,扑上去一把揪住斜春晖的衣领,斜春晖则顺势揪住刘尚华的头发;刘尚华猛地一个扫荡腿,一下把斜春晖扫倒在地,自己也跟着倒了下去,两人在地下翻来滚去,打得难解难分。幸亏工人们及时赶到,将两人强行拉开了。
总装车间工人打架,成了厂里的一大新闻。
不久,厂里执行优化组合,许多人主张将刘尚华优化掉。但阿斌不同意,认为刘尚华能干,虽犯了纪律,是初来时不适应造成的。只要加强引导,让他改掉农村带来的漫散习气,他会成为一名好工人的。
可惜,对刘尚华留与不留还未作最后定论,刘尚华却闻到风声,不告而别了。临走,只在阿斌的桌上留了张纸条:“阿斌师傅,现在既然很多人不要我了,我也不会赖在这里。我走了,感谢您过去对我的培养教育……”

刘尚华又回到了家乡——皖南那个小山村。
他向妈妈撒了一个谎,说他在工厂干了半年,是请假回来看妈妈的。
第二天,他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闷得慌,也不想去见他那些一起甩扑克的童年伙伴,便信步来到他家那块承包田边。时当初夏,正在拔节的水稻长得墨绿可爱,只是田里长了不少杂草。他正想脱掉鞋袜下田拔草。可是他没有脱,而是在田塍上坐下来,心里有一种孤独和惆怅之感。他忽然发觉,自己似乎不是半年前的刘尚华了,感情已经起了某种变化。在纪律严明的工厂,他怀念家乡田野无拘无束的生活,但回到田野,他又怀念那个华日电冰箱厂了。他怀念那里孜孜不倦教他学技术的师傅,他怀念那些新结识的工人伙伴,怀念那里的新生活。他为自己对斜春晖的鲁莽行动感到深深的后悔。
他认定,工厂不会原谅他的,会把他“优化”掉。他怕工厂向他家里发来通知:刘尚华屡犯纪律,打架生事,已被工厂除名……那样,父母会骂他不争气,乡亲们会笑他没出息。他今后在家乡还有什么威信?
他把头埋在两膝中间,哭了。
“尚华,尚华!”忽然有人喊他。他抬头一看,大吃一惊,竟是阿斌师傅从田塍上向他走来。
“我正想到你家里去找你,看你坐在这里,便弯路来了。”阿斌笑嘻嘻说。刘尚华赶忙站起身。既欢喜又有些恐惧,怕阿斌是来下最后通牒的。
“尚华,厂里没有优化掉你,你还组合在总装车间。”
“你们还要我?!”尚华不敢相信。
“谁说不要你?工人们,包括斜春晖,都盼你回去。”说着,阿斌拿出春晖给尚华的一封信,尚华急急展开一看,几行秀丽的小字立刻跳到眼前:“尚华,我也有错,我工作方法生硬,对不起你,欢迎你回来……”
一股热流立时传遍他的全身。
“尚华,我相信你会改掉自己的坏毛病,成为一名出色工人的,跟我回去吧。”
“师傅!”刘尚华忽然一把抱住阿斌,眼泪汪汪说:“是我不对,我改……”
王阿斌向我讲完这个故事,又把我带到总装车间。他指着一排排正在紧张操作的工人说:“他们从昨日的农民到今日的工人,大体都经历了像刘尚华这样从不适应到适应的阶段,对他们,光靠偿与罚是不行的,还必须耐心做思想工作,关心他们,引导他们,教育他们。”
我们望着眼前这支用自己的汗水浇灌,迅速向工人阶级蜕变的农民新军,恩格斯说的大工业改变着人们的“整个生活方式而完全成为另一种人”的论断,又在我们的耳边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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