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月10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文化雅俗谈

  老舍茶馆——好!
邓友梅文 夏清泉图
前门楼子跟前开了座“老舍茶馆”。朋友约我去坐。往八仙桌旁一坐,盖碗一端,耳边丝弦一响,心里就腾的一热!觉着北京城又像北京城了,我又生活在北京人中间了。如今30岁以下的北京人都没见过茶馆。这词儿都是从老舍先生那出戏里听来的。
实打实地说,老北京的茶馆并不是专供财主们消闲的地方。倒退几十年,上哈德门、鼓楼、前门外的茶馆看看,倒还是平民百姓居多。有的行业(比如拉排子车)工人找活干,上茶馆;夹包卖古玩的,上茶馆;说合拉房纤的,上茶馆;朋友聚会,编辑约稿,也上茶馆。上茶馆不光为了解渴,那是个交流信息、洽谈生意、约朋会友的交际活动场所。说句新词儿,是搞公共关系的方便所在。
茶馆当然也是娱乐场。在旧社会,拉车的、赶脚的,大徒弟、小力笨,只要一天能混饱两顿窝窝头,腰里有俩闲钱,也想找点乐子。大剧院、跳舞场跟他们钱袋和喜好都没缘份。走进茶馆,一毛钱泡壶高末,二分钱听个段子。这点享受费用还花得起,也花得值。不能管这叫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有听的,自然要有唱的,而适合茶馆演出的莫过于曲艺评书,茶馆就又成了艺人献艺和练艺的场地。翻翻曲艺老艺人的自传或简历,有几个不是从茶馆里先唱出名的?我走“背字”的头几年,白天劳动完了,夜夜去茶馆听评书。今天能写两句“京味小说”,实在是从茶馆得益匪浅。就这么个群众活动的去处、大众娱乐之场所,说声绝迹,居然就消失了几十年。您说茶馆得罪谁了?
近两年跟着人“办洋务”,有机会走出国门,反倒能坐坐茶馆了。香港的“陆羽茶楼”,我有机会就去。看到香港的电影明星、新闻名人也常在那儿品茗谈事,也算古为今用。纽约、洛杉矶的茶馆我也去过,倒也座无虚席,并不比咖啡厅买卖差。小胡同里的咖啡厅也比中国新引进的时髦咖啡厅地道,不光咖啡地道,排场地道,唱的流行歌也是原装货,可那儿照样有中国茶馆。我问一个弄电脑的美国朋友:“您是地道的洋人,怎么不去喝咖啡要来喝茶?”他说:“我喝咖啡,也喝茶。这是两种不同的享受,不光味道两样,而且是两种不同的文化气氛。品品茶,听听评弹,领略一下东方情趣,生活不更多彩吗?喝完了仍然去摆弄我的电脑,有何不好?坐茶馆不碍现代化。”
当时我就想:我们在引进西方优秀的科学文化的同时也引进了咖啡厅和酒吧,这当然挺好(就是贵点!)。外国的茶馆是从中国传去的,生意不错。咱能不能来个出口转内销呢?
我把这想法对朋友说,人家都笑我,说是“你这套想法跟你的小说一样,全是翻过去的一页了。现在人们要喝‘可口可乐’、‘雀巢咖啡’,跳霹雳舞,唱流行歌。谁进茶馆听大鼓书啊?落后,可怜,可悲!”
正当绝望之时,想不到凭空跳出个尹盛喜来!尹盛喜带着几个待业青年卖大碗茶,几年间发了大财,如今握有千百万的资财,成了“北京大碗茶商贸集团公司”总经理,当上了“北京市劳动模范”,荣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要说新潮,也够新潮了。他竟投资把这个“老舍茶馆”在前门箭楼旁边开起来了。开张几天,座无虚席,许多几年不见的老朋友都在这儿见面了。我来的这天,正碰上孙书筠和关学增来参加演唱。这两位都年岁已高、息影舞台了,怎么也来凑这个热闹?孙书筠说:“我唱了一辈子京韵大鼓,爱上了这门艺术,我怕它绝了。我这个年纪,说不定哪天就走了。趁着能活动,多为振兴曲艺作点实事。茶馆开张为曲艺提供了个演出场地,咱出点力帮它发展兴旺起来。”关学增说得更绝:“近来常有人打听,关学增这人还有没有?我怎么没有哇?这不好好的吗?有,怎么没听见他唱?我这几年没唱,你上那儿听去?退休了,我不能去给人家添乱,可我还想唱。有这个茶馆就好了,没事咱们就来聚聚,爱听的听,爱唱的唱。这也是一乐!”
也许有人说:坐茶馆的这套生活方式已经过时了,维持不久。黄瓜白菜,各有所爱。有人爱去咖啡厅,就有人爱坐茶馆。还是那位洋人说得在理:“坐茶馆不碍现代化。”
至于能否维持长久,这就难说了:认真办点事很不易,这茶馆目前也还有不少难题。别看尹经理卖大碗茶能挣钱,卖小碗茶可要赔本。好在他明白这是在做文化投资,搞精神文明建设,有了赔钱的准备。话说回来,有这么多热心人帮助它,支持它;群众——就算是一部分群众吧,需要它,也未见得就没有前程。北京还是有个茶馆好,“老舍茶馆”是个好兆头!尹盛喜,您真有见识!


第8版(副刊)
专栏:燕舞散文征文

  窗外那片树林
石英
我住在市区边缘,是六层楼,在最高层,附近再没有更高的建筑了。
南窗下是一条幽静的马路,马路南是短墙,短墙那边是一片很大的树林,究竟是自生的还是人工栽植的我没有问。
树林的尽头,原来只有一家宾馆,60年代,是全市最豪华的住处,现在可大大逊色了。东南面,又建成了中外合资的水帘洞宾馆;再往这边一点,是格局新颖的友谊商店;西南方,还矗起一架电视发射塔。
那水帘洞宾馆是纯白色的,就像绿海上浮起一朵白云;友谊商店是米黄色,好似大海中的一座岛礁;而电视塔呢,像不像是一杆没挂帆的桅樯?
这树林看上去也并非芜杂一片,它清晰地分成若干层次:有的暗绿,有的鲜绿,近处刚刚出生的枝叶,是鹅黄色的。晴天时,那叶片都像是一个个会发光的小星星,在朝阳中反射着亮色;阴天时,那些陈旧的枝叶都蒙上了一层晦暗,而新出生的树冠,依然奋展着自身的活力。唯有下雨时,它们才不同程度地摇曳着,年老的在搏斗,在抗争,新生的在嬉戏,好像一群活泼泼的孩子,在雨阵里斗水仗,往伙伴身上洒水。
我的妻子和女儿都在北京,还没来过这分到不久的新居。今年暑假,她们来信说:“听说你那里比北京热,我们去那里,不如你来北京多住些天。”我一来因为工作忙,二来急切想叫她们来看看新居,便回信说:“我窗外有一片树林。”这句话还真灵,比电报还快地把她们给引来了。
“咦,多好的一片树林!”
我在这里住惯了,倒也习以为常,刚从北京闹市区大杂院里来这里养病的小女儿拄着双拐,兀立窗前,惊喜地道出了她的这一发现。
她是因为膝盖骨受伤,住院动过手术后,由她正度暑假的妈妈带她来我这里休养的。她不能下楼,整日里就是看书,休息时便凝视着窗外那片树林,就像从里面能察视出一般人发现不了的神奇,或是能寻求到使自己腿疾早些愈合的精神药剂。特别是在雨天里,她不仅用眼睛,也用耳朵,审听着那里面的什么秘密。
“爸爸,你听出来了吗?”
“我听不出来。”
“好听,真好听!”她神往地赞叹着,那样子恨不能将双拐变成双翅,飞到那腾着雨雾的树林里。
天晴后,外面笃笃敲门,是我当年“下放”时的一位工人老朋友来了。他4年前停薪留职干个体户,忙得紧,常跑广州、汕头办货,许多时不到我这儿来了。两年前他要换房子,我曾给他联系过此处的单元房,他一听就撇着嘴说:“南高地?我才不去呢!那是个半乡半城的边缘区。你也别去,千万!”我当时可来不及选择,从斗室里搬到单元房,也算是一步登天了。可他却不知通过什么路子在全市最繁华的劝业场一带换到了住房,那里离他的摊点服装市场近在咫尺,做什么都极方便。这次他来我家,刚进来时对住室的陈设倒不见得欣赏,但当他走近南窗根下,却不自禁一伸舌头叫了一声:“哟,好大的林子!”脸上露出不胜恋慕之色。
他将离去时,似开玩笑地对我说:“老兄,你能不能把这树林子借我一块?”我只笑着摇了摇头。再一想,也并非全是玩笑。前几年老朋友生活拮据,我的确借过钱给他;可这树林,我却没法也无权借给的。他走时,还不无遗憾地对我说:“我现在什么都有,组合家具、高档电器……就是没你这儿这样的树林。”
老朋友走后,我再仔细端详着窗外那片本已看惯了的树林,仿佛又悟出一点新的门道:树林不是我的,却也属于我;正如空气不是我的,却也有我应得的一份。
我的居室里没有高档组合家具,也不想置办;暂时也还没有电冰箱,因为电冰箱条不好弄;但我窗外有一片城市少有的树林,一片很大很大的树林。我占有的别的色彩是少了些,却拥有最充足的绿。
我也很富有。
         (作者单位: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第8版(副刊)
专栏:

  搬家的联想
邹达才
生性懒惰,我最怕搬家。后因工作调动,家不得不搬了。用句套话,“不搬不知道,一搬吓一跳。”刚成家时手拎肩扛的一点家当,现在一拾掇,家具家电,锅碗瓢勺,书籍杂物,挤乱了一屋子。那日积月累的旧衣破帽、瓶瓶罐罐之类,“忍痛”丢弃,留下的装了一卡车,拉来新居。房子不同了,东西如何摆?于是和爱人边议边争,议中有争,争了再议。比如,她要美观,我要方便;我要照顾过去的习惯,她要新颖别致等等。总算趋于一致了,便分头整理。她专管衣服杂物,我收拾书籍报刊。白天上班,晚上回来便一件件、一本本地清理。整整五个晚上,忙得头晕目眩,腰酸背痛。但当整理完毕,环视室内,只见桌椅生辉,气象一新,没有了旧居的臃肿、杂沓,顿感心情舒畅,疲劳也消去了大半。
于是想起有人曾用“搬家还要乱三天”来比喻改革过程中难免会有局部的、暂时的混乱、撞车现象,觉得实在非常贴切。
改革是涉及社会生活各个领域的一项系统工程,自然比搬家要复杂得多。但两者确实也有某些相似之处。例如,改革也要丢弃旧衣破帽,扫除陈年积垢,以利生产力的发展;也要议论纷纷,甚至激烈争论,求得较好的决策;也要累得腰酸背痛。特别是当前这种新旧体制交叉运行的情况,恰如旧居已被搞乱、新居还未理好那几天,一切似乎都乱了套,不得不凑着箱柜吃饭,拼起凳子睡觉。不方便,不习惯,不舒服。但既要搬家,又实在避不开这一步。唯一的办法是加快速度,缩短混乱无秩序的时日,咬紧牙关熬过去。只要挺过这一阵,得到的却肯定是往昔无法比拟的新环境、新秩序。
我想,如果有人乘搬家的一时混乱,把我的暖瓶、雨伞之类顺手拿走,那是极容易也很难被发觉的。据说“趁火打劫”比一般的盗贼要罪加一等。那原因大概在于众人忙于救火,他却乘机偷盗,于情于理都更为恶劣。而且混乱中有机可乘,若不从严惩处,无法控制局面,甚至引起哄抢,使公私财物丧失殆尽。因此,严惩“趁火打劫”者,历来为群众所拥护。不过没有听说“趁搬家打劫”的也要从重处罚,可能因为生活中无此实例。
但在改革大潮中,钻改革空子以权谋私以权经商者,却确确实实是有的,而且由于过去曾有过政策多变的历史教训,助长了当前某些人“得手为财”的疯狂性、急迫性,以为趁机捞一把,今后若再来个“既往不究”“下不为例”,就赚了。否则,政策一变,时机不再来。于是某些非法活动像瘟疫似的相互感染:你“倒”我也“倒”;你造冒牌劣货,我出有毒书刊;你能收礼,我拿回扣等等。现在,中央在深化改革的同时,坚决治理这种种变相的“抢劫行为”,实在是抓住了保证改革健康发展的一大关键,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只有严惩少数人破坏经济秩序的行为,才能万众一心,共渡难关,早日到达全新的明天。


第8版(副刊)
专栏:

  哦,一九八九
姜丽莉
新年钟声,如约敲响一个熟悉的故事,却又每每有新意。
幼时的钟声,轻松,快乐!它带给我满桌丰盛的佳肴,雪地上鞭炮的落英,花布新衣服和奶奶给的压岁钱……
渐渐地,钟声多了点哀怨。当它敲打青春的岁月,则带着难言的滋味:时光已逝,却有未竟的夙愿遗落在去年途中。一本精美的挂历,一串新鲜的日子,又展示了新的爱的思量和被爱的渴望,成功在即及友谊长存的梦想……
钟声又来叩门了。
昨夜,我挽着它的手,恳求它等我一刻,慢点敲那最后的一下。它躲闪着,变成又长又凉的细丝,从我的掌心穿过,在子夜的那端蓦然回首:我不再属于你!它笑着说。永远地,我失去了,我的一九八八!
瑞雪没有飞来,钟声在台灯桔黄色的光圈后面,静观我和它辞别。在它遁去的那一刹那,你大声说:迎接我,不要用眼泪!
噢,一九八九,你就这样来了!
我手中的杯,还未掏空,又被装满。新年在大地上没有界标,却在心田上犁出一道垄沟。一边是过去,一边是未来,而我站在中间,总在失去的时候得到,又在得到的时候失去。
桌上的闹钟以一成不变的节奏朝前走着,但已不是童年那轻快的脚步了……
总禁不住要在这一个夜里思量:细数往事,计算得失;总禁不住要在这一个夜里惆怅:时光飞逝,壮志未酬……
生存的幻想在这时刻扩大了,做人的自尊心和自豪感在这时候抬头了,千百种感悟与希望,脱胎于这岁末的静夜,进入崭新的黎明!
既然生命不会驻足在任何一个时辰与境界,我将不再为失去的一切忧伤。我要做个快乐的孩子,去追逐新日,以喜悦的心情,看着自己心智的成长。我不再刻意塑造自我,而坦然地接受有着弱点与缺陷的自我,从中体会成长的滋味。放弃一切低沉暗淡的情绪,以惊喜的心情赞美雪、春芽、大地和我自己。我该有收获者的喜悦和得胜者的从容,在每一个未来的岁末,未来的新年……噢,一九八九,我看见了你,如在远古创世的清晨!


第8版(副刊)
专栏:

  《杜甫评传》
1982年,陈贻焮教授的《杜甫评传》上卷问世,很快售空。六年后,中、下卷也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这部巨帙融考证、论述、解析和翻译为一体,以百万字为杜甫一生作传。
陈贻焮研究古典文学既重考据、义理、辞章,又重时代、作家、作品,以意逆志,知人论世,尽可能地把古代作家还原为活生生的人。他从大量的诗作和史料中寻觅杜甫的行踪,探索杜甫的生活、心境与其创作的关系,不但准确地勾勒出杜甫一生的人生历程,而且细腻地把握杜甫各个时期的心境意绪。作者早年曾创作过小说,平素又喜笑谈,所以他的文笔活泼畅达,风趣幽默。
               (朱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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