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8月8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风华杂文征文

大题小做
  邵燕祥
有了钱,造坟造庙,而且有的还占了耕地。小学校的危房,说是无钱修缮。
让神鬼向人争地盘,让死人抢活人的饭碗,让过去堵了未来的路。造坟造庙者,其无后乎!?韩愈写碑记赚“谀墓”钱,吹捧死人,自觉有愧。他越觉得写来有愧的,人家越是夸好,“小愧小好,大愧大好。”
今世有替活人说话的,却只听称好,脸上毫无愧色。不如韩愈,还是胜于韩愈?
外祖母的箱底,翻出来变成时装。
“大清国”的龙旗重见天日,又成时髦;在北海与中南海间团城的女墙间林立,呼啦啦地飘响。明年倘照逢五逢十之例,国庆四十年大典,龙旗也要同五星红旗相映成趣吗?
二十多年前京郊某县一位爽直的耿书记说:“搞文学的?文学就是捏造。”他指的是虚构。
文学创作离不开虚构。但虚构又不能离开真实。纪实的文字一夹上哪怕是合乎逻辑的虚构,也立即成了不折不扣的捏造。
被神化的并不是神。被鬼化的也并不就是鬼。这才叫真实。
甲说甲占有真理,乙说乙占有真理,还都是百分之百。此乃非此即彼的“两分法”。
丙出来说:你也不对,他也不对,唯我“允执厥中”,百分之百的真理的化身。此“三分法”也,但不过是把原告被告各打五十大板的七品县官看家本事。
然而,真理并不是豆腐,以这般切分的。
“群众闹事”,多少会影响社会秩序。
细察三十年来历史,国之祸,民之殃,安定团结的破坏,倒大抵来自“领导闹事”的多。
“领导闹事”于前,“群众闹事”于后。十年动乱,就是一例。自然,“群众闹事”是个别的,“领导闹事”也以冠上“个别”二字才妥帖。
有政治生活就要有人从政,有政府就要有官员。政治民主化,意味着对“官”的优化选择。
官与官不同:我们要政治家而不要政客;要能“管理众人之事”的现代管理人才而不要官僚。
清官总比贪官好,“好人政府”总比“坏人政府”强。
关于人和制度的关系,请问政治学家。而关于官之怎么叫好、怎么叫坏,请问选民。
鲁迅的《论雷峰塔的倒掉》和《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传诵半个多世纪,但不仅山脚乱挖,造成山崩,大砍森林,导致水旱成灾,而且如鲁迅所说的各样“奴才式的破坏”愈演愈烈,这不是说明杂文的无用吗?
鲁迅慨叹在寇盗掠夺的同时,日日偷挖国家柱石的奴才们“现在正不知有多少”!杂文是无用的,但我们在杂文之外能做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常恐文化教育不亡于“文革”中的政治手段,而在经济手段行时的今天不能调适以致凋残。友人有同忧,写七言古歌,结尾说:“饮鸩止渴渴未消,画饼充饥饥益肆。一卵之求竟杀鸡,卵尽何从觅鸡饲。逼良为娼诚足怜,伤心娼已生机匮。十年树木欺人语,文化沙漠飘然至。”危言耸听,然而危言可鉴。倘若我们终于解决了文化教育危机之后,再以牢骚太盛、愤激偏颇见责,我这位老友必定会欣然认错的。
(作者单位:诗刊社)


第8版(副刊)
专栏:

  风雨太阳花
  潘毅敏
在雾雨茫茫的高山上,有一块不大的花圃,长着一片密密的太阳花和芳兰草(老山兰)。绿的,绿得发蓝;红的,红得溢血。每朵花上,都蓄着一汪清泪;每片叶上,都含着一滴泪珠……
太阳花,每朵十二瓣,花序齐齐整整;六支花蕊,像六支小小的枪刺。她喜爱阳光,总是把最鲜最美的色彩献上;她不畏风雨,地暗天昏时,也嫣然开放——所以,又有风雨太阳花的美称。
我曾问一个当了边防某师副团长的同学:为什么前线战士们对花草的爱好那么单调,只爱一种兰、一种花……
那位同学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皱起眉头,深深吸了一口烟,又吐出蓝蓝的一串烟雾,说:……你去问问那些两山战士,问他们爱什么花——不是芍药,不是大丽,不是月季,不是牡丹……不是!——不是说那些花战士不爱,也曾爱过——她们确实名贵,确实很美——可她们能在炮火连天,红泥被深深翻起的战场上生长,能在梯恩梯过量,干如粉末的秃山头生根萌叶吗?能在昏暗低矮、热似蒸笼的猫耳洞,在战士的身旁,在用罐头盒装着的一小抔黄土中吐蕊送香吗?然而太阳花能,老山兰能——太阳花、老山兰一直陪伴着我们的战士;战士们也把深深的情和爱倾注在这些顽强的生命上——爱,是相互补偿,相互给予的……
有个年轻的战士,才十八岁,白白胖胖,一身孩子气。当兵前爱打鸟,弹不虚发。接到入伍通知书那天,他高兴得又去打了两只,一只死了,一只活着,突然,他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他将死的那只埋了,并筑了个坟,想将活的那只治好,待入伍那天放飞,不想剩下的那只绝食郁郁身亡……他说他非常后悔,非常伤心。到前线后,他又迷上种花,种了许多,有名花,也有野花,人称“花博士”。后来,他那块精心栽种的花圃里,只剩下太阳花、老山兰和野山菊。每当他的战友牺牲了,他就采上一束放到他们坟前……珍贵的一点水,他一半,花一半。他不许别人乱拔他的花。一次副营长带几个记者上来,他不在,未经他同意每人送了一些,他知道后伤心地哭了一场。事后团长批评了副营长,副营长向他赔了不是……
战斗打响前,他破例给周围每个猫耳洞几束太阳花、几株老山兰和野山菊。战士们备加珍爱——阴潮昏暗的洞里顿时有了光彩。
一次激烈的战斗中,“花博士”为了掩护连长,被一颗炮弹掀出战壕外,一块弹片砍中了他的胸部……他艰难地往战位爬,身后是胸前弹片划出的一道深沟……副班长发现他时,他浑身几乎都红了,没办法帮助他,于是难过地哭了起来。他摇摇头,勉强睁开眼,干裂的嘴微张着,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忽然,他眼睛定定地侧望前方,手费力地动了动……
副班长当时不明白,以后才悟出——临牺牲他还惦念着他那块花圃……
副班长跌跌撞撞爬入那片茅草地,在花圃上连根采来一束太阳花,放在他的遗体上……这束花后来栽在他坟前,开得分外浓艳……
他牺牲了,才十九岁。他说他将来要考军校,却把复习教材送给他一个战友。后来,是这个战友为他拔草浇花;以后,这个战友考上了军事院校;再以后,这个战友当上了副团长——“这个战友就是我……”
我的同学望着前方沉沉地说,前面仿佛有他神往之地。
“年年岁岁,他当年的战友,有的牺牲了,埋在他身旁;有更多的离开了部队,回到地方。而他的花圃还在我们阵地上。那一片太阳花,越来越多,越长越旺,吐艳送香,伴着一批又一批年轻的军人;静静地守在烈士的身旁……”


第8版(副刊)
专栏:诗画配

  鹿不回头
  冯麟煌 配诗
  张地茂 木刻凝视,回首之时落地,含情的箭栽成一株芳草美丽了几千年几千年的寻觅,依旧那株美丽,宁静又迷人如此香香爱爱地开花,不如奋蹄腾飞追赶云和月
*反用鹿回头传说。鹿回头为海南岛名胜,传说一黎族猎手追赶一头梅花鹿,追到大海,鹿无路可逃,回头化成美女,与猎手结为伴侣。


第8版(副刊)
专栏:域外文谈

  多才的法国女院士
  申奥
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尤斯纳尔于去年12月14日在美国缅因州的东北港逝世,终年84岁。她多才多艺,是小说家、散文家、戏剧家和诗人。由于她对文学的巨大贡献,1980年她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是获得这项荣誉的第一位妇女。
尤斯纳尔1903年6月8日生于布鲁塞尔,母亲是比利时人,父亲是法国人。她自幼聪颖过人,8岁即阅读古典戏剧家拉辛的作品,10多岁时已出版两本诗集。她在各国广泛旅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来到美国,在沙拉·劳伦斯学院讲授比较文学。1947年,她取得美国国籍,但后来又恢复了法国公民的身份。
尤斯纳尔的杰作是小说《阿德里安回忆录》(1951)。假托一个罗马皇帝写给他孙子的信件,回顾他一生中的各方面经历:狩猎、爱情、学习、旅游、统治等。作家通过这些回忆表达了她对人类文明和命运的沉思。她的其它小说还有反映墨索里尼统治时期罗马情况的《梦中金钱》(1934),反映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俄国十月革命的《致命的打击》(1939)以及叙述16世纪欧洲动乱的《石墨炼金术》(1968)等。作家十分注重历史的真实,她对一件历史事实往往经过长期调查研究才下笔,用她自己的话说,她的作品是“一只脚站在渊博的学识上,一只脚站在有魅力的艺术上”。她把过去和现在很好地结合起来,通过历史上的教训对当前的问题进行反思。她的作品蕴含着伦理和教诲意义。
尤斯纳尔还是卓越的评论家和翻译家。她对希腊诗人平达、卡瓦费,美国作家亨利·詹姆士、包德温,德国作家托玛斯·曼以及英国作家弗吉尼尔·沃尔夫的研究都有很深造诣,写了一些专著,并翻译了他们的作品。她还翻译过美国黑人诗歌和东方民间故事。她的其它作品还有诗集《上帝没有死》(1922)、散文集《厄勒克特或面具落下》(1954)、戏剧《阿尔塞斯特之谜》(1963)、自传《世界迷宫:虔诚的回忆》(1974)、《北方档案》(1977)等。
尤斯纳尔获得过许多欧洲的文学奖,曾被法国政府和比利时政府授勋,并被选为美国文学艺术院院士和比利时法国语言文学院院士。法国总理希拉克听到她逝世的消息后,感叹道:“法国文学界失去了一位杰出的妇女。”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奢风”与文化
  路侃
“奢风”,奢侈浪费之风,日益成为上下议论之题。尽管中央三令五申,大吃大喝、讲究排场的陋习仍时有耳闻。溯其根源,追求奢华的现象和消费心理是中国传统文化之顽固表现,还是海外资产阶级思想之恶劣影响,或是现代化建设必然出现的时尚呢?近读“走向未来丛书”之一,马克斯·韦伯所著《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出版),忽有所启悟。
韦伯在书中着重探讨了这样一个问题:近代工业经济的发展为什么在西方兴起,而在东方停滞了。不同于以往的研究,韦伯从经济过程中的非经济因素入手,强调当时属于世俗的基督教新教禁欲主义与封建贵族在生活观念上的根本不同及其对经济发展的重大影响。新教禁欲主义一方面强烈反对物质享受,对封建豪门的放纵挥霍和暴发户的奢华炫耀都深恶痛绝;另一方面又认为贫穷并不能为善行增添光彩,如果是一个能够劳动的人去行乞,就不仅犯了懒惰之罪,而且违背了仁爱的天责,总之,人应当去创造,而不要滥用财富。韦伯认为,这种新教思想成为推动近代资产阶级经济生活的最有力的杠杆。
韦伯对近代资本主义发展原因的分析是否科学尚可研究,但富有启发的是,从韦伯的书中我们看到,奢侈享乐原本是封建贵族的陋习,既不能笼统地归咎于传统文化,也不能归属于现代文明社会。这种情况在今天还可以看到,越是落后的、封建的国家,奢侈之风越是严重,相反,一些发达国家的礼宾仪式、宴会招待反倒是非常节俭的。封建的等级观念,贵族意识,注重繁缛的礼仪文化,往往与奢华风气相联系。清末民初的“八旗子弟”现象最典型地说明了腐朽的封建文化只能培育出只知享乐、不能谋生的多余人。
不仅如此,从韦伯关于文化观念影响经济发展的观点中,我们还可以领悟到,奢侈不仅是封建文化带来的陋习,与改革开放和现代化毫无共同之处,而且必将败坏现代化的进程。相反,倒是节俭常常与现代化联系在一起。今天,我们在反对奢侈的陋习的同时,还应努力清除人们头脑中根深蒂固的封建文化观念,提倡勤俭、创造,以形成有利于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文化氛围。


第8版(副刊)
专栏:反馈短波

  反馈短波
△七月二十五日“大地”所载“新发现鲁迅《自题小像》又一手迹”一文中,谈到冈本繁和筱崎医院……冈本繁是一位内科兼小儿科医生,筱崎医院规模很小,但冈本医术、医德都很好,鲁迅先生常常带了海婴去看病,有一次,我还给许广平同志当过翻译。文中说“一九三六年鲁迅逝世后,冈本回国”,据我记忆,冈本回国,是在一九三五年冬。
夏 衍
△六月十六日本报八版发表了王子野同志“关于装帧艺术的理论研究”的书评文章后,许多读者来信询问该书的出版情况。《装帧艺术理论文集》由吉林省长春市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读者可与该出版社直接联系。
编 者
△八月一日本报八版发表的罗点点“炼狱之后的新觉醒”一文中“他(指罗瑞卿同志)一九七七年赴联邦德国治腿……”一句有误,应为“他一九七八年……”在此特向读者致歉!
编 者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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