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2月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国庆报告文学征文

学海书山母子情
刘群
鞍山第三冶金建筑公司电装公司卷扬机操作女工康忠琦,年已半百,只有7年文化基础,却把自己全聋半哑的19岁儿子褚晖,培养成我国第一个聋残大学生。母子两人谱写了一曲感人肺腑、催人上进的求学之歌。
1979年,由于一次意外的医疗事故,褚晖的耳朵完全失听,从此进入了无声世界。这时他9岁。尽管他的父母用全部的情爱,医生尽最大的可能,也没有挽回颓势,小褚晖的耳朵没有治愈。9岁,人生的道路刚刚开始,他今后该怎么办?心田被焦灼烤裂了的褚晖父母,在哀痛和失望中,干涩的目光在几个方案间徘徊:养起来,让他吃喝穿戴不受委屈,尽为人父母的责任?送到聋哑学校,将来找一个力所能及的工作,让他自食其力?克服困难,培养他,让他掌握高层次的文化知识,用所学之长为国家多做贡献,但是这谈何容易!
褚晖却是个非常倔犟的孩子。妈妈曾领着他来到聋哑学校,试图采用第二个方案。没想到褚晖刚见到学校的牌子就大哭起来。他用只有妈妈才听得懂的话说:“我不能学聋哑人的话,我的耳朵会好的,你还是送我到正常人学校去吧!”
妈妈心如刀绞。她搂着可爱的独生子泪如雨下。几年来,她领着孩子几乎跑遍了北京、上海、重庆、沈阳那些堪属一流的大医院,但结论是一致的,已经没有治愈的希望了。家里为治病,几乎倾其所有,可以说,父母已经尽到最大努力了。
1984年12月一个风雪交加之夜,褚家来了两个不速之客。客人是褚晖的姑姥爷和姑姥姥。他们揣来了当天的《鞍工日报》,指着“辽宁文学院函授招生”的启事,要褚晖的父母送褚晖去学习。身为鞍钢职工教师的姑姥爷曹洪普当时表态道:如果有困难,他愿意辅导褚晖的学习。这时,康忠琦似乎从纠缠自己多年的一团乱线中找到了头绪,她当即决定由自己去学习,回来再教给褚晖,争取让褚晖掌握高层次的文学知识。
于是,在文学院的课堂上,总能看到一个到得最早、坐得最靠前、记得最多、发问最勤又走得最晚的“老学员”,从授课教师到教务长,几乎都认识她。
从家到学校,往返有20多里路。康忠琦下班直接去上学,放学回家后,她不顾饥肠辘辘和开了一天卷扬机的劳累,放下书包便把当天学的内容一一向儿子转述,把笔记本给他看,聪明灵慧的儿子便如饥似渴地学起来。约两个小时,儿子也“下课”了。但康忠琦还是不能休息。儿子在家寂寞了一天,还有满肚子的话要倾吐,可世界上能认真听他讲话的,只有母亲,妈妈不陪着说些心里话,谁陪着呢?这样,每天12点睡觉,便成了家常便饭。
一次,康忠琦感冒了,强拖着身子挨到了家。吃完饭,她再也不想动,便倚在了床上。可儿子却似乎没有察觉妈妈的病态,他照旧收拾好书包,放到妈妈手边。康忠琦看着儿子期待的目光,慈爱地摸了摸儿子的头,接过书包转身走了出去。她努力不让自己摔倒,不让自己流泪。尽管这次她差点迟到,笔记比平时记得吃力,但她终于学完了这一课的内容。回到家时,她头上冒着虚汗,脸上泛着潮红,心慌乏力,头重脚轻,但她努力不让自己瘫倒,仍然和儿子玩了一会儿“作家作品填空”游戏才睡下。这一夜,她睡得好沉呀。
一个风雪夜,康忠琦斜背着书包,踏着厚厚的落雪推出车子准备回家。雪还在下,已积了厚厚的一层,很多路段根本无法骑行,她只能推一段骑一段。当她跌跌撞撞地赶回家,看到楼窗映出的灯光时,衣服已快湿透了,车子也成了拄着的拐棍,10里路的跋涉,已耗尽了她的力气。她一步一步挨上楼去准备开门时,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子,钥匙没在衣袋里。刹那间,疲劳、委屈以至恨怨,一起挤上心头,泪水模糊了眼睛……敲门是无济于事的,只能把邻居敲醒,只有“等”这一个办法了。三楼过道不时刮过阵阵寒风,使湿透的衣服开始像铁板一样凉冰冰地粘在身上。跺跺脚,不行,但干站着又无法抵御砭人肌骨的寒冷,她便又来到楼外雪地里,不停地跺脚搓手,活动着取暖。终于,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时间已近午夜,褚晖这时似乎察觉了什么,他打着手电来到楼外面,看到雪人似的妈妈,他猛地扑过去抱着妈妈放声大哭。妈妈拉着儿子回到家里,换下湿冷的衣服,又开始给儿子讲课。但褚晖却不听话了,他非要妈妈休息不可。看着儿子的体贴、懂事,康忠琦心中涌起阵阵怜爱,原来的埋怨、委屈、疲劳已无影无踪。这一夜,母子俩都没睡多少觉,可康忠琦却觉得比哪天都睡得香。
体力上、物质上的困难,康忠琦完全有能力克服。但文化上的障碍,她实在难以逾越。她只有7年文化程度,中间隔了30多年,以初中一年级的基础学习大学课程,实在是力不从心。特别是学习“古代汉语”时,许多名词如“训诂”、“拗救”等以及各类句式的判断,更使她难以招架。她自己还没有弄懂,教儿子时,更是越讲越糊涂。有一次,她给儿子讲“平仄”,费了好大劲也没讲明白。儿子看她的口型越来越不得要领,她用笔写也是越写越乱。儿子终于发火了:“太难了,你也讲不明白,还得我自己查书,干脆不学了算了,学这有什么用?还不是白费这么大的劲!”孩子的话深深刺痛了康忠琦的心,委屈、恨怨以至内疚,一齐袭上她的心头,不知不觉间,伤心的泪水涌流如注……
看到妈妈流泪了,褚晖马上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他扑过去跪在妈妈面前,流着泪说:“妈妈,您别哭了,我再也不惹您生气了,我一定听您的话,把学习搞好。”
母子二人痛哭一阵之后,擦干泪水,重又开始攻读“平仄”。
这里不能不提一下这样一件事。1985年6月4日,文学院在市第62中学考场考试。康忠琦把一应考试事务向褚晖交代明白后,便在学校门口等着。开考20分钟后,文学院教务长到考场检查。由于康忠琦的特殊形象早就为文学院的老师和工作人员熟悉了,所以教务长唐如今和随行人员在车上就发现了康忠琦。看到康忠琦没有参加考试,唐教务长有些纳闷了,他问道:“老同学,都开考20多分钟了,你怎么还不入场啊?”康忠琦何尝不知道面前的人是谁,但她却不愿意把自己最痛苦的心事向别人表露,她强忍住就要冲出来的泪水,向教务长说:“我儿子在里边考呢。”谁知道教务长却误解了康忠琦的意思,他以为这是在上演一出“冒名顶替”的闹剧。他马上下令检查考生的有关证件。结果无一破绽。唐如今这时才觉得自己有些冒失,但还是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于是,他客客气气把康忠琦请到办公室,再一次询问究竟。这时,康忠琦才不得不把实情向大家倾吐。那声泪俱下的场面,使唐教务长和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心里阵阵酸楚,流出了眼泪。
经一番拚搏,褚晖终于有了收获。1986年6月,他在辽宁文学院的首届函授毕业生典礼上,拿到了第一张大学文凭,而且以古代汉语91分和文艺理论94分的优秀成绩名列两项第一,受到于铁院长的表扬。
按说,以他这样的条件,能得到大学文凭,应该“知足”了。特别是,近1000个非寻常可比的日夜,他的母亲所付出的代价,他是感同身受的。但是,他却用同龄人所没有的冷静而敏锐的目光去观察世界,用独有的、热烈而深沉的情爱去拥抱生活。他看到有一段时间刮起一阵文凭风,于是如雨后春笋般蜂涌而起的各类“大学”和“大专班”,差不多只有在颁发文凭的那一刻才有大学里的庄严和神圣。然后,办学者开始清点钞票,就学者则拿着烫金文凭向领导讨价还价。
这些,在褚晖平静的心海掀起了层层波澜。一天,他对妈妈说:“妈妈,我虽然有了一个大学文凭,可我还想学,您看怎么样?”妈妈明白,他要上的,是在社会上被称为“硬骨头”的自学成才考试。
这里插一句。由于自学考试是社会性的,学员来去由之,不受约束,教师辅导也只是海阔天空“侃”一遍,所以考成功者寥寥。如1984年考“古代文学”,及格率仅11.4%,许多混文凭的人在这里遇上红灯——此路不通。
现在,褚晖无异从另一条道攀登珠峰,其艰险、辛劳是可想而知的。康忠琦看到儿子期待而充满自信的目光,咬咬牙答应了下来。
但这次学习,却无需康忠琦像以前那样吃苦了。褚晖自己完全可以从浩繁的资料中理出重点,整理出一套系统的笔记。由于他有足够的时间,他还能参考有关的资料,来帮助自己对新课程的理解和记忆。他已完全具备了自学能力。这样,他的自学科目,一科一科地被他顺利攻下,到1987年10月,他索性大包大揽,一下子考了4科,而4科又全部合格。他用了3年时间,拿到了第2个文凭,而且是自己满意的文凭,高兴极了。
这一天,母子两人都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但这是高兴的、胜利的哭。10年了,这一天才是母子两人的节日。
1988年,他看到《人民日报》发起“残疾人与社会”征文,勾起他无限情思,他以《妈妈替我上大学》为题,讴歌了一位伟大的母亲、尊敬的师长的动人形象。文字平淡朴实,叙述清晰明了,短短的篇幅中,蕴藏着夺目的光彩、巨大的力量和无限的启迪。这篇散文,被《人民日报》、中国残疾人联合会主办单位评为一等奖。
现在,褚晖正在着手编撰一部《明文海篇名与作者索引》。这是一部工具书,要将明代的作家作品全部罗列其中,其难度之大、涉及面之广,可想而知。但他有决心把它完成……
1989年8月29日,是又一个令人高兴的日子。由于褚晖取得了优异的成绩,经多方考核,证明他虽耳聋,但完全能够胜任一些文字工作,所以,第三冶金建设公司决定,破格录用他为《三冶报》工作人员。至此,在学海书山拚搏的母与子,以褚晖的被录用划上了句号,不,是划上了惊叹号。因为在我们周围,这样的事实在是凤毛麟角。所以,褚晖是幸运的,幸运在他生长在我们伟大的国度,沐浴着党的阳光——那是一个伟大母亲的爱的光辉。每个认识和不认识他的人都在为他高兴,为我们光明的教育前景高兴。太阳升起来了!可它只属于那些勤奋、刻苦、攀登不止的人……


第8版(副刊)
专栏:

嫩绿的爱
李振宇
那时,人们都称你“公主”,因为你是政委的“千金”。1983年,父亲解甲归故里,举家内迁,两位老人费了三天三夜口舌,劝你一起回关内。可你就是执拗着不肯。大人摸不透女儿的心思,狠心撇下你走了。
你留了下来,留在父亲守卫了大半生的边防,留在遥远的边境小镇。那年,你还不满18岁呢,扎着羊角辫,额头上飘着漂亮的留海。
你留恋这里什么呢?茫茫戈壁沙滩,还是空寂的山野;肆虐的寒风,还是漫漫的冬夜?人们用惊异的目光望着你,真有点大惑不解。
绿色——你说你最喜欢绿色。
可不是吗,生在军营,长在军营,军营是你的摇篮,是你的沃土,你的生命里浸透了浓浓的绿。
在十七年的军营生活中,你感触最深的是边防军人的孩子生长得不容易。他们不像城里的孩子,假日里可以跟着父母到公园划小船,坐火箭,开碰碰车;从小有保育院、幼儿园、学前班,受到良好的教育。可边防上没有。孩子从小眼前便是一片荒漠,头脑里也是一片荒漠。有什么办法呢?孩子的爸爸要去守边防,妈妈也有工作。孩子成了没人管的小动物,整天被反锁在屋里或是拴在床腿上。这便是边防军人孩子的童年。
有一件事给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有个小孩因为没人看护,父母都不在,从床上滚落下来,小生命没了。那次,你躲在大人背后哭得好伤心。
于是,你上了幼儿师范班,你留了下来,做这些小生命的守护神。
“政委的女儿当了小保姆,一个女儿家……”闲言碎语向你飘来,一些孩子的母亲也有些不放心。在她们眼里,你还是个孩子呀。可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你用自己的纯真情感和对孩子的热忱,赢得了父母们的赞誉,也赢得了孩子们的喜爱。
部队建起了幼儿园,你是唯一受过训练的幼儿教师。
你教孩子们唱歌,跳舞,做游戏;给孩子们讲安徒生的童话。西北边防的春天是短暂的,你总是追逐着春的信息,带着孩子像小鸟一样在长满青草的旷野里,迎着和熙的春风奔跑,吮吸甘露,沐浴阳光,让孩子们享受大自然赐予的快乐。西北边防的冬天是纯净的,你和孩子们在雪地里编织着一个又一个冬天的童话。滚雪球,堆雪人,堆一个好大好大的罗汉。你喷着浓浓的雾气,仰着红扑扑的脸,领着孩子们在这美丽童话里寻找自己的世界。
后来,你和另外两个阿姨一起,在幼儿园建起了简易游乐场。你和孩子们一起压翘翘板,坐滑梯,孩子们恢复了活泼可爱的天性,眼睛里露出了聪慧的目光。歌声、笑声从孩子们的心底飞出,撒落在山谷原野。
爱孩子是女人的天性,是母亲的品格。
如今的孩子都是独苗苗,在家是小皇帝,出门是小霸王,难侍服哩。可你从来没有对孩子皱过眉头。热天,你为孩子换衣洗澡;冷天,你给孩子添衣保暖。有的孩子吃饭挑剔,你总是耐心地一口一口哄着孩子吃。孩子的父母都夸你照看小孩比有孩子的妈妈还在行。
记得吧,那次刘参谋的小女儿菲菲得了急性脑膜炎,你急得直流泪,抱着小菲菲风风火火地跑了二里多路,送到卫生队。你跑得太急,孩子进了抢救室,你也倒在一旁,半天没透过气来。医生说幸亏送得快。
记得吧,那年快过春节的时候,雪好大好大,下了整整一个星期,不用说,又封山了。一位孩子的爸爸被封在山上一个多月没下得了山,孩子的妈妈不巧也病倒了,孩子咋办?你对孩子的妈妈说:“别怕,有我呢。”活像个小大人。你每天把孩子接过来送过去,穿衣吃饭哄着睡觉,全包了。孩子的爸爸从山上下来,见孩子顽健如常,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憋出一句话来:“你比孩子她妈还好。”羞得你一个大红脸,可你心里高兴,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在你心底油然而发,还有什么奖赏比获得母亲称号更崇高呢!
年年大雪,次次封山,像这样的事有多少?孩子的爸爸上边防的时候,总要给你留下一句话,“拜托您了”。你能感到这四个字的份量,你同时也感到一种责任。
花开花落,雁归雁来,一批批孩子像小鸟一般从你身边飞走了,你从孩子们身上体味到欢乐、快慰和充实。
父母在信中呼唤着女儿,回来吧,回来吧。每回接到父母的信,你心里总会有一种隐隐的冲动,可一看到孩子,你便把一切都淡忘了,你把自己的全部情感都溶于孩子们的身上。
你留恋军营的绿色。更留恋边防军人的孩子,那是新生的嫩绿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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