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9月15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风华杂文征文

杂感流一束
鲍昌
(时髦的心理学和文学,有意识流、生活流,流来流去,据说大有学问。然则杂感不可一“流”乎?随心所感,流向笔端,可称为杂感流。此名词之创造,可否申请专利?)
日前有人介绍一门学问,曰?学。查了字书,才知?是忽字别体。据说这是融通东西方思想的一门学问。可我不明白,两种思想一融通为什么要忽呢?是什么忽?——疏忽,杳忽,微忽还是迅忽?问了一些人,都说不清楚,因而想起去年在纽约逛商店,待要出门时,一个黑人售货员冲我说了句“马马虎虎”,那绝对是汉语汉音,引起其他几个售货员的窃笑,可却使我陷在无法忍受又无法抗议的尴尬里。
回来后反躬自省,咱中国人的国民性中,确有马马虎虎之处。和为贵,忍为高。得过且过,好死不如赖活着。肉烂在锅里,全是汤儿事。抬头不见低头见,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家方便,自己方便。一团和气,和气生财。扁担上睡觉——请往宽处想;不要拾起棒槌就认针(真)。……所有这一切,都可以归为“马虎学”。马虎学与学者们研究的模糊数学、模糊逻辑并不相干,不幸的是成了今天许多人的安眠药、遮羞布。
总把黄河看成中华文明之摇篮,一味顶礼膜拜,即是马虎一例。君不见这“摇篮”已悬在下游人民的头上,一旦溃决,我辈无异鱼虾矣!
大前年从北京飞往欧洲,在中国境内三四小时,见下界除星散的村落绿洲外,一片土黄。难怪外国人欣赏电影《黄土地》,一来较真实,二来能满足他们发达者的自豪。然而倒退几千年前,这片土地大多是葱茏的。由绿变黄,罪魁正是负责由黄变绿的小农经济的掠夺式经营,周而复始的“短期行为”。这片土黄色呵,今天还在扩大……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小农经济的田园牧歌,好象自得其乐,其实带来的是封闭、分散、自私、愚昧,恰好利于一个中央集权的皇帝来统治。所以,黄土地给中国人以两份厚礼:人民愚昧,皇帝专权。这份礼物,咱们消受了两千多年。
小农经济也缺少危机意识。除非水火刀兵,其余,不在乎。到处黄土可埋人嘛!而且可以当顺民。民主?对不起,小民听惯了“为民作主”和包青天、海红袍。受制时最多来个京剧叫板:“苦啊!”有了一斗米,就又得乐合了。然而,今天的世界是有危机的:能源、人口、生态、环境,大概还要加上物价上涨、通货膨胀、教育落后,等等。没有危机感的人,乐哉!
对付危机的最好方法是上下一致,同德同心。中国古籍中,我欣赏《尚书·盘庚》。盘庚为了中兴商朝,想由奄迁都到殷。老百姓有怨言,他就召集民众,公开讲明利害,因而老百姓果然齐心地去了,商朝中兴。这就是古代政治的透明度吧!看起来,越是透明的越有凝聚力,譬如气温骤降,透明的水能结成冰块,不透明的沙子还是沙子。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暂且把杂感流打住,让我们挽手齐登鹳雀楼吧!
(作者单位:中国作家协会)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

心烦
黄东成
或是条件反射,每逢星期日,我就心烦。心烦而导致三怕,无非为的住房。
最怕女儿整天价唠叨住房紧,凭什么单位分房没有我家。埋怨父母为什么不学会向上面嚷嚷。她不知从哪儿听来的经验:分房的领导最怕人闹,一闹,他们的私欲便易暴露,便不能得逞。因此,闹的人大都可以得到满足,不闹的反而被认为老实可欺,柿子专拣软的捏嘛。耳朵快被她的叨叨声磨出茧来了。
二怕女儿带同学来家里。一来四五个高中生,男的,女的,将仅有的一间既是过道又是餐厅兼书房兼会客室的十二平方小天地全部占据。高谈阔论,无忌的谈笑,有时还带来最新出品的流行歌星的录音磁带,组合音响的音量大得声震楼板,迫使我不得不主动撤退。还是我爱人有涵养,坐在琴凳上入神地弹奏着她的钢琴,旁若无人,沉浸在乐曲的情绪里。苦了我,挤过橱柜床琴间狭窄的通道,面对缝纫机兼书桌,坐在窗前木椅上,心绪不宁地看书却看不进一个字去。
三怕正吃饭时来客人。客人只能在厅、室、房兼过道的沙发上落座。我不得不边吃边东一句西一句与客人寒暄,免得客人像在动物园里看熊猫啃竹似地看着我们吃饭。这时,我爱人、孩子便再也吃不下去,我也草草几口将碗一推,让爱人孩子收走,以示礼貌,好接着谈话。客人见打断我们的“美餐”,总不免面露歉色,也难为了他们。
每当两方面的客人一离开,女儿便会立即发泄她的不满。“凭什么爸爸单位里分房了,偏该我们挤在这里,你们的领导也该下来看看嘛。他们住得宽敞了,就不管别人了。你们也太好说话了,还是两个高级知识分子呢,顶什么用!”
又把我说得烦躁起来。“你怎么总叨叨个没完呢?挤,挤,比我们家挤的还多着呢,那些无门路的居民户,三代一室不是仍住着么!”
还是她妈妈好脾气,对娇宠惯了的女儿向来都是和颜悦色。“比起有的人的住房来,我家是挤了点,但总比过去住的要好哇。想想过去,想想文革中,我家也是三代人住一间十六平方,不是也过来了……”
女儿以不无讥讽的口吻,打断她妈妈的话。“你们这一辈人,就会忆苦思甜。回忆对比,碰到什么问题,只要祭起这个法宝,马上就自满自足了。不要忘了,现在是八十年代。你们惯会叫别人往前看,自己怎么总是向后看。要按你们的理论,这十多年来,根本不用造新房,大家将就着不就行了。幸好你们还没有说比比解放前……”
我的威严受到挑战,立即大声喝止,却总有点色厉内荏。“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一点规矩也没有。”
妈妈在责备女儿时也带着温情。“不可以对爸爸这样说话,女孩子,更要懂礼貌。现在一切事情都要靠领导分配,住房爸爸已向上申请了,领导会安排的。”
女儿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领导不是空气,领导也是人,是人都要有房住。领导如果也像你们那样,遇事也总来个忆苦思甜回忆对比就好了。想想陈老总攻进上海时部队露宿街头那一幕,那时的领导啊,人人尊敬。……”
我一时语塞。想想女儿说的也不无道理,却又不能放下作父亲的架子,只有以势压人地一声呵斥,将她正欲滔滔不绝发挥的宏论打断。似乎我占了上风。
然而,我的心里更加烦躁了。


第8版(副刊)
专栏:

睡眠
圣野
含苞待放的花蕾,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开出全部美丽,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呵!
当我感到十分疲惫的时候,床上一倒就呼呼睡去,甚至一睡好几个小时。有时久呼不醒,反映那一个阶段,我欠的债务实在太多了,一时还还不清。
而睡眠,是调节机能恢复精力的最佳选择。
当任务紧迫像山一样压来,已经发出最后警告的时候,潜藏在体内的精气,会助我一臂之力,即使开一两个晚上夜车,不知哪来的一股蛮劲,只知道屏息静气,拚命往前冲。一旦任务完成,人就像一堆在水里浸烂了的纸浆。这时候,不想吃,不想玩,想到的只是彻底休息。你就让我安安稳稳地睡个舒心觉吧,千万别唤醒我。
诗似的青春火花通宵达旦地喷射,大火过后,依然在大地上蠕动着的岩浆,祈求片时的宁静。它会在冷却中渐渐凝固,等待第二次第三次更为壮观的喷发。
让那些在生命的路程上付出过量劳动的人,得到更多的睡眠吧!
安详而幸福的睡眠,比诗篇还要美丽!


第8版(副刊)
专栏:诗画配

韶华
李璞 版画
辞远 配诗
不必祝贺
在又一个年轮弥合的时刻
曾几何时,已将儿时的梦摇落
现在,日影飘去不会快乐
曾对每一个旭日说一个希望
曾为每一个夕阳唱一曲葬歌
擦过三百六十五个太阳
却没留下一线火光和收获
不必惶惑
在又一个年轮弥合的时刻
默默向死去的行一个注目礼
再转过身来
拥抱正踏着晨雾走来的
生活


第8版(副刊)
专栏:文化雅俗谈

围墙
韩沪麟
稍加注意便不难发现,我们似乎生活在墙的世界之中,从故宫的红墙到农村茅舍的土墙,在广阔的国土上,哪个机关、哪个企业、哪家院宅不是围墙高筑,与外界隔绝开呢?
究竟自何时起这一堵堵围墙开始把我们的视觉乃至心灵与外界隔离的呢?我说不上来,但我敢说,即使围墙不是我国的“土特产”,至少在不少国家早已将它抛弃了。黎庶昌在《西洋杂志》上记载他于1879年在意大利北部湖区游览,适逢意王后也在那里。他写道:“是夜意后寓一伯爵家,其园囿称为精洁,余往游观,阍人启扉马入,未尝禁止,以此见西例之宽。”又记得康有为曾撰文说他游历巴尔干各国时,见其宫室低矮,无围墙,认为这正是这些国家易于发生政变的原因。抛开书本不谈,就本人在这方面的亲身经历也颇有体会。
数年前,我在一家合同工厂当口译,与外国专家在同一座楼里工作。专家楼被孤零零地隔绝在厂外的一片空地上,四周都围着墙。围墙上开了一个口,安上一扇铁门,终日开着,无人把守,仅供专家进出。一次,我与一专家在阳台上闲聊,他指着围墙说:“多可惜啊,用这些砖又可造一幢楼了。”接着问:“这堵墙有什么用?”我不加思索地答道:“为安全呗。”“安全?”他也不加思索地应接道,“楼底不是有传达室么?即便有门卫,翻墙头还不容易。”我一时语塞。
我也曾在巴黎小住过一些时日,发现法国古代国王王宫的旧址凡尔赛宫及近代总统的府邸爱丽舍宫均无围墙,仅有铁栅栏为界,宫内景色一览无余;至于我去过的法国许多高等学府,更是向全社会开放,绝无围墙。即使入门处有门卫,其作用也不是为了阻挡盘问来访者,而是帮助他们寻找需要联系的部门和人。我还想强调一下,巴黎使我感觉如清风扑面,心情为之一振的不是市区,倒是郊外。那一幢幢布局精巧的白色二层楼房,芳草萋萋的庭院,窄窄的鹅卵石甬道,后花园里的秋千,松鼠,小鹿已够让人流连忘返了。然而,最使人难以忘怀的,乃是楼房正面硕大无比的窗玻璃和一道道低不及腰的木栅栏。前者为了最大限度的采光,尽可能与外界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而后者,显然也决非为了防盗,标明界线而已。
照说,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刑事案件也比资本主义国家少得多,那为什么家与家、单位与单位之间要如此戒备森严呢?为什么我们要浪费如此巨大的资财,用砖块在恬静质朴的田野,在绚丽多姿的都市,围成无数个圈圈,从而妨碍乃至破坏世间最珍贵的自然美和人情美呢?
我想,这里面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譬如说,数千年封建社会形成的等级制度、封闭心理,也用墙的外在形式表现出来了;又如中国人习惯藏富,西方人爱好炫富,就反映小农经济和重商社会的不同心理。极而言之,炎黄子孙一直引以为荣的万里长城,从另一个角度说,难道不正是中华民族封闭心理的最高外化形式么?
围墙作为一种建筑,不仅反映民族心理,也是时代气氛的一种体现。现实生活充分显示出这一点。“四人帮”肆虐时期,人人自危,彼此提防,围墙年年有增无减。而近年来,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不断加快,居民文化素养及道德水准的不断提高,我们注意到,街道两旁的围墙已渐渐变矮,花饰墙也多了起来。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围墙——这丑陋的历史产物,必将与人们心理上的“围墙”同步慢慢隐退。


第8版(副刊)
专栏:

苏东坡和海上美石
朱靖宇
山东蓬莱有八景。声名远扬的蓬莱阁而外,其他诸景也多布在阁的周围,中间一景称做“万斛珠玑”。万斛,极状其多。圆者为珠,不圆者为玑。自然,这并不是说此处有若许珍珠,而是喻赞海滩上与海沙伴存的数不清的小石子。它光洁晶莹,质若珠玉,所以有此美称。
苏东坡做过为时极短暂的登州知州。他与州城外海上这些美石,很有些关系。
他钩稽古籍,为这些僻处海滨的美石正名。古地理书《禹贡》里,提到青州做为贡物的特产,有一种名为“怪石”。人们望名生义,以为是太湖石一类,却又无从实证。汉朝学者孔安国见解独到,以为怪石是“好石似玉”,东坡以此为断,认为这“万斛珠玑”,就是《禹贡》里做为贡物的“怪石”,只是长期僻处东荒不为人所知罢了。他的诗句有“海隅荒怪有谁珍?零落珊瑚泣季伦”,正是为这
“怪石”的遭际发出的慨叹。
这些“珠玑”何以形成?东坡做了独到观察和断论。他在一篇诗序里说:“文登蓬莱阁下,石壁千丈,为海浪所战,时有碎裂。淘洒岁久,皆圆熟可爱。土人谓此‘弹子涡也’。”他这话,是切合实际具有科学内涵的。“万斛珠玑”,正是大自然凭借其伟力在不知纪极的岁月里构成的杰作。
东坡很注意这些海上美石点缀生活的实用价值。他从弹子涡撷取了几百枚“弹子”,聚盎注水,养种上石菖蒲,卸任后携返京都,做上一首诗,一并送给了一位号称“垂慈堂老人”的老友,做为清赏。同时,他还拣集了色白粒圆的几升“怪石”,通过翰林学士梅子明送给梅酷爱美石的父亲,做为枕芯。无一己之私,与人共乐以至推己与人,从这几点,表明了东坡居士的心灵和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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